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公主塔娜?”玄燁聽了沙澄的回稟, 眉宇微凝,喃喃念著這個名字,挺耳熟的, 好像的確在太皇太後那裡聽到過。現在的科爾沁部落首領格朗滿達是吳克善親王的第三子, 吳克善親王是太皇太後的親哥哥, 他曾把女兒博爾濟吉特氏嫁給了世祖皇帝。
六歲、下著鵝毛大雪的紫禁城、坤寧宮、梅花林、坐在雪地裡的美豔瘋廢後。玄燁又想起了幼年遇到的事。
玄燁坐下, 盯著沙澄, “你接著說。”
“嗻。”都是人精, 沙澄特來回稟請示, 自然也是有些事情自己拿不準的。普通的蒙古部落來此, 禮部按照迎接親王之禮相迎即可, 可科爾沁部落是太皇太後的娘家。這個時候還帶來一位公主,他唯恐意義不同尋常。
“格朗滿達?”玄燁疑惑頓生,繼而不解, “上回在南苑狩獵, 朕記得之後他不是就回去了麼?”
沙澄忙道:“格朗滿達可汗同其他各蒙古部落可汗出了京城後, 便分道揚鑣, 並未繼續回蒙古。而是在驛站暫且住下,應當就是為了等塔娜公主南下。”
玄燁淡淡勾了勾嘴角:看來操心他後宮事的人是越來越多了。雖上回自己同皇祖母保證說, 皇位未穩, 朝廷內有奸臣,外有異心藩王,一年之內解決其中之一, 其後必定考慮後宮和子嗣, 但從皇祖母那邊想,她總可以替他先預備著。
他對沙澄道:“朕知道了,照正常應有的禮節相迎格朗汗王。無彆的事退下吧!”
沙澄心領神會, “微臣告退。”並未提及對公主禮節上的一個字,隻說按照她父汗的規製,公主作為一起來的人而已。看來讓公主入宮是科爾沁或者太皇太後的意思,皇上對此並不很讚同。
沙澄退下後,懋勤殿重新歸於寧靜。
秋夜清清冷冷,玄燁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手邊的白玉麒麟鎮紙,煩意方如螞蟻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爬上心間。
又是科爾沁……
皇瑪法有三位來自科爾沁的福晉,大福晉哲哲,宸妃海蘭珠,莊妃布木布泰也就是他皇祖母;皇阿瑪又娶了兩任姓博爾濟吉特的科爾沁皇後,廢後為靜妃,又迎了她家族中的女子過來。仁憲皇太後,也是他母後孝康章皇後仙逝後,與皇祖母共同撫養他長大的人,現如今一直住在慈仁宮。
自太宗以來,大清竟然已經有了這麼多位從科爾沁來的蒙古皇後!
太皇太後更矚意蒙古出身的女子進後宮,而先帝開立大清之後,卻主張融合滿漢文化,所以身為皇子,他們從小就要學習滿蒙漢三種語言,學後金史,更學儒學經典。在他看來,打江山靠得是刀箭車馬,而守江山這樣是遠遠不夠的。這已經不是初期那個時候了。
先帝重開科舉,提攜陳廷敬一乾漢臣,也不排斥漢軍旗女子入宮。本來蒙古妃嬪占了半邊的後宮,隨著一位半滿人半漢人血統的妃子董鄂氏進宮,先帝與太皇太後母子倆之間的矛盾幾乎到了頂峰。
哪裡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
身為皇帝,能左右彆人的婚姻,卻唯獨難做主自己的。得要左右權衡利弊,尋一個對各方面都有利的女人。
