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去哪個館?”
“老婆,你包忘了。”
“老婆,這邊入場。”
……
在被這兩個字N連擊後,舒杳終於忍不住了。
他看著眼前懶洋洋拿門票扇風的男人,忍不住吐槽:“現在奶奶又不在,沒必要吧。”
“不練練,等會兒怎麼喊得順口?”沉野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眉梢微揚,“喊一聲。”
舒杳裝不懂:“喊什麼?”
“你說呢?”
舒杳攥了攥手,感覺可以用腳趾摳出一間美術館,但是,當初是她自己跟他保證的,說她演技可以,一定會儘力配合。
“老……”她張了張嘴,果然喊不出來。
私下都喊不出,更彆說在奶奶面前了,舒杳突然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
沉野俯下身,和她平視,跟哄孩子似的:“試試?”
舒杳垂著頭,聲音低得堪比蚊子叫。
沉野沒聽清,故意偏過頭把耳朵湊近:“你說什麼?”
“老、公。”
舒杳紅著耳朵,咬牙切齒。
把老公喊出了仇人的氣勢。
沉野揉了揉她發頂:“還行,今天就這樣喊,熟能生巧,彆回去穿幫了。”
“哦。”舒杳搶過他手裡的其中一張門票,先進了檢票口。
看展並不算是一時興起的想法。
她本來以為他今天要上班,奶奶又有約,她就自己先訂了美術館的門票。
後來決定一起出門後,舒杳覺得他可能對這個展不感興趣,正想著要不要先退票,過幾天自己再來,卻被沉野拒絕。
舒杳就幫他也訂了一張同時間段的。
這是展覽名為“她的100個故事”。
獨特的是,展品都並非文物,而是由社會上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生活處境的女性捐贈。
這裡,就像是女性生活現狀的一個縮影。
入口處的第一件展品,是一張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黑色字,但隨著時光流逝,紙張發黃,字也變得不太清晰,隻依稀能看清“貧窮”“女兒”“以後”幾個字。
底部的說明牌上寫著:【1995年,養父母撿到我時,繈褓裡放著這張紙,快三十年過去,他們的確找到了我,希望我能為我的親弟弟捐獻骨髓。】
第二件,是一條被撕裂的褲子,從褲子大小來看,女孩當時不過大概七八歲的年紀。
說明牌上隻簡單寫了一句歌詞:【為什麼不偏不倚,選中我一個。】
……
這是一個整體氣氛頗為壓抑的展覽,冷白的燈光顯得無情,暗紅色的展布,總讓人想到鮮血和死亡,或許也正因如此,展覽頗為冷門,觀眾屈指可數。
但當然,其中也有令人感動和覺得溫暖的展品。
比如一個印有“小黃煎餅”的煎餅包裝袋。
女孩的母親是個大字不識的啞巴,在高中門口擺煎餅攤,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女孩因為覺得丟人,每次放學,都故意不從煎餅攤前經過,而選擇繞路離開。
但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她發現班級裡有些同學每天早上都拿著小黃煎餅進班級,他們會四處安利這個煎餅多好吃、會誇讚老板娘人好大方。女孩開始漸漸好奇,是不是母親做的煎餅,真的有這麼好吃。
終於有一天,放學後她沒有再繞路,而是隔著馬路,偷偷看母親做了一兩個小時的煎餅。
看著她用肢體語言和同學們“相談甚歡”,女孩才意識到,看不起她的,從來不是彆人,而是她自己。
從此之後,她克服了心裡的自卑,甚至有時候會和母親一起擺攤。
若乾年過去,她已經是好幾家連鎖餐廳的老板,才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得知,原來當初同學們其實早就知道她是煎餅攤老板娘的女兒,而他們每天在她面前安利,其實也是眾人討論出來的方法。
舒杳和沉野默不作聲地看完了三分之一的展品。
展廳裡的絕大多數觀眾也都沒說話,越是安靜,就越發凸顯出,不遠處一個男人的聒噪。
面對正對著展品拍照的女朋友,男人雙手環抱在胸前,吊兒郎當地抖著腿,滿臉不耐煩:“有什麼好看的啊?走吧。”
他女朋友冷冷掃他一眼:“你煩不煩啊?你要走自己走啊。”
男生張開手摟住女生的腰,開始討饒:“我一個人走有什麼意思,一起走嘛,我們去看電影,不比這些惡心的玩意兒好看多了。”
女生從他懷裡掙紮開:“你什麼意思?惡心什麼?”
面對旁邊人投來的異樣眼光,男人有些惱羞成怒,指著面前的一包衛生巾說:“這還不惡心?一包衛生巾你管它叫藝術?”
