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東堂子胡同,挽月剛下馬車,就見一個海棠紅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
“小姑姑!我可想死你了!”樂薇眼底滿是歡喜,拉著挽月的手仿佛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要嘮叨,“昨兒就聽我阿瑪說你要回家。”
挽月好奇,“家裡可有出什麼大事嗎?是不是阿瑪的傷勢變重了?”
樂薇神情懵懂,“家裡近來沒聽說有什麼事兒啊!還跟以前一樣,瑪父的傷早就沒什麼了。他前兩日都去上朝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挽月心下揣測:既然樂薇說家中無事,那便是特意尋個由頭叫她回來。難不成是有要事商量?那便八成和皇上有關吧!
她先回了悠然居。
“二小姐回來了!”南星和忍冬忙不迭小跑過來,紛紛圍著她。
“小姐,今兒天冷,您也不多穿著些!上次您要進宮去,我就說讓您多帶些厚實些的衣裳嘛!您偏不聽。”瑞雪撇撇嘴,理了理挽月身上的薄綾襖裙,心疼道。
挽月跟著進了屋,屋內溫暖如春,也不知是提前用炭火烘暖和了還是怎麼。連擱在廳中的鬥彩大瓷缸裡蓮花竟然還在開著。怪不得都說鼇拜是權臣,還富貴滔天,家裡的確好東西頗多。
她也輕笑一聲,“我哪兒曉得北京城入冬後天冷得這麼快呀?”
瑞雪趕忙給她拿來準備好了的厚實錦袍、坎肩,嗔怪道:“聽您這聲音,可是受涼了?”
挽月報喜不報憂,沒想跟她們講自己在宮裡的事兒,便隻敷衍道:“許就是今天凍著了吧。”
褥子都沒坐熱,就聽到有隔著門簾在外頭廊下喚道:“二小姐,老爺叫您去煮酒軒。”
挽月心下早有準備,應道:“知道了,我換身衣裳就去。”
瑞雪等人皆不解,不過一想也是。老爺定和她們一樣,想念女兒了,所以急著瞧瞧。
出了垂花門,挽月見到了大管家額爾赫。
“阿瑪近來可好?”
“老爺一切安好,隻一直記掛著二小姐。聽說您在宮裡受了委屈,且心急著呢。”
果然是因為這個。
額爾赫是鼇拜的心腹,自然什麼事情都曉得。他的話,便是鼇拜的意思。
挽月進了竹籬門,沿著青石板小路,路旁水車隨風不停轉動,帶著潺潺水流落入一個小潭之中,衝得那舀子如一葉小舟飄蕩在江河之上。
單看景致,這裡很清雅,有如詩情畫意的隱居之地,誰能想到每每鼇拜和他那些黨羽共謀大事,便是在此處!
“老爺、大爺,二小姐來了!”額爾赫同裡頭的人說道。挽月邁進門,瞧見納穆福也在,多少有點驚訝。
“阿瑪!哥哥!”
鼇拜衝挽月招招手,“月兒來了,快來坐!阿瑪給你準備了些小廚房做的糕點,你趁熱吃些。一路火急火燎把你從宮裡召回來,累了吧?”
挽月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阿瑪,您這麼急,可是有
要緊的事同我問?”
納穆福再度感懷自己這個二妹妹當真是聰明人,便也不藏著掖著寒暄了,“小妹啊,聽說你在宮裡因為和科爾沁來的塔娜公主起爭執,而被太皇太後罰了。這裡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聽說,皇帝身邊的大總管梁九功,親自送了你一路,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對宮裡的事情一清二楚,挽月也在意料之中。坐到這個位置的臣子,宮裡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眼線呢?
不過她同皇上之間的事,他們父子就未必知道了。
挽月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地同鼇拜與納穆福和盤托出。
聽罷,鼇拜思忖了須臾,才緩緩道:“這麼說,你知道皇上故意讓梁九功送你,是想激怒科爾沁公主,所以你索性將計就計,甚至還推波助瀾了一把。順水推舟給皇上送了一個人情,幫他不費吹灰之力,客客氣氣請走了科爾沁的人?”
