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明鈺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樂瞳腦海中忽然塞進了許多不屬於她的記憶。
她像是看了一部第一視角的電影,透過那雙眼睛閱覽了八部棺的主人怎樣一步步走向毀滅。
就如同他們猜想的那樣,自殺是為了獻祭邪神, 得到永生。
不知是誰趁著給他們送食材和生活用品的機會, 摻了一本古書進來, 書上有邪神的畫像,文字是豎排的, 仔仔細細寫著如何血祭,如何成為神的信徒, 真正得到永生。
他們本來就自我安慰家族的不同是因為他們更接近於神靈, 看到這本書更覺得找到了未來的方向, 他們將一切寄托在上面, 精心為自己置辦了八部棺材,挑選了一個所謂的“黃道吉日”放血, 集體自殺,祭祀邪神。
在他們死後, 第三空間的人乘著夜色而來, 處理了他們的屍體。
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樂瞳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沉浸在這些死去的祭品記憶之中, 不斷重複著看到所有祭品們是如何死去的, 那過程細節滿滿, 比最血腥的恐怖片還要可怕,她很惡心, 想吐,想閉眼躲開不看,但她沒辦法控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實中如今是個什麼狀態。
——可真不是個好狀態。
她的眼睛如同明鈺一樣開始泛起黑色, 人轉到了秦嘉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嘴角勾起,是個邪獰的笑容。
樂瞳緩緩抬起雙手,指甲逐漸變長,和明鈺一齊圍繞在秦嘉身邊,長長的指甲和一樣在變長的發絲一點點漫延到他身上,秦嘉艱難地睜大了眼睛,呼吸微弱地望著她。
他也沒管明鈺怎麼樣,隻是看著樂瞳,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甚至走神到沒有做任何反抗。
為了樂瞳自身的安全,他本來也做不了任何反抗,如果隻是明鈺還好,傷了就傷了,就算最後死了,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罪無可赦。
但樂瞳不行。
哪怕隻是讓她受點皮外傷,他都下不了手。
他看著她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本就傷重的人瞬間門不能呼吸,蒼白的俊臉憋得通紅,緊鎖的眉頭下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要殺了他的人,用儘力氣擠出一聲微弱的呼喚。
“瞳瞳。”
很輕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有些聽不見。
眼前幾乎都看不清樂瞳的臉了,窒息令大腦缺氧,他人有些混沌。
忽然間門,脖子上的緊縛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樂瞳熟悉的聲音。
“劈!”
秦嘉腦子瞬間門清明,剛才有些散開的瞳孔再次聚合,他清晰看見樂瞳用掌心的驚雷咒劈向了明鈺。
她的手指和頭發都還在生長,但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真的受到蠱惑,隻是在假裝而已。
秦嘉撐著地面坐起來,看到樂瞳眼裡確實有些黑色,她嘴唇咬破了,大約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試圖驅使她的邪惡力量。
明鈺是被徹底控製的那個,但邪神已經是強弩之末,被樂瞳的驚雷咒一劈,頃刻間從他的身上退了出去。
明鈺踉蹌一下,樂瞳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他之前一直是踮著腳的。
被鬼上身的人,總是踮著腳走路,因為他們的腳後跟被鬼的腳撐了起來。
明鈺的情況就差不多。
他眼裡黑色漸退,人被秦嘉一把拉到後面,隻見秦嘉從地上站起來,一手捂著心口,另一手咬破指腹,鮮血瞬間門湧出來,捂著心口的手放下,從口袋裡取出一支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毛筆,以鮮血為墨,在空中畫了一道金光符咒,打向從明鈺身體裡退出來的黑光。
碰撞的那一瞬間門,樂瞳的指甲和頭發停止生長,試圖控製她心神的臟東西也被懾到,轉瞬消失不見。
她眼睛顏色恢複正常,在金光硝煙之中被秦嘉牽住手。
“走!”
