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曳月等了半天, 那個說要教他什麼的人卻半響沒有聲音。
這半天等待叫他斂了因為嬴祇提起昨夜而起的微熱。
曳月如常看去,見嬴祇一手輕撐額頭,另隻手輕點酒爵沿口, 懶散若有所思的樣子。
目露疑惑, 曳月:“要教我什麼?”
嬴祇長眉微蹙, 認真問道:“在那句之前,你說了什麼?”
曳月莫名其妙的:“我說我來時路上聽人說,鹿主的一位王子死了, 說是因為觸怒你, 被你殺了。問你他做了什麼?”
嬴祇眉頭舒展,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教的, 微笑道:“他對你我下毒。”
曳月一驚, 難道昨晚除了夢靨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你有沒有中毒?”
嬴祇撐著額角, 狹長的眼眸微斂溫和靜望著他,似是意外挑了挑眉,笑道:“我們少爺也會關心人了,但,有沒有事, 你昨晚不知道嗎?”
曳月錯愕:“是鹿血酒……”
嬴祇搖頭:“有毒我怎會給你喝?”
那是什麼?夢靨?
曳月差點就脫口說出夢靨的名字,但若說了便要牽扯出那少女,牽扯出少女方才同他說的話。
嬴祇慢慢悠悠, 淡淡道:“是什麼毒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敢這麼做了, 就一定得死。”
曳月:“你是如何發現是他的?”
嬴祇:“我並不需要發現什麼,隻要懷疑,然後稱讚, 他自己就會跳出來承認。”
曳月雖然沒有見到,腦中卻一下子有了畫面。
這是嬴祇會做的事。
嬴祇悠然微笑讚賞的樣子和他溫溫柔柔殺人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彆,足以迷惑任何人。
可是曳月不懂:“既然是下毒,再怎麼稱讚對方又怎麼會那麼愚蠢出來領賞?”
嬴祇歎息一聲,搖頭:“傻瓜曳月,這世間傷人害人的除了那種毒,還有彆的。白日有人送了你一盞東西。”
曳月微驚,所以還是夢靨:“我打翻了,並未喝。”
嬴祇淡淡道:“你若喝了,他就不隻是死了。”
曳月蹙眉:“打翻了也會有作用嗎?”
嬴祇看著他,從容緩緩:“我方才不是說了,是什麼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敢這麼做,便得死。”
曳月知道這個人向來殺性重,他並不曾阻止過他。
每個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隻是,不喜歡死亡。
嬴祇溫和道:“覺得我行事過於霸道,手段過於凶戾?”
曳月看著他:“我們還在他們的地界。”
嬴祇白玉扳指的手指一點一點額頭,從容淡笑:“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裡求醫嗎?”
他還記得他們是來求醫的啊。
曳月嗆道:“不知道!”
嬴祇笑了一下:“羽潮乃是半血靈族。靈族的妖毒隻能靈族解。我告訴過你,這裡的部落崇拜九色鹿。九色鹿傳說中便是由靈族變為靈獸的。”
曳月微怔,聽他說下去。
嬴祇的聲音慢慢悠悠,很適合講故事:“傳說,萬年前九色鹿愛上了草原上一個姑娘,九色鹿乃靈族,而靈族天生便是神族,人神相戀,總有彆離。但這彆離來得太快了。萬年前人皇飛升,製定天規將人神分撥兩域。相傳九色鹿不願離開心愛的姑娘,於是甘願承受天規懲罰,剝離神格,化為靈獸。祂雖是靈獸,卻也殘有神祇之靈。從此庇佑鹿族。”
曳月臉色微白:“既然是神族,又是庇佑他們,這些人怎麼敢如同畜生一般待祂?割肉放血,祂竟也肯?”
想到自己也曾經飲過那位的血,他忍不住有些反胃。
嬴祇望著他的反應,神情安靜,唯聲音悠然笑道:“傻曳月,倘若祂一直是神族,神族與人類美人的故事自然會一直完滿。可祂已經自甘為靈獸,美人卻一直是美人。昔日祂為神祇,美人在祂面前大抵也有委屈逢迎之時。如今地位顛倒,讓祂受些委屈自然也是應該。”
曳月想到羽潮那般強大,若九色鹿與對方同族,怎麼甘願忍受如此侮辱?
“若這血是給祂喜歡的人的,祂心甘情願自然可以理解,可分明不是。那些人不但飲祂的血,還要貪婪得用多餘的製造些齷齪之物。便是再愛一個人,怎麼肯為她讓不相乾的人折辱踐踏自己?”
嬴祇漫不經心,平靜道:“所以這是傳說。也許根本不存在這個美人呢?”
曳月悚然:“那怎麼……”
嬴祇:“這便是我要教你的。這世間之人,並非所有都知恩圖報。更有可能是,畏威而不懷德。”
他對曳月招招手:“過來。”
那聲音慵懶溫柔,輕如春晨天光,仿佛世界上最溫柔的偏愛。
曳月不知不覺坐到他面前。
嬴祇微垂的眼眸,亦如方才的輕柔,深碧的眼眸裡有薄薄的暖意微光,好像在看著世界上最脆弱可愛心愛之物。
他撐著額頭的左手放下,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指腹輕輕落在曳月的臉上。
便如傳說中的神祇。
曳月看著他的眼睛,心想,萬年前的九色鹿便是如此嗎?