為了防止鼇拜勢力繼續壯大,在他11歲那年,皇祖母安排他娶了索尼的孫女,那年赫舍裡氏12歲,隻比他大一歲。兩個孩子坐在一起,戴著沉重的帝冠鳳冠。那夜就像今夜一樣安靜。
皇祖母不但逼了他一把,更是逼了索尼一把。讓他在本打算明哲保身、不摻和權力爭鬥的情形下,被捆綁著同愛新覺羅家站到了一起。
紫禁城的夜很靜,在乾清宮幾乎聽不到一聲蟲鳴,也聽不到一點風聲。隻要刮風起雨,顧問行他們就會立馬合上窗子,放下門簾。
這裡很好。風吹不著雨打不濕,行夜路永遠有人掌燈,提起筆總有人把墨汁研好。
沒有風雨,卻時時都覺飄搖;燭火長明,照樣驅趕不了前路未卜的晦暗隨之帶來的不安。
科爾沁想送人到他身邊來,索額圖家也開始為保住赫舍裡氏皇後之位而安排了新的族中女子,他舅舅佟國維常跟他提他那年紀尚小的小表妹……
玄燁頓了一頓筆,輕輕地自嘲一笑,旋即蘸了蘸硯台,長歎了口氣。沒想到他還挺是個“香餑餑”,那麼多身份尊貴,在家族中才貌卓絕的女子要到他的身邊來。
隻可惜,被家族送過來的她們,沒有一個不是帶著目的和使命,至少開始時一定是這樣。有目的和利益好啊,有合作關係才最穩固,他的皇位也更穩固。所以即便知道想接近他的那些女子,是有目的,他在心裡也從來不怪。
誰沒目的?他不也要利用她們背後給他當臣做事的父兄麼?
隻不過偶爾間,他也會羨慕起皇阿瑪來,董鄂氏是深愛他的。大抵是嘗過了這種滋味,所以在她走後才會萬念俱灰,心裡再也容不下其他。
那時他還小,卻已經記事。他在皇祖母的乾清宮玩,偷聽到她與皇阿瑪爭執,皇阿瑪說,她們都把朕當做皇帝,唯有董鄂氏視他為丈夫。
被當作深愛著的丈夫,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恐怕他這輩子無福領會了。上蒼是公平的,不會什麼好處都給予同一個人。他想要江山,老天也許就不會再分給他一個愛人。
“沙沙沙!”
是瓷缸裡發出的聲響。他反應過來,今兒白日政務繁忙,晚上又同納蘭他們出宮吃飯去了,這小東西還沒喂呢。
他特意關照了顧問行,缸裡這隻龜他親自喂養,除非分外囑咐他們。
玄燁一笑,起身走了過去。養了些時日,這家夥個兒見大了點,正在奮力往缸壁上爬,兩隻爪子高高舉起,兩隻後爪拚命墊著,好像希望他能拉一把。
他摸了摸那爪子,自言自語道:“你也是帶著目的來接近朕的吧?如果朕喂你吃好吃的,天天看你,陪你說話,你以後會不會也有點喜歡朕啊?”
誰知那小烏龜卻直接頭爪一縮,躲進了龜殼裡。
玄燁一怔,戳了戳龜殼,“嘿!你這小沒良心的!”
沒有一點征兆,雨便下了一整夜。
這場秋雨連著下了三天,也不算大,就是不間斷跟珠子似的細密。
下雨天好睡覺。午後小憩,一下子拖成了“大憩”,枕著雨聲,挽月沉在夢鄉。
瑞雪推了推南星,“都未時三刻了,再去叫一遍小姐吧!回頭讓阿林嬤嬤瞧見了,必又得說咱們。”
南星拍了一下瑞雪的手,笑道:“你倒是怪精的,壞人讓我做。”
瑞雪抿嘴打趣,“這不是你跟小姐關係更近,明兒她進了宮裡做伴讀,你便是想喚也得有日子了。”
南星一想也是,小姐在宮裡住,半個月方能回次家。倒是怪想念的。
“二小姐!”
挽月含糊應著,聽得耳邊隱隱約約的雨聲仍在,心道這雨還下得沒完沒了的是吧?
她坐起身子,睡眼惺忪,“什麼時辰了?”
