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六十一章 再見,姐、姐。(1 / 1)

黑色的樹葉沒辦法說話。

但它在她手心打著旋, 看起來並沒有被白樹拒絕的悲傷,仍然靈動輕盈。

相較於白樹上聖潔漂亮的潔白樹葉,黑色樹葉該是醜陋和臟汙的,但樂瞳完全不這麼覺得。

她甚至覺得它比那一整棵聖潔的白樹都要乾淨無瑕。

她捧著樹葉轉過身來, 秦嘉已經來到她身邊, 落入他的目光中後, 樹葉停止了打旋兒,它緩緩升起, 繞著秦嘉漂浮一周, 停留在了他眉心的位置。

天外天第一次有不是死亡之後才來到這裡的生魂,也是第一次出現沒有胎盤的族人魂魄。

他們全都是不被這裡接受的,但這一時半會也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因為實在是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棵聖樹也需要一點時間來反應。

黑色樹葉發出黯淡的光芒, 像是用儘了最後的力量, 送了一小段記憶到秦嘉的腦海中。

樂瞳和秦嘉緊密相連, 一樣也沉入到那段記憶。

那實在是無趣而短暫的一段記憶。

它記錄了雅佳的短暫且簡單的一生。

雅佳和秦嘉是卵生姐弟, 雅佳早出生一會兒,是他的姐姐。

太小的時候, 她沒有任何記憶,所以回憶一開始,就是她長大的樣子。

她一直生活在父親身邊,從來無人提起她還有個弟弟。

她的生活單調極了,除了跟著父親學習,吃喝睡覺,就是在懸崖邊看著遠處發呆。

那個時候她總是在想, 大山的外面是怎樣的?

有沒有那麼一天,她是可以出去的?

後來陪在她身邊的丫頭被懲罰了,因為父親發現了她這樣的想法。

這在祝巫族中是禁忌,絕對不被允許的。

完全相信父親,天真地將向父親問出這個問題的雅佳,自己被關了禁閉,毫發無損,隻是餓了幾天,但那個一起長大的丫頭就不太好了。

她再也沒見過對方。

她很內疚,問父親對方去哪了,父親隻說調去其他地方了,她那時相信了,可後來無意間聽彆人說起她死了。

她和自己一樣大,不過十來歲,就因為和她說了不該說的話,輕易地死掉了。

連屍骨都不配被掩埋,直接丟到山穀中喂狼,以震懾其他人不敢再犯。

那是雅佳第一次明白父親並沒有表現出來那麼和善溫柔。

隻要涉及到族群的事,涉及到向外之心,他都會暴怒。

死亡是什麼?雅佳從那個時候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她變得很沉默,再沒有以前的歡快,父親發現之後試圖和她溝通,在他看來那些人的性命沒什麼要緊的,隻要她聽話,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雅佳那時什麼都沒說,她看起來是聽從了父親的勸慰,但心裡隻覺得發冷。

後來她再長大一些,被允許去見自己的母親。

畢竟她身上流淌著大巫師的血,有些東西是父親無法教導的,還是得去求大巫師。

父親一開始也沒抱希望,甚至做好了母親不見她的準備。

她不明白是為什麼,她真的有很多不懂,為什麼父母不像其他族人的父母那樣住在一起?

彆人的父母有的甚至是親兄妹,她的父母也一樣嗎?

見到母親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不一樣了。

母親沒有任何和父親相似的地方。

她很美麗,很高貴,也很冷漠。

她確實願意見自己,也願意教導她,可因為她是父親送來的,是父親那邊的人,所以她總是有所保留,也不願意展露愛意。

雅佳就這樣在兩邊的奔跑中慢慢成年。

成年後,她知道更多了,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發傻的亂問。

可她寧可能回到小時候,不管花費多少代價都可以。

長大真是太痛苦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族群和壓抑的氛圍中長大。

她其實也不懂正常家族該是什麼樣子,但她知道肯定不是祝巫族這個樣子。

近親結婚生育,導致族中有不少畸形兒,有的雖然外貌上沒什麼異常,但精神狀態很差,她都被嚇到過好幾次。

她每天活在無儘的彷徨之中,直到有一天,母親告訴她,她無法學會她所有的本領,因為她的血脈是單薄的,隻有那麼一丁點,根本沒辦法完成父親穩固權利的願望。

雅佳愣住了,她早就發現自己學起來很慢,她已經很努力,可每當父親露出遲疑的眼神時,她就知道她還是太慢了。

雖然父親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他能發現。

母親沒有給她任何幫助,因為這是天賦的事,她也沒有辦法。

她隻是偶爾自言自語,念叨著或許當年那個被丟掉的孩子才是真正繼承了她血脈的人。

那個時候,雅佳知道了自己還有一個素未謀面就被遺棄的弟弟。

因為自己被遺棄的弟弟。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精神狀態很差。

在父親生病的某一天,她忍不住逃下了山。

她再也受不了山上的氛圍,趁著看守的族人不注意跑下了山。

她學到的本領雖然無法和母親相比,但至少能糊弄其他族人。

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因自己的意願而去做些什麼。

看到茫茫大戈壁,無邊無儘的荒野,她一點都不害怕,她輕鬆極了,覺得很快樂。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就好像不知疲憊一樣,一直一直往前走。