嬴祇總是笑,但大多數時候的笑,帶著傲慢,帶著諷意,帶著輕慢,帶著戲謔嘲弄,帶著逗弄,帶著嬉戲玩笑。
那深碧的眼眸裡,絕大多數時候是寒潭一般的冷意,甚至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溫雅清冷,而是帶著寒戾。
曳月從小就知道,第一次見他就知道。
更知道,這寒戾鋒芒,從未有一瞬用來看他。
哪怕是戲謔,是嗤笑的時候,哪怕他惹嬴祇生氣的時候,那雙深碧寒潭的眼眸,也沒有一瞬為他凝過冰淩。
一直是溫柔的。
但寒潭畢竟是寒潭,哪怕春日,哪怕盛夏,也是沁涼生寒的。
所以,此刻那薄薄的暖意柔軟,珍貴得猶如甘霖。
曳月的手放在他的膝上,微微仰望著他,忘記了一切。
聽他輕輕的,像是九天之上落下很輕的月光的聲音,像夢裡獨他可聽的神諭,對他溫柔歎息:“讓我看看,我的曳月生得這樣好看了。”
嬴祇垂眸望著,天光之下少年的臉,他知道少年生得很好,但隻是知道而已,就像知道自己窗前每日養護的花開得極好。
直到昨夜,黑暗裡凝視著那張微微驚惶的臉,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在世人的眼裡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美。
怪不得羽潮會如此。
怪不得烏隆達怎麼敢。
可這少年卻隻會對他伸爪子,半點不知道人心之惡。
倘若心太過軟,太過乾淨,縱使有神祇之力,不過是另一個九色鹿罷了。
他的手指落在少年如雪無瑕的臉上,輕輕往下,輕聲呢喃:“你長大了,這世間若再有人欺辱於你,不能再像十三歲時候那樣,隻是嚇一嚇他們了。若敢懷此心,動了,便,一劍殺之。”
曳月懵懂望著他。
“殺一人,才可震懾無數。而縱容,會放大惡。倒時你便要殺成千上萬了。那九色鹿縱使化為靈獸,曾經到底是神祇,若非祂一再縱容寬恕,這些人又有什麼本事能一邊供奉崇拜,一邊敢傷祂辱祂?”
曳月看著嬴祇的臉上露出熟悉的諷意輕慢的笑,垂眸:“我知道了。”
心底卻想,那下藥給他的王子縱然可殺,可若隻是一群凡人並無太多惡意的戲侮,他真的能殺他們嗎?
他的劍可對著強者,卻無法朝著弱者。
嬴祇收回望向遠處的視線,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微微蹙眉的曳月,溫柔輕歎道:“九色鹿愚蠢,可若是那萬年前的美人是我們少爺,倒也能理解上幾分了。”
曳月抬眉望著他:“你現在,算不算欺辱我?”
嬴祇微怔,眼眸彎彎,像盛著清泉:“啊,那少爺要殺我嗎?”
仿佛期待一樣,微微輕抬下頜,露出脖頸與他。
曳月望著他的眼睛,脫口問出:“因為那個王子侮辱我,你才殺他的嗎?”
嬴祇沒有掩飾,溫柔微笑,手指輕撫他的眉睫,那秋水清霧一般的眼眸,好像輕輕一碰便要化作漫天雨露。
“我們少爺這般難養,我養得如此小心辛苦,自然隻能我欺負。”
嬴祇握著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劃過。
那眼眸半闔,就像是在說,縱使是他欺負了,也要付出代價的。
曳月怔怔望著他,緩緩笑了一下。
他想,如果欺辱他的是嬴祇,他可以赦免他,就一次。
秋風高凜,天宇湛藍。
世界很冷,這裡是暖的。
溫泉水面倒影著藍天白雲,倒影著那高高端坐的男人臉上的怔然出神。
嬴祇那一刻有些明白了,史書記載的,有人會為了一個笑而傾國毀道。
曳月想,如果他是九色鹿,他大概也會願意給嬴祇他的血。
一百年隻要痛一下,就可以換這樣的溫柔相伴。
……
曳月睡著了,夢裡置身無邊的水波之中,仿佛於深海一樣的地方,端坐於王座的神祇九色鹿,生得和嬴祇一樣的臉,神情雍容神秘,將一柄匕首遞到他手裡。
用熟悉的傲慢又溫柔的聲音,愉悅輕慢地告訴他,去吧,殺了他們。
遠處是無數看不出善惡的,面目模糊的人。
他知道,倘若他不殺了他們,那高高在上聖潔美麗的生靈,便會淪為被鎖鏈束縛王座,被割肉放血飼養人心貪婪的獸。
他將臉貼在對方的手心,告訴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
他不喜歡死亡,不喜歡殺人,但他要保護他的神靈。
那個人垂眸凝望著他,微笑歎息,說了十三歲的時候,二十歲的嬴祇對他說的話:“你隻需保護好自己,我會很感謝你。”
曳月:“為什麼?你不需要我強大嗎?”
那個人眼眸彎彎,眼波裡深靜的溫柔,撫著他的臉:“沒有什麼比你活著重要,你忘記了,你是要永遠陪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