36. 寄養 事先聲明原因,沒有任何誤解,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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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阿娘說, 她要去給我買葡萄,讓我好好聽話。後來,她再也沒有回來。我阿爹騙我, 說阿娘不要我們跟著人跑了。但我知道, 是阿爹把阿娘賣了,我聽到他和奶私下說話了。我要去找我娘, 但迷路了,差點被人賣了。被賣了也好, 隻要能跟娘賣一塊。阿月哥哥救了我,還說以後幫我找娘。”

“我沒有阿娘, 我生下來阿娘就死了。我阿爹給人做工摔死了,阿奶老了,叔伯和村裡其他人一點點搶走了家裡的東西。我就跟人去乞討、偷東西, 我知道偷東西不對, 但我妹妹要餓死了。還好曳月哥哥救了她。我以後一定做個好人,再也不做壞事了。”

“我沒有爹媽,我爹媽不要我和奶了,因為我是個女娃。我奶活著,但她讓我跟曳月哥哥去本事, 我知道我奶是為了我好。我一定好好學,將來長大了孝順我奶。我要讓我奶長命百歲享福。”

“你奶真好, 我奶重男輕女, 把我和我娘趕出門,我爹沒良心根本不管。我娘一個人拉扯我,這個世道女人活下去多難,無論彆人怎麼說我娘,她在我心裡就是最好的。我娘說她臟, 會拖累我,就跳了河。還好阿月哥哥把她救上來了。我跟她說,她是世界上最好最乾淨的娘。我本來不相信神仙,要是真有神仙,怎麼不在我娘活不下去的時候救救她?但阿月哥哥救了我娘,我現在相信了。我要好好學本事,做個好人,救像我娘這樣的苦命人。我告訴我娘,她要是好好活著,我就相信善有善報,做最好的人。她要是死了,我就做最壞的人。”

“真羨慕你,你有娘。”

“你娘真好,以後我們跟你一起回去看她。”

“我有娘,我娘隻愛弟弟不愛我。弟弟打我,我太疼了就還手了,弟弟哭,我娘追著說要殺了我。我跑出去不敢回來。我娘說,我敢跑就一輩子彆回來。我太害怕了,就在草垛裡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去,發現他們搬去城裡了,門也鎖了。他們把我忘了。”

“我有爹有娘,是男孩,家裡也不窮,但我一身的病,長得也不好看。他們趁夜走了很遠的路把我丟了。我大了,怕我找回家,他們走得可遠了。路上還互相責怪,說隨便找個地方埋了,我也找不回去。但他們害怕我變成鬼哈哈。”

“……”

“乾嘛不說話,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才不在意呢。我……我才不……嗚嗚……”

野外的篝火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火講心事。

講著各自的悲傷,講著哭著,彼此安慰著,慢慢睡著了。

他們都是曳月這次外出撿回來的孩子。

他們講述的時候,曳月並不阻止,也不安慰,隻是安靜地坐在石頭上守夜。

最小的孩子醒了,坐到他的身邊,揉揉眼睛。

她是被小偷哥哥撿到的棄嬰,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但她有哥哥,所以並不理解大家為什麼哭。

“阿月哥哥,你是怎麼被拋棄的?”

她太小了,以為這個世界上的小孩兒,都是會被拋棄的。

天上有一輪彎月。

紅衣的哥哥靜靜望著月亮,看了很久很久。

好像他就是從那月亮上來的。

“拋棄我的人很多。最後一個,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他待我很好,拋棄我的那天,也很溫柔。告訴我他相信我。告訴我,他永遠也不會誤解、討厭我。他告訴了我,他要拋棄我,告訴我原因,告訴要拋棄我的時間。”

小孩子想了想,安慰他:“那就不是拋棄了,是寄養。我生病的時候,哥哥就把我寄養在醫館,哥哥也告訴我原因,他要去掙錢。哥哥也告訴我他離開回來的時間。寄養不是拋棄,是還會接你回去的。哥哥就接我了。”

小孩子困了,又去找哥哥一起睡著了。

躺在曳月為他們紮的野外的竹床上。

夏天的夜晚很涼快。

不是拋棄,是寄養嗎?

曳月依舊望著那輪月亮。

這是第三十七天。

距離那一天。

事先聲明的寄養,比拋棄更好嗎?

第一次被拋棄在漫長春天的時候,雖然煎熬寂寞,但是每一天醒來都覺得,也許第二天就會見到那個人了。

不知緣由,帶著賭氣和怨怪,雖然寂寞,也覺得這是自己選擇的。

可以自欺欺人,是我不去見他,是我們在吵架。

人們因為吵架,誤解,而彼此分開,是正常的。

驟然分離,也會驟然和好,再見。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第二次的拋棄,是開誠布公的,是溫柔的,沒有任何吵架、爭執、誤解的,約定好的分離。

每一天醒來,都覺得那是昨天。

每一天睡去的時候,都清楚明白,第二天不會再見,不會和好。

因為是約定好的,因為沒有吵架,自然也沒有和好。

約定是,當他再長大一點,當他不再愛那個人的時候,他就會被接回去了。

但是,期待被接回去本身,就是未曾“長大”的證明。

所以,每當感到期待的時候,就會明白,不會再見。

上一次,他是春天的囚徒。

這一次,他是他自己的獄卒,自己看押的囚犯。

寄養是要被接回去的,所以好像比拋棄更好。

但事先聲明原因,沒有任何誤解,約定歸期的寄養,為什麼比充滿怨恨、遺憾的拋棄,更加漫長?

