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今冬第一場雪,料峭寒意大片凝在住院部路邊的枯灰樹梢上。
晚間風過,簌簌的白被吹散,落在樹下黑色賓利的車頂,沿著車窗玻璃緩慢往下滑。
盛檀坐在副駕駛,盯著窗上雜亂的雪粒,忘了眨眼,懷疑自己剛才聽見的那句話是錯覺。
“你沒聽錯,”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在密閉空間裡尤其清晰,“我說,檀檀,我們結婚。”
不等她給出反應,他繼續從容開口:“隻要你點頭,彆的事不用管,等婚禮辦完,錢就到你賬上,讓你電影順利開機,後續如果再缺資金,我也全權負責。”
短暫停頓,車裡空氣陷入冷滯,明明溫度適合,一呼一吸間卻像夾了碎冰。
盛檀一動不動沉默著,男人的口吻聽起來仍然平和溫存:“結婚我會公開,對你來說隻有好處,這段時間你在圈子裡到處碰壁,多少人等著看你笑話,經過今天晚上,你體會得應該夠深了,甘心嗎?”
一句淡然問句之後,他並沒給她提出異議的餘地:“你想靠這部電影站穩腳,想拿獎,但現在關於你的輿論環境太差,幾家資方撤資已經是事實,你再僵持下去,就等於判死刑,彆固執了,讓我幫你。”
“你知道,聞家限製多,向來不沾娛樂圈,除非關係特殊,名正言順。”他略擰眉,帶出恰到好處的為難。
“所以檀檀,我是為你考慮,才直接跟你求婚,我們彼此了解,結婚是你當下最好的選擇,你也成熟點,不是隻有認準一條路才算贏,”久居上位者循循善誘,也居高臨下,“婚後,我太太想做的事,我都能實現。”
“啪”一聲輕響,樹上懸著的雪塊滑下來,在賓利車頭上砸得四分五裂,濺起白沫。
盛檀抓著包的手指緊到一個限度,突然轉過頭看他,窗外白亮的雪色混著路燈照進來,在她眼裡折出迫人清光。
“到處碰壁?輿論太差?聞董指的什麼?”
她勾起唇。
“是我的男主角進組前因為私事塌房,全網竟然一邊倒的指責是我劇組有問題?還是被撤資之後,我到處找新的資方,結果沒有一個人肯接我電話?”
男人半眯起眼。
盛檀放慢語速,耳膜在震動下隱隱發麻:“那聞董不是應該最清楚原因?沒有您特意安排,我怎麼會走到今天?”
她清楚咬字:“至於彼此了解,您太抬舉我了,我認識的,隻是短暫交往過幾個月的聞祁,不是在背後隻手遮天的聞董。”
聞祁臉色終於沉了。
他眼睛注視盛檀,試著從她臉上挖出脆弱或受傷。
但面前的女人還是像剛出事那天一樣,就算內裡有裂痕,也被精致妝容和過份冷靜的面具擋住。
他隻看得見她黑瞳紅唇,長發垂在胸口,剛從酒會上下來的墨綠吊帶長裙若隱若現在大衣裡,釉白皮膚裹著極佳的骨相,整個人清冷綽約,不管什麼處境,始終美得遊刃有餘。
盛檀不跟他對視,連現在共處同一輛車裡都覺得荒唐。
自從她上一部電影敲開主流圈的大門後,精力就全撲在新片籌備上。
自己偏愛了幾年的故事,每句台詞每個分鏡都反複推敲,到打算選日子開機的前夕,她定下的男主角一夜間成了法製咖。
男主角是整部電影核心,當初選演員就很難,最終定的這個也沒有完全符合預期,隻能算將就。
結果成了泡影不說,輿論反而對準她和電影,懷疑是劇組給他提供了塌房的溫床。
澄清抵不過謠言的負面影響,資方集體撤走隻用了不到一天,她立刻再去找新的合作,等來的卻是變成整個圈子公敵。
今天晚上有場圈內人的酒會,大小資本都到場,她穿禮服端著酒杯站在中間,親身感受了什麼是眾矢之的。
直到跟她私交很好的一個出品人實在看不過眼,冒險問了她一句:“你是不是哪得罪過聞董?”