“是。”
鼇拜同納穆福相視一眼,目中有驚訝也有欣賞。
“你這事兒做得漂亮利落!真不愧是我鼇拜的女兒。你若是個男子,也可與你哥哥一樣,同阿瑪共謀大事。”
挽月心裡一顫,抬眸間眼底的擔憂之色也全都落在鼇拜眼中,“你這是什麼神情?皇上如今不是對你信任又上了心嗎?依我看,皇上興許已經對你是情根深種,不然何以做出種種舉動?”願陪她在乾清宮一同罰跪,這是鼇拜始料未及,也讓他大為驚喜。
挽月的臉上卻並未見到嬌羞,反倒微微垂首,看不清眼底的神色,“阿瑪,女兒生性謹慎,不敢信帝王深情。更怕這深情背後萬一有所隱藏,那必定傷人更深入骨髓,置人於萬劫不複。女兒寧願先防備,保全自身後再去慢慢信。”
鼇拜再度認真地打量著女兒,原隻以為她相貌出眾,又機敏聰慧,懂得俘獲皇上的心,能為他提供助力。可剛剛聽了這一番話,他反倒覺得,單就這一點上來說,便是許多男子都不及。謀大事者必得心狠,不能有婦人之仁。他先前擔心過,女兒是否會反被皇帝俘獲芳心,現在看來完全是自己多慮了。
“皇上遠比您想得要有謀略多了,他不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您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挽月想起康熙在這個十幾歲的年紀就能除掉鼇拜,而把吳二桂為首的二藩之亂平定也不過才二十幾歲。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個輕易為感情所困擾束縛手腳之人?
她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信,或者賭。古往今來,信有帝王霸業之心男子的女人,無一例外都是薄命。
這一切於她而言都是變數。
她的出現,也是那個最大的變數。
鼇拜挑了挑眉,挽月說的這話,他是打心底裡不認同且不想認同的。這點,挽月和納穆福都看了出來。
鼇拜生性驕傲,剛愎自用,更因為這些年被身邊的黨羽捧上高台,處處奉承,享受到了大權在握的榮光,怎麼也不肯相信那個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小皇帝不但不聽話,心裡還藏著要對付他的謀劃。也許有吧,想除掉他那必然是有這份心
思的,可如今跟自己作對的大臣幾乎都被他除掉,剩下的都是聽話的和不足為懼的,皇帝能掀起什麼風浪?
納穆福背著手,“阿瑪,我覺得小妹說的有道理。皇上近來不為難您,甚至對小妹好,我都懷疑是故意讓咱們家麻痹大意。興許暗地裡有大動作呢!”
鼇拜不是心裡不認,而是嘴上不想承認,他握緊拳頭,側首深吸一口氣,“他這兩年沒少針對我,但都是小打小鬨而已。主要是身邊有個蘇克薩哈慫恿,現在又多了一個索額圖,憑他自己……”
“憑他自己也是完全動得了這個對付您的心思。”挽月認真地看著鼇拜道,“您彆忘了,他也是您一手教出來的。”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鼇拜瞳孔放大,像被一下擊中。他站起身,在書房內踱步,“我是覺得近來有些蹊蹺。我和蘇克薩哈爭圈地的事,他也沒有起先那麼大的成見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納穆福同我說,發現鑾儀衛在偷偷調查班布爾善,我懷疑他是想先從我身邊的人入手。”他突然立定道:“不行!我不能任由皇上除掉班布爾善,拔了我的爪牙,對我來說就是傷筋動骨的事!”
若不是提前知道結局,挽月也定讚同鼇拜此舉,可事實並非如此。玄燁早就布好了一張大網,索額圖和明珠都是支持者,外有皇親,還有太皇太後蒙古的娘家人們。
“皇上要辦班布爾善,或許這也是給您下的一個圈套。您想,那鑾儀衛是皇上心腹,隻替他一人做事,行事詭秘、手段狠辣,如若盯上了班大人,必定已經掌握了結黨營私的證據。您這時候站出來,豈不是自投羅網?畢竟現在皇上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不知道皇上有多大後招。”
鼇拜深吸一口氣,左思右想,躑躅再二,走近女兒身邊道:“難為你在宮裡,還不忘惦記阿瑪這些事情。我不是個好阿瑪,讓你和你額娘流落在外多年,回來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要跟我一起提心吊膽。阿瑪往後一定竭儘全力補償你。”
挽月淡淡一笑,凝視著鼇拜的眼睛,“阿瑪,女兒真的怕死,也不想看你們任何一個人去送死,您還是打算謀大事嗎?您已經大權在握了呀!”
