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鴆婚 江月年年 10120 字 8個月前

何棟卓臉上尚有餘怒,但察覺旁人目光,也自知失態,咽下其他話。

元宇宙展廳好歹有半個場子歸恒遠,大庭廣眾之下,他確實應該給韓致遠留些面子。

韓致遠善解人意道:“爸爸是著急了,沒什麼惡意的。”

楚弗唯瞪他一眼,驚歎於他的心機:“什麼意思?敢情我才是大惡人,打擾你們嶽婿情深?”

何棟卓歎息:“行了,腳壞成這樣,嘴巴還在貧,少說兩句吧。”

楚晴:“這邊有醫生麼?”

“有設置醫務室……”

韓致遠打橫抱起楚弗唯,徑直跟著那人走出去,一路上無人敢攔。

楚晴和何棟卓緊隨其後,顯然都對參觀失去興趣,火急火燎想確認女兒傷情。

楚弗唯不好意思地耷拉著腦袋,恨不得將臉埋進韓致遠肩膀上,生怕被人看到丟臉的場景。她想說崴腳水腫不是絕症,但勢必又要跟父母掰扯,倒不如儘快逃進醫務室。

混亂過後,其他人面面相覷,剛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現在終於放鬆下來,感覺遠離震源中心。

陳浠感慨:“何董好凶啊,外表看著挺儒雅,簡直人不可貌相。”

李仕勳:“畢竟真要算起來,何董和韓董是一級,韓總還是差輩兒的。”

雖然何棟卓年紀遠比韓老爺子小,但萬星集團是在他手裡發家,雙方商業應酬時,理應坐在同一桌。

楚弗唯、韓致遠和韓旻熊等人屬於繼任者,肯定沒有集團創始人的權力及聲望。

“但這事兒跟韓總關係也不大?”陳浠小聲道,“哇,就這麼直接開訓……”

“楚總平時是沒架子,但你可千萬不要忘了,咱公司怎麼並進萬星,說白了不就是聘禮嘛。”

李仕勳摸摸鼻子:“說得不好聽點,人家早就財富自由,家裡隻有一個女兒,子女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面子純屬想給就給,不高興給就翻臉。”

何棟卓的級彆擺在那裡,已經不會輕易被錢打動。

從涎玉齋轉手就能看出,這樁婚事是恒遠求萬星。儘管恒遠的經營規模比萬星大,但夫妻倆作為繼承人的含金量不同,物以稀為貴。

甘姝瑤:“賈總當年都囂張成那樣,楚總比他身份高,你卻想不明白了?”

人擁有無邊權力,依舊將他人當人,無疑是珍貴美德。

但道德隻能用於自我約束,而不能強加於人,要求每個上位者平易近人,聽起來隻會荒謬可笑。

陳浠失落道:“……那我以後還能跟老板開玩笑嘛?”

“你可以偷偷開,背著她爸媽,多刺激。”

“?”

程皓然旁觀全程,心裡是五味雜陳,隻覺楚弗唯父母露面後,有層隱形屏障驟然張開,將其他人都排除在外,僅僅給韓致遠留半個口子,允許對方側著身鑽進來。

他過去刻意回避的溝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自己面前

豁然裂開,四散塌陷成萬丈深淵。

程皓然想起,楚弗唯不是沒拋過話題,想借此試探自己的反應。

在校時,她某天突然詢問:“如果我父母來燕城,你願意見見他們麼?”

“當然。”他笑著回答,“隻要組裡沒開會,我隨時都可以去。”

“……好的,我看看吧。”

但她後續並未組織會面,他還以為她父母沒來燕城。

現在想來,她可能也是感到不妥,何棟卓和楚晴絕非為課題組讓路的角色,但凡敲定聚餐的時間,不管什麼人,不管什麼事,都是圍繞他們來。

這不能置喙是非對錯,雙方的生活環境不同,互相適應也是艱難過程。

或許,她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後來就失去安排見面的興趣。

韓致遠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不但贏得她本人的信任,甚至贏得她父母的信任。

他面對長輩毫無脾氣,就算是裝出來的,能裝那麼多年還不露痕跡,也是遠超常人的隱忍能力。

*

走廊裡,醫生處理完楚弗唯的右腳,在屋外跟何棟卓和楚晴交流。

何棟卓愁眉不展:“她的腳情況嚴重麼?”