“傻逼。”女生氣得滿臉通紅,指著門口,“你給我滾。”
“你他媽給臉不要臉。”男人罵了一句,氣衝衝地出了展廳大門。
女生看著天花板冷靜了一下情緒,拿著手機走到旁邊的休息椅邊坐下,低頭擺弄著手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朋友吐槽。
男人走後,展廳裡一眼望去,隻剩下女生。
舒杳偷偷看了眼沉野,卻發現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剛才的爭執,正站在被剛才那個男人嗤之以鼻的展品前,專心致誌地看著說明牌。
他的眼裡,沒有任何鄙夷和嫌棄,挺直的腰板,反而讓人覺得,他是帶著敬意在欣賞眼前的展品。
大多數人,從校園到職場,多多少少會為了一些東西而改變自己,但他的自在坦蕩,卻好像是從小藏在他骨子裡的。
她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女生們對於月經這種東西,大多都不好意思明說,大家會管衛生巾叫小面包,拿著去洗手間的時候,要麼塞口袋裡,要麼用紙巾包好才會拿在手裡。
那時候的舒杳年紀小,也不例外。
高三那年寒假的某天,她照常去書店對面的餐廳吃飯,半
途卻突然覺得下腹部有點脹疼,起身時,那股熟悉的熱流告訴她,生理期來了。
她像被戳中了脊梁骨一樣坐了回去,表情尷尬,不知所措。
她掏出手機向趙恬恬求助,趙恬恬卻說跟父母探望親戚去了,在郊區。
除了趙恬恬,舒杳在學校裡根本沒什麼熟悉信任的人,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和店員求助的時候,趙恬恬又發來消息,說已經聯係上人,五分鐘就能到。
舒杳看到人,才知道趙恬恬求助的,居然是沉野。
他的手裡提著一個白色袋子,半透不透,隻要稍微仔細點看看,就能看出裡面粉色的衛生巾包裝,可他似乎毫無介意,就這麼坦然地拎著袋子走進了店裡。
接過他遞來的外套和袋子,舒杳把外套往身上一擋,衝進了餐廳的洗手間。
出來時,她的腰上還圍著他的外套,但神情已經自然了很多。
沉野靠在門邊,見她出來,把手機揣進兜裡,問她走不走,她卻後知後覺地想起,既然褲子上沾了血,那椅子上應該也有。
她讓沉野等等,又折回到座位處,桌上她剛吃了一半的面還放著,筷子也絲毫未動。
她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低頭一看,卻發現木椅上乾乾淨淨。一旁的垃圾桶裡,倒是扔著幾張紙巾,隱隱有一抹紅色透出來。
那時候的舒杳沒有多想,以為是服務員收拾的,畢竟沉野這樣性格的人,和她又不熟,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但現在想來,舒杳卻覺得茅塞頓開。
當時桌上的碗筷都一動未動,說明服務生大概率根本沒有靠近過那張桌子,又怎麼可能幫她擦椅子呢?
好奇之下,舒杳走到沉野身邊,輕聲問了他這件事。
沉野果然還記得,也沒有否認。
舒杳問他為什麼。
沉野理所當然地反問:“我要是受傷流血了,你不幫我擦?”
他看似肆意張揚,卻生來自由坦蕩。
而這份坦蕩,經過歲月的曆練,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外露。
這一刻,舒杳覺得自己之前,好像一直都沒有好好去認識沉野。
他明明比她記憶裡的,更強大,卻也更溫柔。
展布上的最後一件展品,是一個像是銅製的圓形的環。
舒杳第一眼也沒意識到這是什麼東西,直到探頭看到說明牌上的“節育環”三個大字。
這是一種常見的避孕措施,雖然把這種東西放進子宮,大多數年輕人想想都會覺得可怕,但在母親那一輩,或者說一些農村婦女中,這卻是一種極為常見的東西。
大概一年前,她就陪舒美如去醫院裡取過。
見他看這麼認真,舒杳偷偷問:“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沉野對她笑了笑,問她,“看完了?”
“嗯。”舒杳的視線落在出口處策展人樸實但真摯的祝福——
【不想說幸運,應得的是,經曆苦難後的她們,目前都過著起碼能讓她們自己滿意的生活,希望,你也是。】
舒杳終於明白,為什麼展覽名為100個故事,卻隻有99件展品。
因為第100個故事,屬於每一位參觀的女性觀眾,它獨一無二。
走出展廳的時候,舒杳的思緒很複雜,卻並沒有覺得壓抑,正如展覽上那句話——
【直面苦難,不為恐懼,隻為克服。】
她想,或許她也應該,真真正正地從某些過去中走出來,直面未來的人生。
她深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看了眼手機上的展覽信息,笑著向沉野提議道:“隔壁展廳還有一個現代藝術展,聽說也挺不錯的,要去看看嗎?”
沉野自然沒有意見。
倆人逛到隔壁展廳,一進門,就是一個碩大的男性裸體雕像,下半身用幾片樹葉遮住了關鍵部位,卻直直撞進了舒杳的眼睛裡。
她也不是能欣賞所有藝術,比如這種,她就隻能膚淺地數數對方有幾塊腹肌。
默數到第五塊的時候,舒杳突然聽到一旁傳來一聲冷笑。
“原來不錯在這兒啊。”
“……”舒杳覷他一眼,故意刺他,“你不會是嫉妒吧?”
“怎麼呢。”沉野俯下身湊到她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了一句話,嗓音裡跟有鉤子似的,勾住舒杳的心晃了晃。
他說——
“要不今晚給你數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