“快未時三刻了。等明兒您進宮後,可斷然不可這樣。南星不在您身邊伺候,您萬事務必小心謹慎。”南星給遞來了中衣。
見她神情不舍又惆悵,挽月反笑著安慰,一邊穿上衣服道:“我又不是進了宮出不來。不是半月便可回家麼?你放心,我有分寸。在家裡我是無人管,且正是因為知道明日再無舒坦自在日子過,今日才貪睡了些。”
南星尋思,這倒也是。她家小姐,是個識時務的,能屈能伸,從不吃虧。
珠簾被打起,發出叮咚碰撞,“二小姐,外頭有人找您。”
挽月正在南星的協助下係扣子,“誰呀?”
忍冬走上前來,“工部曹璽大人家大少爺打發人過來,問您有沒有空,上他們家玩兒去?”
“不去!”挽月沒好氣地轉過臉來,“我瞅他是吃飽了撐的,下雨天邀人小聚。要麼沒誠意,要麼指不定心裡憋什麼幺蛾子要禍害我!咱甭理他哈!打發來人走!”
忍冬面露不忍,“小姐,咱們如今和曹少爺不是一條船上的麼?好歹共同有雲繡坊呢!您不看僧面也看財神爺面不是!”
她側過頭,“嘿!發覺你出去幾趟,財迷性子見漲!我懶怠去,你跟來人說一聲,轉告曹寅,就說蜀錦我已經給幾位格格、千金都送去了,隻消再過幾日,必定大賣,他就請好兒等著收銀子吧!”
“好嘞!”見挽月再三堅持,忍冬便也不再勸了,退出去撐著傘向外頭走去。
今兒一整天,樂薇都同溫哲去走娘家親戚去了,聽說馬齊的堂哥說了一門親事,就要落停,家裡不免又操心起他的婚事來。樂薇怎麼會放過一切聽熱鬨機會?於是便跟著去了。
她一走,挽月隻能自己一個人同瑞雪她們玩翻花繩,玩了一會兒挺沒趣的。又把書房裡的書拿來看了一會兒,這個年代能看的書有限,她後悔上天讓忍冬去給吳靈珊送衣裳,沒朝她要基本她寫的話本子。
過了半個時辰,這倒黴催的雨總算停了下來。天色也見亮了,隻不過是黃黃的,像被沙子揚過了似的。
“二小姐!”
“嗯?”
“有人找,在後門兒呢。”
“誰呀?”
“還是曹家少爺。”
挽月正琢磨棋譜,氣不打一處來,“他是想我啊還是怎麼著?平時對我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也沒見多殷勤!是店裡事兒麼?”
忍冬搖搖頭,“沒說。”她走近了些,靠近挽月道,“曹少爺是出來叫人的沒錯,可坐的馬車和頭先的不一樣,寬敞又大又華麗。”
賺銀子了唄,這麼快就換新馬車了……挽月猛地抬頭,“趕車的人長什麼樣啊?”
忍冬一愣,“沒什麼特彆,就細皮嫩肉清清秀秀一小夥子。”
壞嘍!挽月趕忙照了照鏡子,喃喃自語道:“趕車的都是大老粗,細皮嫩肉的隻有宮裡有。”怪不得三番五次來人尋她。
“小姐,您穿個坎肩兒!”
“人呢忍冬?”
“後門兒小姐!”
剛一出門,方才晴好的天又下起了大雨。
南星追著出來,給拿了一把大傘。
漆黑的木門吱吱呀呀地開了,挽月心裡忐忑又懊悔,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見果然有一輛皇親規格的馬車停在後門口,人卻早已經下來站在外頭,身後是撐傘的梁九功。
挽月福了福禮,“您怎麼來了也不說?下著雨呢!快裡面請吧!”忽而一想,讓皇上走後門也不合適啊!大不敬的!
“您……”
“不必了,就是出來辦點事兒,路過東堂子胡同而已。”
雨幕在傘外如注落下,這會兒比昨日還大,竟是四周都是喧囂之聲,連說話都聽不大真切。
挽月打量了一眼眼前的玄燁,雨將他的衣袍角都打濕了,卻未見形容狼狽,依舊是貴胄氣度,從容沉靜。“您……怎麼知道這是我家後門。”
玄燁淺笑,“上回去萬寧家,不是你帶我們走過一回麼。”
挽月憶了起來,恍然大悟一笑道:“也是。”
他抬了抬手,“雨大,回去吧!我走了。”
“您真的不進來坐坐?”
