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施工最怕的, 除了資金鏈斷裂,那就是挖到東西了。
挖到東西又分幾個情況,蛇蟲鼠蟻還好些, 好好請走就是了,真要遇到文物古跡, 那就是無限期停工。
明鈺蹲在機器旁邊, 輕輕摸了摸被塵土掩埋的石碑, 不免有些煩躁。
一件接一件,這次的項目就好像被誰給盯上了一樣,當初拿到手的時候多高興, 現在就有多煩躁。
樂瞳本不想來看的, 可這是她工作的地方,工程的進展情況她必須得了解才行。
隻是碰到一座石碑的頂端,機器就不敢繼續往下了,樂瞳混在人群裡,聽到有上了年紀的農民工在念叨經文。
“陰司度鬼魂,三災百難俱離苦, 四生六畜正超升, 天羅神, 地羅神, 人離難, 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 南無摩訶般若波羅蜜, 火臨身,火不燒,水臨身, 水不漂,有人念的觀音咒,三災百難一齊消……”
“念什麼呢老王?”
“觀音佛祖救苦真經啊!還能是什麼!”
“你還懂這個呢?”
“就會這幾句,念念圖個安生,這活計怕是乾不下去了,收拾東西換地方咯。”
那邊對話到這裡終止,樂瞳望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不免有點擔心工程真的徹底停擺。
很快明鈺就聯係了文物保護部門,將這一區域圍了起來,其他正在施工的區域也暫時不能動,得到文物保護相關人員給了準確答複才可以再次動工。
突然全都閒下來,大家湊到一起說起了有的沒的。
樂瞳坐在鐵皮房裡聽同事們提起昨晚工地上發生的事,說是有龍卷風,神乎其神地把那座廟給卷塌了,明總這才讓他們今天正式動工。
可誰能想到,沒了廟,下面還有碑呢?
“那廟也不是什麼古跡,建了最多二十年,下面估計也不是什麼要緊的遺跡,咱們應該不用停工太久。”
“這倒是。”一個女同事伸了個懶腰,“但我倒寧願再多休息幾天,最近真是累死了,我都好久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樂瞳忍不住道:“我也是。”
她也好幾天沒睡安穩覺了。
她一開口,女同事就笑著看過來:“我記得,今天是你生日吧?”
公司有生日福利,這其實是樂瞳入職後的第一個生日,女同事知道,是因為對方就負責這個。
“我昨天特意確認過了,想怎麼過?”她湊到樂瞳這一桌,“大家都閒下來了,要不咱們一起去搓一頓?聽說青城有不少好吃的,我還沒機會去嘗嘗呢。”
說是給樂瞳過生日,但其實就是想借著這個理由聚餐。
樂瞳不是個不合群的人,但她真的沒那個心情。
“我還有點圖紙要趕,你們去吧,我今年不過生日了。”
自己目前這個情況,連胡甜她都不敢見,生怕瘟到彆人,大晚上的,還是彆和大家出去了。
不過小區那邊她也不打算回去了,就住在工地好了,和明鈺說一下,他還回去住就行。
等明鈺出現,樂瞳就把這個決定告訴了他,他怔了怔問:“為什麼?”
樂瞳不知道怎麼說:“我自己住有點害怕,老做噩夢,工地晚上人多,我把門窗鎖好在這裡住,有安全感。”
明鈺想說他可以和她合住,但思及她之前的拒絕,又放棄了。
“我最近要守著這裡,也不會離開,不過工地可以住的地方很多,我幫你找一間。”
“不用不用,我就住在辦公室就行。”
樂瞳指著不遠處的鐵皮房。
“那怎麼行?”明鈺皺起眉,很不讚同,“那連張床都沒有。”
“我拿椅子拚一下就行,過幾天我可能就回去住了,先將就一下。”
等把自己身上的問題解決,樂瞳就回去住。
剛好工地這邊暫時沒什麼大事,她恰好能去解決自己的問題。
早聽胡甜說青城有個非常靈驗的道觀,就去那裡看看好了。
至於秦嘉,她是想找他的,簡單又快速,可想到早上他的生日祝福,她就再提不起和他說話的心。
隻要當他不存在,就能不去想了。
明鈺拗不過她,隻能隨她去,他轉身要走,突然又轉過來:“對了,差點忘了說,生日快樂。”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過來,樂瞳十分驚訝,他笑了一下:“生日禮物,拿著吧。”
“啊?”
樂瞳入職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在他們這一行是剛入門的新人,對上司領導都是尊敬。
如果之前還隻是猜測,不敢自作多情,看著包裝精美的禮物,她就確定明鈺對她確實有那個意思了。
她本能地想要拒絕,但明鈺沒給機會。
他把禮物塞到她手裡,就按著額角說:“這幾天太累了,我還有好多事忙,不能陪你慶祝生日了,我先走了。”
他匆匆離開,說不清是怕被拒絕多一點,還是真的很忙。
樂瞳拿著手中的禮物,如同捧著燙手山芋。
其實明鈺條件真的不錯。
外貌英俊,溫柔可親,前途無量,還是同行,同公司,都不用像和其他人在一起之後老分隔兩地。
可是。
樂瞳握緊了手中的禮物。
可是什麼呢?