醫生平和道:“緊急製動,試著冰敷,最近不要亂動,應該就能恢複。”

楚晴:“我聽人說軟組織複原很難……”

“您剛說的tfcc主要發生在腕關節,還是不太一樣,靜止觀察兩天,我估計沒問題。”

醫務室和走廊被一扇半掩的門相隔,三人的話輕而易舉就飄進房間裡。

楚弗唯聽見聲音,暗歎父母焦慮過度,小聲致歉道:“對不起,我爸純屬著急上火,不了解現場情況……”

韓致遠從旁邊搬來椅子,將她的腳踝輕放上去,謹遵醫囑,進行製動。

他一路忙前忙後,明明不該背鍋,卻被殃及池魚。

“沒事,他們當年願意帶我回來,就夠我感激一輩子了。”

韓致遠平靜道:“事有輕重緩急,人有親疏遠近,在他們心裡,你排第一位,我認為很合理。”

韓致遠父母遇難後,韓老爺子遠在國內,趕到現場需要時間。何棟卓和楚晴願意幫忙聯係人員、料理後事,還將年幼的韓致遠帶回去,早就超越普通的商業夥伴。

畢竟那時不是人人都敢惹火上身,他們能為女兒的同學做到這步,任誰都要讚歎其大義。

兩家熟絡起來,也是由此開始。

因此,韓致遠沒將何棟卓的話放在心上,真正發狠的人隻會背後耍陰招,少有當面爆發衝突留話柄的。

楚弗唯不可思議道:“真講道理呢,難怪我爸天天誇你。”

除了今日發火外,何棟卓對韓致遠評價不錯,基本挑不出什麼毛病。

“這不是好女婿該做的?”

韓致遠瞧她仰頭看自己,索性蹲下身來,跟她保持齊平,又眨了眨眼:“而且你不都幫我說話了。”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唯有漆黑睫毛顫動,蹲下時要比坐著的她矮點,莫名其妙減弱往日的凜冽氣質,明明衣著端莊整齊,卻顯露親昵和溫良。

楚弗唯心裡一跳,下意識挪開視線,湧生微妙的感觸。

她總覺得,從這個角度看韓致遠,對方顏值高得驚人了,難道是俯視效果加成?

上一回,他蹲坐在休息室躺椅旁,帶給她相似的心理感受,總是高高在上的人放低姿態,多少就讓人手癢,想要揉搓他兩把。

楚弗唯扭頭不看他,悶聲道:“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

“是嗎?”韓致遠挑眉,“我原本還打算,把你爸媽勸走,讓他們逛逛展廳,彆在屋裡盯著你。”

話音剛落,楚弗唯立馬回頭,果斷道:“你快把他們勸走,我不想被人念叨。”

父母跟醫生攀談結束,絕對會進屋囑咐自己,沒準要求她下周臥床在家,等徹底康複後再回公司。

時值展會,涎玉齋事務多得要死,她可沒心情在家養傷。

“憑什麼?”

“你不是好女婿嗎?”她振振有詞,“再說你在辦公室裡,擺了那麼多他倆照片,四舍五入也算你爸媽,都不能叫孝順外包,屬於為肖像權付費!”

韓致遠聽她巧舌如簧,嗤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但你起碼有被我使用的價值。”楚弗唯將手放在胸前,聲音如詠歎調,感慨道,“這是多大的殊榮啊,你該感恩戴德才是。”

他聞言一愣,又靜默數秒,意有所指道:“你也就這時候知道使用我。”

“……”

空氣短暫凝滯,楚弗唯沒等來他的譏諷,反聽他順著話茬往下接,用她的理論來物化自己,她不由懵了。

她慣於跟他插科打諢,他今日卻不按套路出牌,愣是打亂常規的相處節奏。

正值此時,何棟卓和楚晴進屋,來到楚弗唯的身邊,果然要啟動碎碎念大法。

何棟卓皺起眉頭:“讓我看看你的腳,這不得養一個月?”

楚弗唯嘀咕:“爸,哪兒那麼誇張,上班族要崴腳,都不乾活了嗎?”

“上班族來乾活,是為賺錢休息。你又不差錢,不休息乾嘛?”

“我跟你真沒話說……”

韓致遠適時地接話:“爸,媽,我剛跟唯唯商量了一下,帶您去展廳裡轉轉吧。”

何棟卓搖頭:“我們現在沒這個心情。”

韓致遠耐心相勸:“她費心弄那麼久,也想讓您看一看,好不容易過來了。”

楚晴望著負傷的女兒,又聽聞此話,動搖道:“那不然就去看看吧,彆錯過唯唯的心血。”

楚弗唯見韓致遠帶走父母,恨不得朝他豎起大拇指,總算用其他事物分散家長的注意力,沒有一門心思地琢磨她崴腳的事。

待三人離開後,她給甘姝瑤發送微信,了解展廳目前的情況,這才好好休息起來。

甘姝瑤等人得知何董

暫時撤退,還專程來醫務室看望楚弗唯。

他們的身影鬼鬼祟祟,連帶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楚弗唯是易碎品,生怕將她磕到碰到。

楚弗唯吐槽:“這是在乾什麼?沒有那麼誇張,我不是大熊貓。”

“確實。”陳浠點頭,“一隻大熊貓的身價遠沒您貴。”

“……”