鼇拜眼底流露出慈愛,望著身後掛在牆上的猛虎下山圖,生出英雄遲暮的悲壯與遺憾,“阿瑪手中的大權便是人人都想得到的東西,皇帝若想要,就必然要除掉我。可讓我乖乖送還,阿瑪又怎麼肯甘心?這邊是騎虎難下。
我從未想過自己當皇帝,我隻是舍不得還政罷了。他就這樣硬生生想從我手裡奪,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這些年大清能穩,我鼇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他們卻隻看見我霸占權力不放、居功自傲。這我又向誰要說法去?將來到了地下向去了的太宗、世祖嗎?”
他回過頭來,“月兒你放心,你說的話阿瑪聽進去了。我會慎重思量,慎重行事,不會掉以輕心也不會魯莽。”
挽月稍稍鬆了一口氣。
“你一回家,阿瑪便把你叫過來,一定累了吧。你先回去歇息,回頭阿瑪若有彆
的思量,再叫你過來。”
挽月福了福身子,離開了書房。
待女兒走後,鼇拜方神色凝重地坐了下來。
納穆福墊腳朝外面看看,若有所思,“您為何還是支開小妹?”
鼇拜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低頭倒了一杯茶,“月兒剛剛有句話說對了。玄燁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們很像,都生性多疑有城府;月兒是我的女兒,我發現她同我也像,謹慎、想得深遠。我們仨都有相似之處。那我自然也還是對她有所保留。這是弄不好就滿門抄斬的大事,我的確不能掉以輕心。”
說罷他歎了一口氣,“我也怕那個小皇帝萬一哪天真把月兒的心給牢牢抓住了,像這次利用她一樣,然後再回頭咬死我們。”
納穆福心驚,同時也不禁升起一陣悲涼。果然生在像他阿瑪這樣的梟雄家,如同生在帝王家一樣,父子、父女、手足之間,隻怕必要的時候也難免會有冷酷冷血。
“皇上這招夠狠,他盯上班布爾善,我若跳出來幫了,也許他真有後招,就等著借此拿下我;可我若置之不理,班布爾善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焉知不會為了自保而將一切罪責推到我的頭上?我鼇拜左右難做,不若學學挽月,也給他來個將計就計。”
“哦?阿瑪是什麼意思?”納穆福坐了下來。
“我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帝因為寵愛我的女兒,而不再同他作對。他若進一步緊盯班布爾善,說明他並未打算放過我和我的黨羽,對我好對挽月好隻是權宜之計,安撫我;那班布爾善必定會找我求助。
我若不出手,他必定狗急跳牆,他可是姓愛新覺羅的,早就對自己的身份僅僅是個閒散宗室耿耿於懷。我身邊的人裡,他的謀逆之心最大。這點皇帝也一定知道。”
納穆福漸漸回過味來,“你是想拿斑大人投石問路,咱們到時候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鼇拜憤憤一錘桌子,“哼!若皇上把班布爾善逼急了起兵造反,鄂必隆膽小怕事必定不管。我也隔岸觀火。他要是勝了,我從後面抄過來;他若是眼見敗了,我做清君側,殺了他以此邀功,將罪責推到他一個人身上,我可全身而退。
至於黨羽,隻要輔政大權尚在我手,就不怕沒有跟隨我的人。可假若康熙不信,那老子便正好借此機會跟他拚了!”
“老爺!老爺!”
外頭一陣急促腳步聲。
鼇拜一愣,衝納穆福努努嘴。納穆福繞過桌子,走到門口,見是二管事紮克丹,一臉焦急上氣不接下氣。
納穆福板著臉,“出什麼事兒了?”
紮克丹指了指身後方向,“咱家大小姐在外頭跟人起了衝突。”
“跟誰?”鼇拜在屋裡聞言,也走了過來。
紮克丹眨巴眨巴眼:“和蘇克薩哈家德其少爺。”
鼇拜眼瞪圓了,“你沒聽錯吧?我們兩家早就老死不相往來了,怎麼會跟他攪和到一起?”
納穆福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就不能一口氣把話
說完?”