漫長的,好像每一天醒來,都被拋棄了一次。

寄養真的比拋棄更好嗎?

被拋棄的人,還可以自己尋找回去。

被寄養,卻像是一種契約,即便知道回去的路,即便站在家門口,也不可以走進去。

他隻在玉皇山待了三天,就像三年那樣漫長。

既然知道,不可能再見,不會再見。

即便他們都在玉皇山,即便潮生閣和玉霄殿相隔隻有一道天橋。

那麼,留在這裡不如去遠一點的地方。

至少望著月亮思念的時候,可以告訴自己,是因為隔著距離。

曳月離開玉皇山很遠,陸陸續續走了一個月,這次回來白水村,帶回來的孩子更多。

白水村現在漸漸人多了起來。

五年的時間,最早來白水村的孩子已經十九歲了。

白水村先教他們讀書識字,然後教他們生存本事。

玉皇山每年都會開放,如果他們想修仙,可以去闖山門,隻要經過了考試就可以留下。

因為不看根骨資質,白水村十個孩子裡總有一個能考進去。

沒考進去的人,有的還在堅持,明年繼續。

有的人卻放下了,老老實實跟著師傅們學一門手藝。

十八歲後,這些孩子們若是願意,可以選擇留在白水村領一份工作,也可以選擇在玉皇山腳自己做小買賣。

村子會給他們幫忙,以後就靠他們自己了。

若是遇到困難,隨時可以回來村子裡求助。

大家更喜歡將家建在挨著白水村的地方。

於是白水村一點一點壯大了起來。

曳月每次都來去匆匆,這次待得久了一點,幫忙在各處做活。

即便曳月看上去清冷少言,但是那些孩子是他帶回來的,許多人都還記得他。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給他送禮物,找他說話。

孩子們都很懂事,村子裡並沒有什麼可忙碌的。

曳月不喜歡熱鬨。

他有時候會聽到他們討論他。

大人們說他性子冷,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情偏冷,即便喜歡嬴祇,他也不會在嬴祇面前很多話。

但是,那些小孩們卻很疑惑。

“阿月哥哥並不冷啊,明明好溫柔的。”

“對啊對啊,阿月哥哥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了。”

“我小時候沒有人管我的,頭上有虱子,流著鼻涕,衣服也臟臟,手上臟臟,撿彆人啃了一口的爛桃吃。大家都嫌棄我。阿月哥哥不嫌棄我。給我洗頭,送我手絹,教我擦鼻涕。阿月哥哥牽我的手。”

“所有人都打我,欺負我,我太餓了,第一次見面時候偷了阿月哥哥的餅吃。我以為自己要被打被罵了。阿月哥哥跟我說,這餅太硬了,我在換牙,咬不動的。請我吃面。阿月哥哥就是很溫柔的。”

“就是說啊,他們怎麼會覺得阿月哥哥冷著臉,我每次都覺得阿月哥哥明明在對我笑。他們就是很溫柔的。眼睛是笑著的。”

“也對我笑,阿月哥哥總是笑著的。”

“……”

曳月當然知道,那些大人並沒有說錯,他的確不喜歡笑,也很少笑。

但小孩子是這樣堅定地相信他們自己的感覺的。

因為喜歡他,覺得他讓他們感到安全,所以無論他是什麼樣的神情,在他們看來那就是溫柔。

曳月想起嬴祇。

嬴祇明明是個傲慢的,殺性太重,行事有時候有些不留餘地。

玉皇山的所有弟子,面對嬴祇的時候都很恭恭敬敬,甚至有點懼怕。

就像學生懼怕老師。

可是,他從一開始第一眼見到那個人,就覺得他溫柔。

聲音溫柔,笑起來溫柔,不笑溫柔,殺人的時候也溫柔。

居高臨下的傲慢,也溫柔。

欺負他,溫柔。

冬天下雪的時候,其實很很冷的。

隻有很冷的時候,水才會結冰,凝成雪。

但人在下雪的時候,卻會覺得溫暖。

曳月在想,他總是覺得嬴祇溫柔。

但那究竟是春日的溫柔,還是落雪的溫柔,他其實並不能分清。

他隻是第一次知道,分清了他自己。

原來我是,從那麼早,從一開始就喜歡你了啊。

那麼,他要怎樣才能達到嬴祇說的,結束拋棄,結束寄養的條件?

他對嬴祇的喜歡,要退回到哪一步?

這場寄養,好像永遠也不會結束了。

他明明在遠離,在想後退。

但離那個人越遠,越試圖不那麼喜歡他,就越想念。

每當想念一次,識海就會劃開一道劍刃。

他長出心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