玄燁搖了搖頭,綻放淡然笑意的唇角還有上火沒好利索的痕跡。
挽月不由自主看著他這處,忽而發現他唇型挺好,不厚不薄,耳邊不由自主縈繞起他平日裡從這張口中說出話的聲音,低沉內斂。
發現她目光觸及,玄燁淡淡笑笑。
挽月也笑了,“您這路過……挺巧的。”
玄燁笑意由淺漸深。
雨幕將二人圍住,擎起的傘下是放晴著的。
“我真走了。”
“您慢走。”
玄燁頷首,上了馬車。玄色披風轉身中飄出傘外一瞬間,便被打濕了。
“挽月。”他突然停下來,轉過身,喊了她道。
“嗯。”挽月心莫名一顫。
“明兒進宮,把雲繡坊最好看的蜀錦衣裳穿來。”
“啊?”雨聲喧囂如金戈鐵馬,玄燁說什麼,挽月聽得實在不真切,又不好追著問。
他已經上了馬車,從窗子裡同她比劃了一下,“最好看的蜀錦!”難得見他笑意頗深。
“好!”挽月點了點頭,不管如何先應了。
玄燁放下簾子,笑意不減。曹寅已經看出來了,他們皇上八成是看上這個挽月了。大雨天特意尋了八百個理由說服他,拐了一大圈,又是雲繡坊,又是去他家見他額娘孫氏,弄了半天都是鋪墊。那您都是皇上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直說唄!奴才我還能不幫您掩護?
隻不過,他還是不能理解,不是三天前剛見過麼?明兒還得見呢!怎麼就非得趕下雨天出來?
“您方才說什麼蜀錦?什麼意思?”
玄燁笑笑,“你等著收銀子吧。”
烏金色車蓋漸漸遠去,挽月心裡有點感慨,腳踩水中蕩起漣漪,心裡有點說不出的癢癢的感覺。
“忍冬,剛才那人說什麼,你聽清了麼?“
“好像說,小姐好看,如最好的景兒。”忍冬仔細回憶了下,“不大確定,但好像確實聽到了。”
挽月抿嘴一笑,“我好像也聽到這個。”真是的,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學起納蘭容若的路子了?
忍冬不解又稀奇道:“大雨天過來就為了說這個?這人可真奇怪。”忍冬忍不住嘲笑,她知道自家姑娘漂亮,如那馬齊少爺,也常來家裡。像今兒這位少爺這樣花癡的,還是頭一個,看著身份挺尊貴。
挽月也笑得歡愉。
從外頭回來,南星也好奇,“您這麼快就回來了?誰找您?”
“沒誰,曹寅,為的店鋪的事兒。”
“哦。”南星問道,“我給您收拾好了,您明日穿哪個去?”
挽月想了想,“聽說科爾沁草原的公主來了,那我明兒不必隆重,就尋常出去見貴客穿的衣裳就行。”科爾沁公主,一聽就知道為著什麼來的。人家有太皇太後這層關係在,她可不想第一天就觸黴頭。先看看情況再說。
想起剛才在門外,大雨滂沱,看見是那個人的時候,她還真有點驚訝,也有一分動容。挽月坐在梳妝台前,手捧起臉,望著鏡子仔細端詳起來。鏡中人明眸皓齒,眉如黛山,眼含笑意。
她抿了抿唇,“南星,你說我好看嗎?”
“小姐當然好看。”
秋雨驟停,有撥開雲的日光照在東牆上。她從妝奩匣拿出並拎起了那枚玉佩,南星不懂,隻給挽月彆了一朵絨花,笑著道:“小姐您看放晴了,好兆頭呢!您明日進宮陪郡主讀書,一定萬事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