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隨黎王離京那日, 一早就下起了雨。
正是六月中旬,雨水本來就多,因為出行不便, 都沒有多少百姓來圍觀黎王就藩的儀仗。
昨晚李顯便回宮在黎王身邊待命了,今日也沒有時間再回家。
孟氏帶著女兒兒媳早早出了城, 在城外等著再見兒子一面。
淅淅瀝瀝的小雨讓平整的官道也變得泥濘, 娘仨的裙擺都沾了泥點, 鞋底更是不見平時的整潔。
終於, 黎王儀仗出了城門, 前後左右都是護衛, 中間是幾輛馬車。
此時此刻,李顯陪著黎王坐在第一輛馬車當中。
即將經過娘仨身邊時,馬車停了下來。
李顯在黎王的授意下下了車,黎王透過挑起的車簾看了眼路邊泫然欲泣的位女眷,微微頷首, 簾子轉瞬落下,他也無意與寧國公府的女眷寒暄什麼, 沒有意義, 被人傳到宮裡, 隻會給寧國公府添更多的麻煩。
“母親,嫂子,姐姐。”
李顯冒著細雨走過來,依次喚道。
雲珠早已將頭頂的傘撐到弟弟這邊, 說不出話, 她緊緊抱住弟弟。
換成哥哥,她或許不會如此揪心,弟弟才十五歲啊, 長得再高,在她眼裡都還是孩子。
雲珠知道,很多武官家的子弟都會在少年時期出去曆練,像曹勳當年便是十六歲去的邊關,謝琅也是相似的年紀就去了軍營。
雲珠還記得,謝琅離京的時候,她們這些同齡人還討論過他一段時間,曹紹羨慕又向往,因為潘氏不肯放他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孫玉容佩服又擔心,怕謝琅在戰場受傷,斷胳膊斷腿什麼的。雲珠當時根本沒有太大的感覺,最多就是看在相識一場的情分上,希望謝琅最終能平安歸來。
如今輪到自己的弟弟,雲珠才真正明白什麼叫骨血至親、牽腸掛肚。
一想到弟弟可能會生病身邊卻連個親人都沒有,想到弟弟可能會隨著黎王被想方設法奉承乾興帝的地方官員欺./淩打壓,雲珠的心就像被人擰住了一樣。
李顯抱著已經比自己矮了一點的姐姐,笑道:“早知道姐姐又要哭,我就不下車了。”
雲珠頭抵著弟弟的肩膀,隻想抓緊時間多抱一會兒。
李顯低聲道:“姐姐安心等著,一定會有你我姐弟在京重逢的那一日。”
除非大夏與周邊諸國永無戰事,否則總有皇族要倚仗李家男兒的時候。
兄長是天生的虎將,他也不會比兄長差什麼。
他牽著姐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好讓姐姐知道他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曾經單薄瘦弱的小孩子。
雲珠捏了捏弟弟的骨肉,對比哥哥與曹勳的,弟弟明明就還是孩子。
可她明白弟弟的意思了,收住眼淚,強扯出一個笑容:“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按時吃飯,多吃點,不說長哥哥那麼壯,至少也要跟爹爹齊平。”
李顯:“好。”
雲珠把位置讓給母親。
該囑咐的早囑咐過了,孟氏看看兒子身後的馬車,輕聲道:“你在家裡是弟弟,卻比王爺年長了一歲,一路上既要敬重王爺,也要照顧好王爺,事事細心謹慎。”
李顯點頭。
不能讓王爺久等,顧敏簡單道:“弟弟孤身在外,千萬要多保重。”
李顯謝過嫂子,轉身上了馬車,回頭最後看眼家人,笑了笑,進去了。
黎王看著這個素來穩重的李家郎在一側落座,看著他閉上眼睛斂去所有情緒,也看著他漸漸轉紅的眼眶。
黎王低聲道:“其實,我很羨慕你。”
同樣是背井離鄉遠赴西南,李顯至少還有真心牽掛他的家人,他呢,出生不久就沒了母妃,父皇隻有成的心思分給兒女,他最多隻能分得這成中的一成,隨著父皇的離去,他就隻剩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個恨不得他死在就藩路上的弟弟。
李顯睜開眼睛,看著黎王偏過去的蒼白臉龐,他拉過黎王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了一個“曹”字。
雖然這個字很複雜,但黎王是看著李顯一筆一筆寫的,自然認了出來。
他不解。
李顯傾身,將曹勳的句交代告訴了黎王。
“我想,他這些話其實是說給王爺聽的。”
小舅子親,還是有血緣關係的王爺外甥親?