他喊完就想去抱起胡甜和朱雀,但樂瞳比他更快。
“我來,你受傷了,骨頭都不知道還好著沒,彆亂動了。”
明鈺從一邊跑過去,他明顯也恢複了正常,臉色難看地想要接過胡甜,可樂瞳後退了一步。
“我來就行。”
她心有餘悸,沒辦法相信明鈺。
明鈺心一沉,臉色蒼白,但這裡不是磨蹭的地方,他們得馬上離開。
秦嘉走在最前面,時不時給樂瞳搭把手,她走起來也順暢許多。
來時曆經艱難,走的時候卻容易許多,再次看到荒草地的時候,樂瞳也又一次看見了那些白袍鬼。
陰陽界的交彙之處,被困在這裡不知多少年無□□回超生的祭品生魂遊蕩著,這次樂瞳看見了白發白眉,八部棺的主人。
他們有大有小,站在那裡盯著他們,表情漠然,眼中毫無情緒。
秦嘉並未理會,走在前面繼續帶路,他們過來的時間太久了,活人在這種地方待得太久是會損陽壽的,不能再磨蹭。
樂瞳緊隨其後,路過八部棺的主人時,她好像看見那個最初被開了棺材蓋的男人朝他們轉過了頭,她很難形容那個眼神,但她想,當初選擇集體自殺,寄希望於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神明,已經是他們這輩子在困境之中,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人類還是太渺小了。
哪怕是她,有時候也會覺得,生而為人,真的有太多無能為力了。
秦嘉應該也是如此。
隻是他們還有其他選擇。
光芒乍起,樂瞳眼睛疼得手一鬆,懷裡人就掉了出去,她慌忙想要再把胡甜抱住,但有人替她接住了。
“哎呦喂,還挺沉。”
是嚴科的聲音。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棺材裡面。
吞噬了秦嘉的那副棺材。
“沒事沒事兒,回來就都好了,不錯不錯。”
老道士的聲音接著響起,有清風觀的道長幫忙接了明鈺下去,嚴科抱著胡甜,朱雀由老道士接過照料,樂瞳回過神來,立馬去看秦嘉。
他是自己下去的,正朝她伸出手,想把她抱出去。
樂瞳本能地朝他張開手臂,忽然想到他身上的傷,又迅速放下了手。
“我自己可以。”
她跳出棺材走到他身邊,擔心地問:“你怎麼樣?都說了讓你彆亂動,現在馬上去醫院。”
秦嘉還沒說話,老道士就說:“年輕人這點小傷算什麼,我年輕的時候跑壇口,可比他還難,不過……”
老道士把朱雀遞給徒弟,跳下來走到秦嘉身邊,拉起他的手一看,內腕朝肩膀的方向漫延著一道細細的金線。
“這……”
他皺著眉,這還是樂瞳見到他之後,第一次看他這麼如臨大敵。
“你用了請神咒?請來了誰?祖師爺?普化天尊?還是……”
“都不是。”秦嘉的聲音有點沙啞,整個人狀態很差,“是朱雀。”
老道士臉一垮,點著秦嘉的手腕說不出話來,樂瞳實在看不下去,上去就把老道士擠開了。
“不管有什麼事,都得先去醫院再說。”她儘量讓自己的態度顯得不那麼差勁,可還是不自覺帶出來了一些,“您根本沒看到他從多高的地方摔下來,我從床上摔下去都要疼死了,彆說那麼高了,他現在必須馬上去醫院檢查。”
老道士摸摸鼻子沒說話,秦嘉倒是想說什麼,被樂瞳瞪了一眼,頓時不敢說了。
樂瞳望向周圍,對嚴科道:“甜甜也得去,麻煩嚴師兄幫忙送我們一趟,還有朱雀,它也得去看它的醫生。”
老道士這時清清嗓子說:“小姑娘,朱雀的傷交給我就行了,其實秦嘉的傷我也……”
“抱歉,這個時候我更願意相信現代醫學。”
畢竟那才是她熟悉和了解的東西,整那些神神叨叨的,誰知道老道士會不會突然又送秦嘉去什麼鬼地方乾活?吃一塹長一智,哪怕對方是秦嘉的師父,她現在也防備起來了。
老道士也不生氣,笑得十分高興,揮揮手道:“可以可以,那你們快去,老頭子我去看看朱雀。”
樂瞳舒了口氣,對長輩有些沒禮貌,她其實也有些抱歉,但事已至此,還是彆耽誤時間了。
明鈺就站在一邊,像個旁觀者一樣安靜地看著一切,始終一言不發。
他隻是些皮外傷,抹點藥就行,連醫院都不用去,所以嚴科開車送樂瞳他們的時候,他並未上前。
沒人理他,他就站在樹下面一個人出神,不知過了多久,他去找了老道士。
“老道長,我能問您個問題嗎?”