她仰頭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
她自己都不想把心底那個可是說出來。
夜裡,工人全都下班休息,隻有被圈起來的區域燈火通明,仍然有人在。
工地的鐵皮房隔音並不好,但樂瞳現在特彆喜歡聽外面的喧鬨聲,有這個聲音在,她反而能安心一點。
趴在桌上看著外面昏黃的光,她又想起了秦嘉。
與此同時,同在一個城市的秦嘉也在想著她。
他坐在夜色的道觀後院裡,身上披了件黑色的袍子,身前有個火盆,盆子裡燒了不少符,嚴科出來瞧見這一幕,蹲下來辨認片刻,不禁嘖嘖感慨。
“燒的可都是好東西,給人祈福呢這是?”他陰陽怪氣,“讓我想想,哦——生日喜樂符,這是給今天過生日的人啊,誰今天過生日呢?哎呀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嚴科當初連樂瞳的生辰八字都能算出來,怎麼會記不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就是故意的罷了。
秦嘉面色如常,隨便他擠兌,嚴科反倒沒趣兒了。
他一屁股坐到他旁邊,歎息道:“我跟你說,這家沒我得散知道嗎?”
秦嘉看了他一眼,心靜如水地繼續燒符,樂瞳昨晚肯定不單單是噩夢而已,他不能去見她,見她隻會給她帶來生命危險,上次已經差點出問題了,這次必須忍耐。
不能見面,也就隻能用這種方式遠遠地幫她安穩魂魄,希望她可以睡個好覺。
更何況,今天還是她的生日。
“嚴科。”秦嘉突然轉過來,認真看著自己的師兄,夜色下那張白皙精致的臉極具吸引力。
“哥是直男。”嚴科把他推遠了一點,奇怪道,“怎麼突然這樣看著我?怕是沒好事。”
秦嘉直接道:“你能不能去看看樂瞳?她身上有點奇怪。”
嚴科啐了一口站起來:“要去自己去!”
秦嘉沉默了,嚴科繼續道:“彆扯什麼你去了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危險,那你不去她這不是也有危險嗎?不然你讓我去乾什麼?我去了不就代表你去了嗎?在她那裡有什麼區彆?”
“她怎麼認為都可以。”認為是他讓嚴科去的也沒關係。
他不能暴露的,隻是彆人眼中樂瞳和他還存在什麼關係。
當初分手時,他其實也想過把一切都告訴她,他們當初在一起,他是認認真真付出了全部,毫無保留,自然也不希望結束的那麼草率和糟糕。
可是不行。
他太了解樂瞳了,如果他真的說了,她肯定不會同意分手。
他自己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沒有自由,沒辦法實現理想,不能再拖累她。
她和嚴科一樣,對他身上那些難纏的事根本沒有概念,一旦真的發生什麼,她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反正我不去。”嚴科拒絕道,“要去自己去,既然還喜歡人家,多難都得努力啊,就這麼放棄了,說實話,師兄瞧不起你。”
秦嘉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他身上的黑袍有點像藏袍的款式,眼神冷淡地平靜道:“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努力嗎?他努力過了。
在決定答應樂瞳的追求,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沒有一天不在努力。
可是那從小到大的陰影寸步不離地四處圍剿他,讓他那幾年片刻的安寧煙消雲散。
不行。
他做不到。
所以隻能分開。
現在回憶起來,和樂瞳在一起那幾年,是他這輩子最輕鬆快樂的時候了。
嚴科看著秦嘉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回屋去了。
有些事外人不明就裡,沒辦法多說什麼,他也去師父那裡打聽了,老頭子什麼都不肯透露,足可見確實是件大事。
大事啊,這輩子嚴科最怕的就是大事了。
溜溜球吧還是。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樂瞳在鐵皮房裡醒過來,趁大家還沒來,從背包拿了衣服換上,簡單洗漱過後到外面吃早飯。
路過被圈起來的石碑區,樂瞳發現忙碌的人都撤走了。
碰見前場的同事,她忍不住問了句:“哥,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他們今天不來了嗎?”
同事指了指已經露出不少全貌的石碑:“不是什麼老東西,就是最近十來年的,毫無研究價值,不耽誤咱們乾活,多好的消息啊!”
那可真是個好消息。
不過樂瞳眯眼研究了一下那片區域,一夜過去了,她發現那座廟地下埋著的,何止是一座石碑。
那是數不清的石碑。
大多都被挖出了一部分,真容陳舊,有些神神秘秘,但確實沒什麼特彆老的痕跡。
看來很快又要忙起來了,那今天必須得去一趟道觀了。
樂瞳拿出手機打了輛車,前往從胡甜那裡問到的,青城市最有名最靈驗的道觀。
那不是什麼商業化道觀,一周隻對外開放一天,恰好就是今天。
道觀所在地離工地也不算太遠,打車大概二十分鐘就能到。
在樂瞳想象中,那麼靈驗的道觀,一周唯一一天的開放日,肯定特彆擁擠,人滿為患。
但並不是。
出乎預料的,這裡隻有來來往往二十來個人。
樂瞳突然想到胡甜說,這裡是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去處,外面來的人大多都去青城山上的那座廟了。
小眾,不網紅,懂了。
今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就和樂瞳的心情一樣,雪霽春來,覺得都到這兒了,自己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了。
她踏入綠樹成蔭的道觀,看到陳舊的木匾額上刻了很簡單的三個字。
清風觀。
特彆普通的道觀名字,全國的清風觀保守估計都得有百八十。
道觀也很古樸簡單,大門之後就是台階,上去之後有座大殿,在大殿左邊方向掛著遊客止步的牌子,裡面一間一間古樸的屋子被茂密的林蔭擋住,應該就是道觀裡的道長和工作人員住的地方了。
樂瞳本想看一眼就繼續往前,可她在其中一扇門打開後,瞧見熟悉的身影。
秦嘉關上門轉過身來,一眼對上那極具存在感的視線。
看到樂瞳,他倏地怔住,從容不迫和雲淡風輕消失得乾乾淨淨,隻餘上下滑動的喉結。
想見她。
且見到了。
秦嘉不想抱怨世界的糟糕。
他想,世界很美好。
上天對他還是仁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