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希音, 你跑水裡……有那麼熱嗎?”
“……好像有……溺水……”
“……哦,那麼久沒動靜……已經死了吧。”
“……長離你……”
“……”
嘈雜的聲音,連傷心也不能安安靜靜的。
從不知道, 白水河畔是這麼熱鬨的。
曳月閉上眼睛。
許久,卻感到身邊的波浪,向他推來。
他睜開眼睛, 神情冰冷, 和水裡遊向他的人四目相對。
大抵那個人以為,一動不動沉在水裡的該是個死人。
卻沒想到屍體會睜眼,居然呆呆地望著曳月,停在那裡不動了。
忽然,吐著一串泡泡,有些慌亂起來。
曳月面無表情,拉著這個下水試圖救人,但他自己看著卻先要溺水的青年,往河面上遊去。
若是有人淹死在他身邊, 他也沒有辦法繼續安靜傷心。
上了岸, 那個叫希音的人嗆咳兩聲。
不遠處留在岸上的少年見他一身狼狽,毫不猶豫發出一長串笑聲:“怎麼回事?第一次見去救人,人家沒事, 自己卻差點淹死的魚。”
曳月背對著那笑聲明朗開闊的少年, 徑直走開。
“咳咳, 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在白水河底?你是白水河的河神一族嗎?在下, 微生希音, 乃是希海鮫人。”
曳月想,怪不得他的同伴嘲諷他是差點淹死的魚。
早知道對方是鮫人,就不救了。
走神的時候, 那個叫微生希音的人,抓住了他左手的手臂。
曳月腳步一頓,回頭瞥去,目光和對方的視線對上。
那個渾身濕透的鮫人,額頭打濕的劉海微微彎曲,雖然狼狽,也看得出是一副仙雅清和的容貌,果然是書上說的,有海上仙人之稱的鮫人之貌。
但看著人怔然的眼睛,破壞了淡泊無欲的氛圍,比起鮫人,更像慌不擇路落了水的麋鹿。
是鹿,是鮫,都同曳月沒有關係。
他隻看了一眼,沒有表情,眼底殘留傷心的微鬱,冷冷望著對方的眼睛:“能不發出聲音嗎?好吵。”
微生希音呆立在那裡。
任由對方抽開手,徑直離開,走遠,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一動不動。
“希音你是傻瓜嗎?這個世界上除了希海,哪裡還有其他水族?說不定傳說中的北冥有,但白水河怎麼想都不可能。人家說不定是在冥想練功呢?被你打擾了可不得生氣。”
長離走過來,攬著希音的脖子,作勢勒了勒。
“可是,他看著真的像水神。”希音猶在出神,甚至忘了弄乾身上的水跡。
這本是鮫人的本能。
長離露出誇張的表情,沒心沒肺笑道:“不是吧,你們鮫人不是號稱霸占修真界美人榜榜首,蟬聯快萬年嗎?居然還有讓希海少主一見失魂的人?我看看是不是臉紅了?”
希音聞言忽然醒神,立刻甩開他搭著自己的胳膊,正色斥道:“胡說什麼?沒大沒小。還有,你方才叫我什麼?”
長離也不惱,笑嘻嘻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小舅舅。我這麼叫你人家還以為你七老八十。你要是不介意被誤解,我是不在乎的。再說,你也沒大我幾歲,名字本來就是讓人叫的。我若不多叫幾聲,人家怎麼知道你叫希音?”
希音看他一眼:“彆讓姐姐知道……”
提到母親,長離眉眼的笑意淡了一瞬,飛快打斷他:“知道了知道了,隻在外面。”
……
……
曳月回到玉皇山,已經是傍晚了。
山上還是黃昏時分。
春末夏初。
繁花次第。
那些花和庭院,被黃昏的光影渲染成一種似夢非夢的濃鬱緋紫色,風一吹,像是在深深深深的夢境裡。
曳月走進潮生閣的院子,腳步停住。
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夢境。
夢裡的人坐在庭院的藤椅上。
好像已經等待得久了,但沒關係,仍舊會等下去。
無限耐心。
黃昏金色的光影落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世界因而生輝。
那光,那風,那搖曳的花和影,好像都是為了他而存在的。
他不是好看,他是像神明。
嬴祇抬眼望來,深碧的眼眸被黃昏的陽光照亮,像一泓最溫柔清透的酒,多看一眼就要醉倒。
“你回來了,怎麼站得這樣遠?”
曳月不知不覺朝他走過去,離著幾步的距離,忽然醒神,停在那裡。
嬴祇看著,少年的眼神一瞬銳冷警惕。
像被主人欺負了的貓,開始生出不信。
但是,那叫曳月的貓隻是想,他剛剛哭過,還浸過白水河的水。
很難看,也不好聞,離得近了會被發現的。
嬴祇:“你沒有通知弟子們,招收親傳弟子的條件改變了。”
聲音平靜,溫和緩慢,說不好是在邊說邊想什麼,是不在意,還是隻是漫不經心。
所以,是來問罪,質問他的?