眾人還給珍稀動物楚弗唯投喂食物及飲品,包括崴腳後的應用藥物及繃帶,看得人眼花繚亂。

“怎麼買那麼多?”楚弗唯拉開塑料袋,囑咐道,“記得開發票,交到公司裡。”

李仕勳表情古怪,說道:“不用了,這是程老師掏的錢,可以不進公司賬目。”

甘姝瑤解釋:“程老師讓我們送來的。”

楚弗唯一愣,又道:“厲害了,高風亮節,送禮都不露面。”

“可能是忙展廳的事,過不來吧。”

楚弗唯沒再聊此事,她將塑料袋放到一旁,又跟下屬們閒聊片刻,便讓他們回歸各自崗位。

醫務室裡終於安靜下來,連外面的走廊都靜悄悄。

楚弗唯的右腳被椅子抬高,她逐漸放鬆身體,半睡半醒要闔眼,即將迎來朦朧的夢境,卻突然瞥見門口的人影。

那人好似不確定她是否入睡,在外徘徊,不敢進來。

楚弗唯笑道:“還以為你被我爸媽嚇到了。”

“確實嚇到了,不過也還好。”程皓然聽她出聲,這才緩緩地進屋,關切道,“你的腳好點沒?”

“已經冰敷過了,讓我保持製動,觀察兩天再說。”

“那就好。”

兩人都沉默下來,分彆是一坐一站,如同對望的雕像。

程皓然想說些關懷之詞,但看到被照顧妥當的她,卻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她向來不缺旁人的關愛,倒不如說誰有資格照料她,那才是獲得至高無上的位置。

他苦笑:“想問你一件事,但我不太確定,你現在有沒有心情回答。”

她好奇道:“什麼事?”

“你上午說,我現在的心境,你以前也體會過,這話是什麼意思?”

坦白講,程皓然都無法形容此刻心境,迷茫、苦澀、混亂,無能為力的受挫感,以及對往昔美好回憶的遺憾。

濃烈情緒將他反複衝洗,以至於內心潮水陣陣,難以平息下來。

楚弗唯沉吟片刻,無奈道:“雖然這麼說很丟臉,但我有一段時間,面對你挺無力的。”

程皓然面露錯愕:“怎麼會?”

楚弗唯長歎一聲:“可能是我幼稚好鬥吧,我總喜歡跟人競爭,小時候要比成績,長大後要比業績,偏偏你又智力超群,確實讓我使不上勁……”

童年時,她跟韓致遠好歹是勝負對半開,但遇到十四歲踏入大學的程皓然,多少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那是她最煎熬的階段,她切身體會到一件事,沒有優渥家庭的支撐,單憑個人難以超越對方。

程皓然忙道:“但我們擅長的是不同領域?”

“嗯,話是這麼說,可其他人早有判斷了。”楚弗唯回憶道,“還記不記得有一回,你媽媽途經學校,在門口看望你。”

程皓然靜靜聽著,慢慢地點了點頭。

她莞爾:“我們剛好碰見了,她是個很好的人,貼心詢問我的專業,還怕我金融學不好找工作,建議我試著讀博士留校。她是Q大校友,認識不少老師,也方便找關係。”

“包括學校裡知道你情況的導師,也會好心地幫忙規劃,比如說你有燕城戶口,我就不用擔心這個了,能有其他方面的考慮。”

“我知道他們懷揣好意,但沒準是我敏感和矯情,總感覺規劃都圍繞著你。”

楚弗唯心平氣和道:“偏偏在客觀意義上,我確實沒有你聰明,至少沒有天才履曆。”

如果換一個人,沒準安心接受,男朋友家裡願意介紹工作,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程皓然能力出眾,以他為核心建立家庭合作,也是大眾眼中的最優選擇。

倘若楚弗唯失去家境條件,確實對此挑不出任何錯來。可惜她自幼被權力和地位灌溉,一旦資源不向自己傾斜,就產生不可控的無力感。

那種被隱形社會規則碾碎的感覺,總會讓她感到陣陣恐慌,脫離父母溫暖豐滿的羽翼,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窺探到世界的真面貌。

“你現在不也有類似感受嗎?”

她沉穩道:“明明沒有懷揣彆的意圖,知道我家世後就束手束腳,有時候你沒那麼想,彆人就替你去想了,你要是不領情,就是不知好歹。”

楚弗唯清楚,程皓然沒在技術博覽會跟她搭話的緣由,當雙方的實力懸殊過大,他上趕著來攀談,都被曲解成巴結。

這對淡泊名利的研究者來說,簡直致命羞辱,讓人有口難辯。

一如他送禮都不願露面,純粹的心意被錯認為討好,隻會徒增煩惱和憋悶。

“所以我說,你現在的心境,我以前也體會過。”

楚弗唯搖了搖頭,重複告彆時的話:“我們的人生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強行要為了誰,變成不喜歡的樣子,那就沒意思了。”

這一刻,程皓然嗓子乾澀,竟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