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公子,我們是真的沒見著小少爺……我們斷不敢對客人的孩子下手。”
嬴祇鬆開禁製,溫和地說:“抱歉,一時情急錯怪了店家,這些補償還請收下。”
“這麼多錢……客人放心,小少爺我們一定幫您找……”
“不必找了。”
嬴祇離開客棧,往回走。
路過他們上岸的地方,向客棧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
他停在那裡,挑眉微笑道:“出來吧。還要我請嗎?”
那是一片蘆葦蕩,九月蘆花正開。
森冷的白刃映著月光,如同蘆花上的白露。
轉瞬之間,上百隻劍四面八方朝他而來。
嬴祇的臉上還帶著一分笑容,他穿著一身青衫,頭發隻用了一根玉簪,溫潤清俊少年書生的樣子。
當那劍到他眼前的時候,他的笑容也沒有變。
隻兩根手指輕輕捏住了劍刃,像夾住一片葉子,一瓣花。
他垂眸瞟了一眼,手指一震折斷劍尖,眼眸抬起之間,那雙狹長碧色的眸底才帶上幾分似笑非笑的寒戾。
……
曳月逃走這件事,是蓄謀已久的。
他之所以在海上時抓緊一切時間努力學習,是因為馬上要上岸了。
他從沒叫過嬴祇義父,更沒有認下過嬴曳月這個身份。
打從一開始他就是要騙這個人帶他上岸,然後自己逃走。
從他第一次見嬴祇,對嬴祇說自己是帝月丹的時候,他就計劃好了這一天。
不,打從被大人物帶到那個島上煉丹,更早前,當他被賣給人牙子的時候,當他看到母親逃走,明白隻有反抗才是活下去唯一有用的方法後,他就已經將逃走列為第一項計劃。
逃去哪裡不知道,但隻要活著,就要想辦法逃走。
逃離那個家,逃離奴隸的身份,逃離死。
逃離嬴祇。
逃離所有人認識他的人。
隻有逃走,才能活著。
他不知道去哪裡,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選擇,但相反的方向一定是跟原來的選擇不一樣的境遇。
或許更好,但不會更壞。
再壞難道還能壞過從早到晚餓著肚子醒來又睡去?壞過在丹爐裡?
他跑了很久,天應該快亮了。
可月光還是很亮,滿目蘆花,讓他不敢隨意下腳,唯恐踩進暗河淤泥裡被淹死,害怕踩到毒蛇,但願九月的蛇已經去冬眠了。
直到殺戮的聲音從身後遠處傳來。
這聲音對於他而言本該是陌生的,但他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那是危險,頭也不回往前跑,再顧不得腳下有什麼。
他跑得已經很快了,可那聲音卻離得越來越近,追著他而來。
再跑就要出了這片蘆葦蕩,或者衝進水裡。
他捂住嘴,跑到一處隱蔽地蹲下。
小心翼翼望去。
看到飛在天上的劍影,看到輕如飛鳥白羽的人。
看到……嬴祇。
海上的時候,曳月很多時候並不真的生氣,他隻是故意在嬴祇身上練習生氣,小心翼翼地欺負他,然後一點一點試探嬴祇的反應和底線。
可他欺負了很久,嬴祇都好脾氣,嬴祇好像是沒有底線的。
嬴祇好像覺得,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沒有關係的。
於是慢慢的,他好像真的本來就是個被人寵壞的驕縱的壞脾氣的嬌少爺了,想說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的。
他心裡卻清楚,那是因為嬴祇是個溫柔的人。
他知道的,對方讓著他,被他欺負也不在意。
直到他逃走,心底也下意識覺得,嬴祇大約是不至於太生氣,生氣也不會太久,他還沒見過生氣的嬴祇,他想不出嬴祇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但他現在看到了,殺人時候的嬴祇。
殺很多人的嬴祇。
像仙人一樣踏著月光和劍影,飛在蘆花之上,抬手之間隨意抹殺生命的嬴祇。
曳月眼眸緩緩睜大,一瞬不瞬,將那殺戮的仙人映入眼中。
他想起小時候人牙子教他的話。
“世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倘若隻有三分的勢,便要做出九分的尊貴來,這樣人家才不會看輕你。反之,看見氣勢大的人千萬不可露怯,需知越是顯擺越是內裡虛空,但面上卻要奉承。但還有一種人,分明是真正的頂尖的貴人,卻偏偏毫無架勢,甚至還比很多人謙遜可親。要是遇到這樣的人,定要提十二萬分的小心敬著。這種人才是最危險最得罪不得的。”
他原本是不懂的。
他以為那個殺了人牙子的大人物就是他們所說的那種最危險的人了。
直到此刻。
嬴祇總是眼眸彎彎溫柔地笑著,叫他忘記了第一次見面時候,那個人分明也是笑著的,卻是滿滿的令他打從心底顫栗的,猶如神明的強大壓迫感。
他本不該忘記的。
嬴祇溫柔,但是當他連殺人的時候也仍舊溫溫柔柔的,那他的溫柔本身就很可怕了。
“太子殿下,殿下饒命。”
月下蘆花蕩,一地刺客的屍體。
唯一的活口被嬴祇捏著脖子,顫栗求饒。
嬴祇搖了搖頭,溫和地說:“殿下這個稱呼許久未曾聽到了,你讓我饒你,說說看是什麼理由?”