曳月望著嬴祇,平靜:“我忘了。要懲罰我嗎?不如我的位置也讓出去,你多招一個和你心意,不會出錯的。”
他下頜的線條緊繃,眉眼清冷安靜,走向他。
從他身邊走過。
途經,走過。
不看一眼。
但,被輕輕拉住了左手。
對方的力度很輕,至少比白水河岸那個人輕得多。
曳月能輕易掙開希音的,此刻卻隻能站在那裡,一動不能。
他怕微微一動,就要掙開了。
盛氣淩人詰問、發脾氣的明明是自己,為什麼眼底卻潮熱起來?
他冷冷彆開視線,眯了一下眼睛,面無表情,將眼底的水汽眨掉。
身後。
嬴祇:“沒有通知就不通知。如果你不高興,招收弟子的事就當作不存在。”
那聲音始終低沉溫柔,甚至連從前的傲慢,冷寂也沒有了,就隻是溫柔。
對曳月說:“那些並不重要,為什麼覺得我會……懲罰你?”
曳月沒有回頭,輕聲:“那什麼重要?”
黃昏的光影落在少年眼尾的眉睫上。
是安靜的,清冷的,寂寞的弧度。
說他最重要的是嬴祇。
說不要令他失望的還是這個人。
說怕他傷心的是他。
讓他傷心的還是他。
嬴祇是最壞的那個人。
最壞的人說:“你要一直這樣背對著我說話嗎?我們許久沒有見面說話了,我很……”
戛然而止,緘默。
隻有初夏傍晚的風。
曳月從那突然的沉默噤聲裡,聽出一些無所適從。
那個人從他小的時候,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托著側臉,眼眸彎彎,笑得好看又溫柔,說一些甜言蜜語卻又戲謔輕慢的話。
我很想你。
這樣的話,隨隨便便的,情真意切的,漫不經心的,溫柔笑著的,認真的,寧靜的。
他曾說過無數次,曳月也聽過無數次。
這一次若是說來,不會有任何波瀾。
但恰恰卻是戛然而止。
好像,這段時間門不隻是曳月一個人被放逐在靜止的時間門裡。
放逐他的那個人,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無動於衷,毫無影響。
嬴祇的手早已鬆開。
曳月卻沒有動,也沒有走。
一片緘默,隻有微風輕輕吹動院中的夏花。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太陽落山,世界黑暗。
不知道是十五還是十六夜,滿月很圓。
庭院被照亮,隻有他們站立的走廊和花架在陰影裡。
“你知道奔月的故事嗎?”嬴祇的聲音在黑夜裡響起。
是緩慢的溫柔的,掬於手中的月光。
並不慢慢悠悠,也不遙遠。
第一次這樣近。
曳月靠在廊柱上,側首緩緩朝他看去。
嬴祇在望著天空的明月,對他說:“隻有一顆丹藥,如果分而食之,兩個人便都可共享長生。”
“姮娥盜藥,於是飛升成月神。”
“情愛與飛升,都是一種欲望,欲望並無高下之分,但世間門之事,尤其情愛,是最善變的。”
“如果姮娥未曾盜取靈藥,兩相長生,十年百年,對方愛她的心還會依舊嗎?”
“世間門有能讓一個人長長久久活著的靈藥,卻沒有讓一個人長長久久愛著一個人的藥。”
“短暫的和長久的,自然是長久的更好。”
嬴祇的視線從月亮上收回,看向他的月亮:“我聽過的奔月的故事裡,後羿與姮娥早已貌合神離,對河伯的妻子心動移情。在她未曾盜藥之前,她就已經失去了。”
黑暗中,隻有嬴祇的聲音。
曳月看著嬴祇的眼睛,也許因為是黑暗裡,人會變得坦然。
也許是因為,今天的嬴祇並不遙遠,叫他感到安全。
也許,他隻是想他了,很想很想。
那少年輕輕地說:“我不會變。”
是面無表情的。
是輕聲的,並不宣誓什麼,辯白什麼。
他沒有喜歡過什麼,他隻喜歡過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全部,是世界,是神明。
注解構成他所有的美好和認知。
他們在黑暗裡對視。
有那麼一個瞬間門,讓曳月錯覺,他們是彼此喜歡。
嬴祇輕輕望著他的月亮,深碧的寒潭,是清澈的柔和的,在看世界上最柔軟美好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想要懲罰你。”
“你的錯誤,就是我的錯誤。”
“我隻是……”
曳月一瞬不瞬望著他的眼睛:“如果我沒有錯呢。玉皇山樹敵太多,壯大迫在眉睫,必然是要招收弟子的。你收內門弟子也好,親傳弟子也罷。我不生氣,也沒有不高興。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
他微微顫了一下,垂落眉睫。
指尖嵌入掌心。
極力讓自己聲音平靜,無波無瀾:“我沒有喜歡……那隻是一種咒毒。所以,不是情劫。沒有情劫,隻是毒。”
“我會證明的,什麼也不會影響。你能不能……不要管我,讓我自己決定如何渡。”
他當然知道,嬴祇並不是故意要讓他傷心的,嬴祇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讓他度過情劫。
但是……
嬴祇靜靜望著,那少年傷心的痕跡,並未完全銷聲匿跡。
像紫陽花上的朝露,輕輕一碰就會墜落。
他眉睫安靜,對他自己冷靜得甚至冷酷。
嬴祇闔上眼,輕輕地:“嗯,隻是一些小小的妖毒引發的副作用,而已。”
他到底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