紮克丹麻利兒道:“大小姐和德其少爺在八方食府雅間也不知因為什麼在一處吃飯,完了就打起來了。掌櫃聽到動靜就去拉架,他知道我們兩家恩怨,所以攔著沒讓人走。不也是怕萬一他走了,把這事兒再宣揚出去,對大小姐名聲不好……?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原來你能一口氣說完!早這麼說不就結了?”納穆福沒好氣道。
鼇拜摸了摸護腕,“豈有此理!老子混賬跟我作對,兒子也出來冒頭。帶上人,跟我走!”
挽月剛到悠然居,剛剛坐下,就聽院子裡一通動靜,她好奇回望,見是樂薇來了。
“小姑姑!小姑姑!出大事兒了!”
“你彆急,慢慢兒說!”
樂薇一臉驚詫,驚詫中卻還帶著一絲興奮,拉住挽月胳膊道:“我大姑姑在八方食府同德其少爺打起來。”
“啊?”挽月也被這個消息驚到了,“德其少爺是誰?”
“我頭一個姑父!”樂薇叉著腰,喘著氣,旋即一把拉住挽月的胳膊,就把她往外頭拽著走,“回頭路上再跟你細說,馬車我都套好了,快走快走!遲了趕不上了!”
挽月哭笑不得,“我沒說我要去啊!”
“我阿瑪、額娘、瑪父他們都去了,怎麼能少了咱們倆!”
挽月是剛下馬車,又上馬車。還是被拉去看一對古代的離婚夫妻再見面成仇!好在八方食府離東堂子胡同不遠,這趕車的也是,就跟也要趕著去瞧熱鬨似的,一路疾馳,東搖西晃。待到地方下了車,挽月感覺自己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
門口的跑堂見來的都是家裡人,也都知道是乾什麼的,忙過來相迎,“四樓蟾宮折桂雅間兒!”
樂薇倒是一路跟著跑堂“蹬蹬蹬蹬”就上了樓梯,挽月秀眉微挑,望著樓下來來往往吃飯的客人。有的人在看她們,有的人接頭接耳。
“紮克丹!”
“哎,二小姐!”
挽月駐足向樓下一指,“今兒在這吃飯的一個都不許走,挨個兒去聊聊,看看都知道些什麼。務必不許將咱家的事兒傳出去。”
“得嘞!交給我了!”
她抬頭望了望,提起裙尾,緩緩上了樓。蟾宮折桂閣就在上次她請皇上、容若他們吃飯的“平步青雲閣”旁邊。
挽月走到裡頭時,頓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她大姐敏鳶氣勢洶洶站在一旁,旁邊的椅子上是個被捆的跟粽子似的男人,臉上還有好幾道血口子。看樣子他就是前姐夫德其了。
納穆福幾乎跟她們前後腳進來,見狀忙訓斥敏鳶,“成何體統!還不趕緊給人家鬆綁!”
鼇拜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卻回頭朝挽月和樂薇一瞪,忍不住出言訓斥道:“誰叫你們來的?這是你們未出閣的大姑娘能來看的場面麼?都給我滾回去!”
挽月同樂薇扁著嘴,互相對視一眼,尷尬又憋著,老老實實跟鵪鶉似的低頭退了出去。樂薇一臉懊惱,一跺腳小聲抱怨道:“憑什麼不讓我
聽?我都十六了!馬上也要嫁人了。”
“我就說讓你不要來,你非要來。這下挨罵了吧?這本身就不是什麼光彩事,你還當好玩兒的!”
樂薇卻眼珠轉轉,拉著挽月徑直進了無人的“平步青雲閣”。
“你拉我到這兒作甚?”
窗戶被打開,樂薇靠近了牆。
挽月又好笑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想到自己還被順道拉來聽了個熱鬨。
納穆福做主將德其鬆開了,那德其憤憤地瞪著敏鳶,一對昔日怨侶此時更如仇家般分外眼紅。鼇拜就這麼大馬金刀地坐著,顯然並沒有輕易要放德其走的意思。
德其心裡也清楚,他這位前丈人爺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何況近日同他父親關係惡劣到極致。自己此次本來是想緩和兩家關係的,沒想到這個潑婦不領情也就罷了,竟然還對他動起了手。
“德其,怎麼著?跑到我們家地盤兒來撒野,是看我鼇拜好欺負?”他冷笑一聲,掀下膝蓋上翻起的長袍一角,“你們正白旗還真是臉不要,有人占地,有人背叛舊主,有人翻臉不認賬。”
這話說得就很難聽了,作為長輩竟然對晚輩出此言,就算是有梁子,也不能如此說。德其瞪大了眼睛,但一想到自己此次來的目的,也隻好暫時忍氣吞聲,“鼇拜叔父,侄兒隻是對年輕時候自己做的糊塗事愧疚,來跟敏鳶妹妹道個歉。”
鼇拜與納穆福對視一眼,心道:當年這事兒鬨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也絲毫沒有給蘇克薩哈家留面子。他現在說話態度恭敬,難道是那老東西讓他來示弱的?