毫無疑問,一定是外甥。
黎王的腦海裡,便浮現出那位舅舅偉岸挺拔的身影。
自打曹勳去年月回京,與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沒有一次是單獨見面,兩人的談話不過是他客客氣氣喊聲舅舅,曹勳笑著點點頭罷了。
黎王看得出來,曹勳待乾興帝的態度更親近些,可那時候乾興帝是太子,曹勳真對另一個皇子外甥表現出關心,便成了害人害己。
黎王不認為曹勳會是個蠢的。
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感受到了這個舅舅對他的關心,簡單的口頭囑咐或許隻是面子活兒,但曹勳告訴了他如何借用貴州巡撫曾桉的人情,關鍵時刻,這份人情真的可以救他的命。
幾乎滿朝文武都看乾興帝的臉色行事,棄他如敝履,隻有曹勳,冒著可能會被乾興帝厭棄的危險,照顧了他這個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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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珠隨著母親嫂子回了寧國公府,整個人都蔫蔫的。
孟氏經曆的事情多,雖然也很舍不得小兒子,卻也不至於忽視其他的事。
她勸女兒:“你已經連著在家裡住了晚,現在顯哥兒走了,你也趕緊回去吧,彆等著晚上再叫複山來接。”
雲珠意興闌珊:“回去做什麼,看那位春風得意?”
以前潘氏隻是皇帝的嶽母,皇帝女婿不怎麼在乎她,潘氏耍不出太大的威風。現在潘氏成皇帝的外祖母了,宮裡完全由她的女兒跟親外孫做主,潘氏在京城的地位登時比從前高出一大截,國喪一解除,便陸續有官夫人登門來拍她的馬屁。
來者就是客,雲珠作為定國公夫人,免不得要出面招待。
雲珠真不想去應酬這些,更不用說潘氏肯定會趁機奚落她。
孟氏:“她得意她的,再得意也就是嘴上一樂,難不成她還敢要你每日去晨昏定省,使喚你為她揉肩捏背?難不成她使喚了,你就乖乖照做了?”
雲珠:“除非她做夢。”
孟氏:“就是啊,她根本奈何不了你什麼,你又何必把她當回事,繼續在家裡住下去,她還以為你怕了她。”
雲珠確實沒有合適的理由留在娘家了,潘氏怎麼想倒無所謂,她得顧及自己與曹勳的夫妻情分。
這邊雲珠一回定國公府,潘氏就收到了消息。
她笑著對身邊的方嬤嬤道:“派個小丫鬟,把她叫過來。”
方嬤嬤猶豫道:“那位的性子,小丫鬟怕是請不動。”
彆說小丫鬟了,她親自過去,隻要雲珠不願意,都不會乖乖地走這一趟。
潘氏:“她可不傻,以前先帝寵信她爹,她能沾光作威作福,現在李家可沒有原來的風光了,她但凡機靈點,都該知道要討好我。”
方嬤嬤隻好點了一個小丫鬟去正院傳話。
陰雨連綿,雲珠才換過衣裳,百無聊賴地靠在次間臨窗的榻上。她原想看書來著,然而根本看不進去,滿腦都是雨中趕路的弟弟。
潘氏那邊的丫鬟過來時,雲珠正趴在窗邊,對著窗外的細雨發呆。
連翹挑簾進來,氣呼呼地傳達了潘氏的意思。
雲珠居然被潘氏逗笑了,要知道自打乾興帝下旨要弟弟隨黎王去外地就藩,這日雲珠就沒有笑過一次。
“就說我累了,走不動,她要麼叫丫鬟傳話,要麼自己過來跟我說。”
她與潘氏的梁子早就結下了,即便現在她做個逆來順受的兒媳婦任由潘氏擺布,潘氏也不會善意待她,雲珠又何必委屈自己?
連翹多少給潘氏留了面子,隻對潘氏派來的小丫鬟傳達了前半句。
然而潘氏今日就是要雲珠來她面前低頭,冷笑道:“累了就好好消息,讓她休息好了再過來。”
可憐的小丫鬟隻好再跑一趟腿。
這回連翹都不用請示主子,自己回了小丫鬟:“行,我會轉告夫人的,勞煩太夫人那邊多等等吧。”
至於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那就是潘氏自己的事了。
潘氏這一等,就等到了黃昏,曹勳都回來了。
曹勳回府,當然先是沐浴,換完衣服便去後院尋日未見的小夫人。
雲珠躺在榻上,長發淩亂,顯然半日都是這麼過來的。
她手裡捏著個黃楊木雕刻的男童擺件,四寸來長。
曹勳坐到她旁邊,抱起人道:“在想顯哥兒?”
雲珠趴到他肩上,悶悶地點點頭。
曹勳取走她手中的黃楊木小人,細細端詳片刻,笑道:“眉眼跟顯哥兒有些像。”
雲珠:“就是像啊,這是我十歲那年去木雕鋪子裡逛發現的,覺得它像顯哥兒才買的,一直也沒舍得扔。”
曹勳:“回頭我也去看看,若有像你跟你哥哥的,一起買回來,湊成手足人。”
雲珠打了他一下。
曹勳低頭,想親親她的臉。
雲珠躲開了,沒心情。
這時,連翹悶悶地來通傳,說潘氏來了正院,有事要見國舅爺。
連翹遞給主子一個眼神:太夫人肯定是找國舅爺告狀來的!
雲珠笑了,面朝著連翹,手摸上曹勳背對著連翹的脖子,指腹似有若無地沿著他滾動的喉結劃了兩個圈:“要去嗎?”
曹勳捉住小夫人的手,吩咐連翹:“就說我乏了,太夫人如無要事,可以明早再說。”
連翹笑著退了出去。
要不說夫人與國舅爺是天生一對呢,拿來搪塞太夫人的借口都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