直到她遇見一些牧民和遊客,他們都對她的出現感到驚訝,驚豔於她的容貌,也驚訝於她獨特的民族服飾。

風霜雨雪了幾天,雅佳精疲力竭,可她知道那樣的眼神不算友善,她沒有久留,調轉方向朝其他地方走,她不知道該去哪裡,隻知道不能回頭,回去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了。

她又累又渴,走過一座又一座山,要不是祝巫族強悍的身體和術法,她早就死在戈壁的夜晚之中了。

雖然那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她遇見過狼群,安然避開了,但長期沒有食物和水,哪怕是祝巫族未來的繼承人也支撐不下去了。

倒下去之前,她看到一張臉,秦嘉和樂瞳都在讀取她的記憶,也都認出了那張臉。

那是秦嘉養父的臉。

十幾年前他撿到了秦嘉,十幾年後後,他撿到了雅佳。

他或許是天生和祝巫族有緣吧,如果知道自己的死因,不知會不會後悔得到這樣的緣分。

他救了雅佳,給她食物和水,用藏語和她說話,雅佳學過藏語,能和他正常交流。

於是她知道牧民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兒子,馬上要去讀大學了。

讀大學……是學習的意思嗎?

雅佳不懂那是什麼,牧民就熱情地給她解釋,還給他看了兒子的照片。

那是雅佳第一次見到秦嘉的臉。

一看到那張臉,她就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弟弟。

他沒有死。

具體是如何和牧民交流的,在她的記憶中已經很模糊了。

最清晰的是她離開時的話:“我還會回來。”

牧民目送她離開,表情複雜,聯想到老道士提到過的劫難,清楚地明白自己撿到的孩子身份有些特殊。

後來過了很久,好多年,牧民都沒再見過雅佳。

雅佳這一段記憶是黑暗的,壓抑的,秦嘉和樂瞳都看不清楚,隻能從一片黑暗中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流失,人活得很辛苦。

畫面再次清晰起來,是雅佳來到牧民家裡,讓他儘快搬走,走得越遠越好。

牧民什麼都沒問,直接答應下來,臨走之前,雅佳說:“我上次離開時,說的那個名字,他有在用嗎?”

牧民拿出戶口本給雅佳看,雅佳雖然不懂漢字,但漢字底下有藏文,她看得懂。

樂瞳和秦嘉看到她笑了,這次走了之後,她再也沒有來過。

秦嘉是在成年後,準備去讀大學的時候改的名字。

原來是雅佳給了牧民這個名字。

隻是牧民隻聽了音,寫錯了字,欽嘉變成了秦嘉。

也沒關係。

這樣正好。

雅佳最後的一段記憶,是身體不斷衰敗,隻能維持表面的正常。

再後來,樂瞳和秦嘉目睹了她的死亡。

死亡前的那些日子,她沒再去見母親。

她死在一個靜悄悄的夜晚,父親來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了氣息。

悲痛的聲音在石頭屋子裡響起,樂瞳沒想到族長那樣的男人,居然也會有這樣悲痛的時刻。

記憶到這裡本該結束,因為雅佳人都死了,不可能再有什麼其他記憶。

但因為族長不肯放她安息的行為,令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記憶。

她記得自己怎麼都找不到外衣,絕望彷徨時,父親告訴她外衣在哪裡,她就跟著珠子去找。

然後她見到了樂瞳,她沒有傷害她,但她好像被嚇壞了。

她身上沒有外衣,雅佳很奇怪為什麼父親要讓自己來這裡,直到那一天,她聞到了血脈的味道,明白了父親的意圖。

短暫的一瞬,魂魄也有了簡單的意識,所以她給了樂瞳指引。

從那以後,樂瞳就有了強烈的直覺。

再後來秦嘉將她強行送回去,她就開始圍繞著父親漫無目的地漂泊。

這很累,很無趣,她不想繼續漂泊,所以試著前往天外天。

可是沒有胎盤,她進不去,不管多少次越過血海,躲過腫瘤石怪,穿越蟲穀,都無法進入天外天的洞口。

是秦嘉的出現,帶上了胎盤,也帶上了她的意識,才讓她終於進來了。

——難怪直覺能告訴她入口在哪裡,如何渡過血海,原來是雅佳早不知來過多少次。

回憶徹底結束,秦嘉和樂瞳掙脫出來,看到黑色的樹葉漂浮在半空中。

她是無法在白樹上安息的。

哪怕終於來到天外天也沒有辦法。

她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安息了,族人和她想的不一樣,這裡也和她想的不一樣。

一切都面目全非,她再沒什麼可留戀的,仿佛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那個唯一正常的、讓她覺得可親的人,之後漸漸消散在潔白之中。

秦嘉猛地向前,卻隻能抓住一點點微弱的黑光。

那一刻,他也聽到了那個一直指引樂瞳的女聲。

“再見了……我的弟弟。”

是姐姐。

是姐姐的聲音。

秦嘉眼眶一熱,盯著空空如也的手掌怔愣下來。

周圍儘是無瑕的白,但他覺得,不管是那那棵白樹還是這整個空間,都遠遠比不上他掌心消散的那一團黑來得乾淨。

“……再見。”

樂瞳走上前,聽到秦嘉沙啞低沉地說:“再見,姐、姐。”

他生澀地咬字,艱難地吐出,一聲歎息響起,帶著淡淡的滿足,徹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