想二言兩語就讓他放過?門兒都沒有!
敏鳶朝地上啐道:“我呸!你哪兒是為了當年自己做事糊塗跟我真心悔過?你是看你阿瑪被我阿瑪壓得死死的,永無出頭之日了,才自覺‘屈尊’來從我身上下手!你先頭娶的夫人、如夫人、小妾通房得有十來個吧?現在死了老婆,還想哄我回去給你當填房?還敢對姑奶奶動手動腳,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鼇拜聽得腦門青筋暴突,同時也覺得訕訕的。納穆福臉上也很尷尬,心道: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德其見敏鳶一點面子都不給,一把扯下了遮羞布,此刻也顧不上彆的了,一張臉漲得通紅,“給我當繼室怎麼了?你看看你,滿京城誰還敢要你?母老虎!你跟我退親之後,又被下一任丈夫休了,誰不知道你是個妒婦、飛揚跋扈?你一把年紀,能讓你做正室已經是天大的臉面!就這,我還得去跟族裡求情呢!”
納穆福不甘示弱,當場喝道:“嘿!怎麼說話呢?我還沒死呢!當我們娘家人乾什麼吃的?”
鼇拜冷冷坐著,一雙眼睛像淬了毒的鷹。
敏鳶竟輕輕一笑,“誰說我沒人要?隻有姑奶奶不要彆人的份兒。當初是我不要你,主動退的親;丈夫也是被我休了的,還被我打了個半死。實話告訴你吧,我就算跟奴才在一起,也不要跟你,因為你不配!”
德其知道她說的這是氣話,也輕蔑笑笑,背著手而站。
豈知敏鳶卻一把拽過站在門口的額爾赫,“這就是我男人。”
什麼什麼?!
躲在平步青雲閣偷聽的兩人全都嘴巴驚得能塞下一個元宵。
這麼石破天驚的深宅秘聞,也是她們能聽到的嗎?
樂薇比挽月還愣,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我總算知道瑪父剛才為什麼讓我滾回家了。這真不是我能聽的。”懵了片刻,她猛然反應過來,一把揪住挽月,“是額爾赫管家!大姑姑是說氣話吧?”
德其也驚得瞠目結舌,見鼇拜坐著未動,旁邊站著的納穆福雖然錯愕,但絕非震驚,可見這事八成不是說的氣話。
想到剛剛敏鳶所說,不就在罵他還不如個奴才!
德其簡直氣得發昏。
“這就是大家閨秀?真是好家教!”他氣急敗壞拔腿就走。剛經過鼇拜身邊,卻被攔下了,“站住!女兒教的怎麼樣,不是你配說的。”
鼇拜緩緩站了起來,他本就人高馬大,站在德其面前,簡直是氣勢性壓倒。兩巴掌狠狠扇過,幾乎將德其甩到地上,“一巴掌替我女兒教訓你;一巴掌替你阿瑪教訓你。回去同蘇克薩哈說,我跟之間恩怨得帶到棺材裡,就看誰先死了。我年輕時叫他一聲老哥哥,多半是他先死。”
德其從地上站起身,知道自己不是鼇拜的對手,也不敢爭辯,隻好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待人走後,鼇拜方冷冷望著屋裡的兩個人,“把他們倆給我帶回去,到榮威堂!”
納穆福同情地看了一眼大妹妹,又是心疼又是無奈,衝紮克丹努努嘴,“帶走吧。”
挽月和樂薇躲在隔壁大氣都不敢喘,直到沒了動靜,人都走了,方悄默默地出去探探。
“小姑姑,你說瑪父不會殺了額爾赫管家吧?”