“我等隻是奉了長公主的命令,帶殿下回去。”
嬴祇微微挑眉,笑著頜首點頭:“哦,劍刃淬著見血封喉的妖毒,布下天羅地網殺招的帶回去,母親隻想帶回一具屍體是嗎?”
見對方已經發現,殺手頓時不再示弱求饒,他嘶啞地笑著,像個扭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妖鬼一樣:“哈哈哈嬴祇月,你弑父叛族,人人得而誅之,確實當不起儲君之稱。實話說了,族中早就已經將你除名,公主更不會認你這個兒子。我等雖死,但這隻是個開始,從今日起,凡嬴氏一脈,見你必……”
“殺。”嬴祇輕慢頜首,清越的嗓音,善解人意地為他補上那個,他沒有機會說出的字。
嬴祇鬆開手,任由脖頸扭曲軟綿的刺客倒在腳下,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仿佛聽了一個笑話,甚至於稍微回想一下,還要輕笑一聲。
“那樣廢物的一群人,”他笑著輕歎了一聲,“若是真能做到這一點,也不至於……”
他臉上的笑容就那樣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不笑的嬴祇,和海上撿到曳月的那一刻重合。
那樣眉目鋒芒銳意,高高在上,涼薄無心,猶如年輕的神祇。
這神祇卻不會悲憫世人。
“你是自己走過來呢,還是讓我像對這些人一樣,把你拎過來?”
他喃喃地說,聲音並不大,剛夠曳月勉強聽到。
曳月沒有動,萬一還有第二波殺手,萬一不是對他說的呢。
他是絕不會自投羅網的。
曳月捂著嘴,閉著眼睛,恨不得多一隻手,好讓他能捂住耳朵。
將臉埋在膝上。
不聽不看便不知道,不存在。
許久沒有彆的聲音。
久得他以為天都已經亮了。
曳月睜開眼。
天還沒有亮,隻是月光黯淡了,夜色發白。
風吹過蘆花,那片空地並無一人。
連屍體也沒有。
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隻是他的幻想。
曳月呆了一下,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兩步,他微微停住腳步。
那裡確實沒了屍體,但他看到了,旁邊一根被劍氣折斷的蘆花,上面還有一點紅。
曳月下意識伸手想要拿起來。
但他的頭頂也有一根長長的蘆花,似有若無,走哪都垂到他的額頭前,癢癢的煩人,還遮擋視線。
他伸手撥開,那蘆花蕩了開,然後又回來他頭頂。
他剛要使勁去拽,那蘆花卻更高了。
他忽然僵在那裡。
一個高瘦的陰影籠罩在他身後。
他猛地回頭,一隻手已經輕柔地捏在他細弱的脖頸上。
“跑什麼?”嘴裡叼著蘆花的少年,輕慢的,甚至溫柔的聲音,像是隨口的閒聊,回不回答都無所謂。
但那放在曳月脖子上的手指,剛剛殺過很多人,九月夜裡稍顯熱燙的手指,不是這麼說的。
曳月睜大眼眸看著嬴祇的臉。
不知道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更感到畏懼,對方此刻臉上並沒有溫溫柔柔的笑意。
嬴祇沒有笑,下巴微抬,那雙深碧色的眼眸半闔垂斂著,靜靜注視著他的眼睛。
因為彎腰靠近他,視線甚至與他是近乎平等的。
但也因此,更加看清彼此眼中的神情。
“為什麼逃跑?”嬴祇又問了一句,臉上什麼情緒也沒有,甚至有幾分空白倦怠。
拇指的指腹在曳月的喉嚨輕輕上下滑動了一下,因為他不回答,逐漸喪失的耐心。
曳月卻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什麼表情,該是什麼樣子?
該溫順乖巧,還是該像帝月丹?
他剛親眼目睹過嬴祇徒手斬殺數十人,對方直接屍骨不存。
而且,他還聽到了嬴祇的秘密。
做什麼都不對。
但什麼都不說,更危險。
曳月:“我不會說出去的。”
脖子上滑動的指腹終於頓住。
嬴祇抬眸,靜靜看著他:“說出什麼?”
曳月:“……”
他又不能重複一遍,提醒對方。
嬴祇一下一下摸著他的脖子,露出一絲詫異,隨即彎彎的眼眸裡慢慢蓄滿春水一般的笑意,按捺著:“你怕我殺你滅口嗎?”
曳月誠實地點了頭,乖乖望著他。
再桀驁不馴的猛獸被掐住了命門,都會凶不起來。
嬴祇終於無聲笑起,笑得肩膀發抖,將頭埋在他的肩上。
這是他們這一生第一次靠這麼近。
也是唯一一次。
嬴祇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懶洋洋的笑意:“啊,那你可以放心,我殺誰也不會舍得殺你的。你可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傳說中的帝月丹呢。”
他方才還恐懼嬴祇溫溫柔柔的笑,但當對方再次這樣笑了,他卻感到無比的安全。
他甚至和之前一樣,壞脾氣地推開嬴祇的腦袋:“你重死了。嬴祇,我困了。”
“重死了”和“我困了”,毫無轉折,在一句話裡說出來。
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嬴祇還沒問出他逃跑的原因,但他這樣說,嬴祇便隻得笑著歎口氣。
誰讓這是個壞脾氣的嬌少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