老道士給朱雀傷口撒藥,頭也不抬道:“要秦嘉的銀行賬號?在那兒。”
明鈺一轉頭,看到功德箱上的二維碼。
“……”
道長雖然對秦嘉教育得狠了點,教育方法危險了點,但連功德箱都是秦嘉的收款碼的話,也算是有心了。
不過明鈺說:“數目可能有點大,收款碼估計不行。”
老道士轉過頭瞄了一眼,笑眯眯道:“哦,那就彆給我的收款碼付錢了,你回頭直接找秦嘉要吧,或者給他開支票,太多了老頭子我拿著手熱啊。”
“……”所以收款碼不是秦嘉的?
明鈺表情一言難儘。
他也沒多問老道士什麼,譬如這事兒是不是圓滿解決了,工地是不是可以正式動工了?
這些根本都不用問,直接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從清風觀離開,一路開車回到工地,直奔石碑群,到的時候發現這裡圍滿了人。
人群在發現他之後讓出一條路,明鈺走到深坑旁邊,推了推眼鏡,看到之前屹立的石碑群全都碎成了渣。
那血淋淋的斷裂尖碑也是一樣。
一個老和尚坐在中央處,身邊幾個火盆,手上還在燒著紙。
燒完一把,他就在拿起朱砂筆,在黃紙上寫字,然後再燒。
他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字,但在挖出八十八佛石碑之後,明鈺研究過那些文字,他猜想那應該是梵文,具體的字意,他也不全都知道,隻是隱約認識幾個。
比如:獲得安寧,眾生脫離,消除災禍,康寧安樂等等。
於是他明白,這是在超度。
這位老和尚,怕就是當年和老道士一起立起石碑群的那位千佛寺大師。
明鈺抬起頭,天下起了蒙蒙雨,但沒打濕火盆。
微風吹起,紙灰飛舞,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醫院裡。
秦嘉拍了片子,人正趴在病床上,由樂瞳檢查傷口。
其實醫生都處理過了,她不用再看一遍,但不親眼看一遍,她實在不放心。
繃帶把整個胸膛都纏了一遍,也看不出什麼來,樂瞳抿抿唇,去看秦嘉側過來的臉,見他有些出神地盯著手機。
樂瞳跟著去看,發現他在看日曆。
“已經超過七天了。”
秦嘉突然開口:“我現在能知道你的答案了嗎?”
樂瞳看著他,答非所問:“我們居然過界了那麼久嗎?”
秦嘉其實也不需要她給什麼明確回答了:“彆擔心,等我出院,會幫你把過界的陰氣都散掉。”
樂瞳凝視他:“你要怎麼做?”
她也不是太關心這個,她比較關心的是:“這次過界,除了白袍人,我老覺得還有什麼其他東西跟著我。我想,或許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自然是找衣服的那個東西。
她皺起眉,有些憂慮道:“我們要怎麼才能讓這個東西徹底離開?”
秦嘉緩緩轉過身來,他沒穿上衣,但滿身繃帶,也露不出什麼春光來。
他沒把背上的傷口放在心上,就那麼躺到床上,靜靜地看了她一會才說:“看過封神榜嗎?”
(八部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