挽月歎了口氣,“殺不了,他知道的太多了。還得留他做事呢。”也真是世間不乏癡男怨女。估摸著樓下家裡下人已經挨個跟食客談話了。
“走吧!”她衝樂薇招了招手,忽然,剛要下樓,卻駐足停步。疑雲在心中頓生。
“怎麼了……”樂薇剛要說話,卻被挽月捂住了嘴,她悄悄地向樓上走了兩步,走到蟾宮折桂閣的另外一側,山河錦繡閣,猛地一推開門,一主一仆正坐在裡頭喝著茶。抬首望見她進來,也似乎十分驚訝。
“小……碗子,你怎麼也來了?巧了麼這不是!”曹寅尷尬地咳嗽兩聲。
坐在他身邊的人倒是很淡定,英氣的眉舒展,倒茶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從容,放下後言笑晏晏同她道:“彆來無恙。”
挽月不客氣地走了進來,徑直挨著玄燁坐下,就緊盯著他的雙目,也同樣笑意盈盈。
“熱鬨瞧夠了?”
玄燁自顧自飲茶,“什麼熱鬨?”旋即抬眸,也含笑對上她的眼睛,當真一副一無所知的無辜模樣。
“不會是您挑唆的德其來找我大姐吧?”
茶盞被擱到桌子上,發出輕輕地一聲響,明顯喝茶的
人不悅,嘴角卻依舊勾起,“爺在你心裡有那麼下作?”
挽月沒有說話,玄燁向後靠了靠,再次對上她的眼睛,“還以為在你心裡,我就算不光風霽月,至少也坦誠磊落。”
她輕輕一抿嘴,露出一側酒窩,悄悄靠近了些,小聲道:“您在我心裡,壞主意可多了。”
玄燁眯起眼睛,忍俊不禁搖了搖頭,“怎麼?我隻是路過來吃個飯而已,你這八方食府難道不是開門迎客的麼?”
挽月也笑,“吃飯可以,但家醜不可外揚。”
玄燁反笑,“聽你這意思,難不成是要滅口?”說著,他轉身從曹寅身側拔出一把短刀,遞到挽月手中,用她的手握起刀把,直指上自己的喉嚨,“悉聽尊便。”
曹寅和外頭站著的樂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個人樂薇是見過的,這不是皇上麼?怎麼小姑姑竟然敢跟他面對面坐這麼近,皇上這又是做什麼?她都聽到什麼、看見什麼了?
挽月狡黠地凝望著對面人,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之後,刀被放下了。
玄燁笑道:“不敢還是舍不得?”
挽月巧笑嫣然,“脖子挺白挺長的,紮壞了怪可惜的。其實也不一定用滅口這樣的方式。”
“比如呢?”
曹寅腹誹:比如你倆成一家人了,就不算揚家醜了。喏,我都替你們想出來了!能不能不要當著我面兒打情罵俏!
樂薇:我錯了,怪不得我瑪父讓我滾回去,我都看見什麼了、聽到什麼了?
曹寅趕忙打圓場:“那個,嘿嘿嘿!好餓啊,要不要吃點兒什麼?”
玄燁站起身,“不吃了。不是說去雲繡坊麼?聽說近來蜀錦賣得好。二掌櫃你呢?”
挽月也站了起來,忍住笑意,“我投了嫁妝本兒的,自然我也去。”
街市上很熱鬨,冬日的北京城是最有京味。極目望去,聲浪嘈雜,兩邊屋宇鱗次櫛比,有一些攤販,還有挑著擔子叫賣的人。泱泱盛世,繁華紅塵。
兩個人並肩走在人群中,曹寅不遠不近地跟著。樂薇早就灰溜溜地跟著馬車回了家。
玄燁見她不時拿起路邊攤販售賣的小玩意兒看看,也會同她一起停下來駐足。她挑挑揀揀,似乎真的是在逛街,他也跟著一起心情舒暢起來,隻覺得走路的步子慢下來之後,仿佛連時辰也慢了下來。
“那有南洋商人!”挽月一指,頓時來了興致,便想擠過去。玄燁剛放下手中的古董花瓶,怕她被擠丟了,趕緊寸步不離地跟上。挽月卻先於他一步停了下來,“爺,您瞧那個人。”
玄燁定了定神,順著看去,覺得有幾分眼熟。
挽月知道他貴人多忘事,而且以此人現在的品階,見到皇上的機會不多。於是提醒道:“今歲殿試二甲第二名,翰林庶吉士李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