能被恭恭敬敬喊聞董的,隻有聞祁一個人。
盛檀不能理解,她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朋友,怎麼能一邊不動聲色把她推下懸崖,一邊還拿這個當籌碼跟她“求婚”。
她拍電影,從不碰他的錢他的資源,而他做了什麼?
毀了你,再伸手拯救你,還要你感恩戴德,言聽計從。
盛檀心裡本來就缺失的一塊被無形中砸到更爛,憤怒失望堵在胸口。
她按住車門:“聞祁,我早就說過,隻戀愛,不結婚,我沒有跟任何人發展長期親密關係的打算,包括你,我就算再想拿獎,也不可能用婚姻去換。”
“分手吧,電影我一定會拍,找不到資方,我就賣房子,自己投,”她最後看了聞祁一眼,冷意讓他額角猛一跳動,“的確不是隻有一條路算贏,但我走的那條絕對不是你。”
盛檀果斷收回目光,推門下車,玻璃上殘餘的雪隨著響動胡亂往下掉。
“盛檀,”聞祁不再偽裝,勾下細邊眼鏡,沙啞開口,語氣壓迫她的神經,“不如猜猜,你幾天後悔,轉過頭主動來求我。”
盛檀沒回頭,甩上車門,酒會後來不及換的細高跟鞋踩進雪裡,直接往前面燈光通明的住院部大樓走。
後面始終沒響起車的啟動聲,靜到冬夜的陰冷感更重,若有若無的視線釘著她後背,讓她脊背挺直到發疼。
盛檀快步繞過一個彎,走出賓利駕駛座的視線範圍,那種被凝視感才散了。
她指尖冰冷,隨手攏了下被風吹開的頭發,一步不停邁向大樓前的台階。
她前兩部電影的回報不錯,在京市先後買了兩套房,面積不算大,位置很好,可惜著急出手肯定要壓價,加在一起能換四千萬左右,跟原來的投資額基本持平。
開機後她全程跟組,本身就不需要所謂的家,等拍攝結束了可以租房子,住的環境差也無所謂。
四千萬,隻要新男主的片酬合理,夠她把電影拍完了。
大衣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來電人顯示盛君和,盛檀想掛斷,但手太僵冷,反而劃到了接聽,聲音遠遠地模糊傳出。
“檀檀,你還記得今天忙完要來醫院吧?爸爸在病房等你,有事當面跟你說。”
盛檀唇邊翹了抹冷笑,她做出成績的時候,盛君和的態度殷勤討好,最近出了事,全網發酵,都猜她要跌落枝頭,他立馬換了副刻薄面孔,她牆還沒倒,就迫不及待來推了。
今天倒是不知道什麼意思,給她打了兩通電話,語氣都小心翼翼的,她對盛君和太了解,如果沒有特殊的事找她,不會這樣。
夜色裡一簇煙花尖嘯著升空,粲然炸開,哄響聲蓋過雜音,她正好懶得說話,答一聲“到樓下了”,就掛斷繼續上樓。
露天台階邁到一半,煙花也淡了,一道存在感十足的清冽聲線,就這麼適時滑到她耳邊。
——“你彆這樣。”
音色的辨識度極高,動聽到抓耳,但夾著緊繃無措的微微澀意。
盛檀下意識停了一步,往聲音來源掃過去,意外晃神了幾秒。
幾米寬的台階另一端,暖黃色照明燈從下往上延伸,隔幾級立著一盞,亮度開得很足。
離她最近的一盞底下,背對她站著個男生,身上穿了件黑色羽絨服,筆直雙腿包裹在簡單長褲裡,滿大街到處都是的打扮,他就有本事一眼把人定住。
盛檀猜測剛才他是被路人擋住了,不然以她的職業敏感,應該更早注意到,哪怕就一個背影,也足夠判斷質量,他對面明豔女生的熱情就已經證明。
女生咬著唇,忽然扯住他衣袖,仰臉激動地小聲說話。
盛檀看見男生側了側身,輪廓標致的左耳通紅一片,襯得膚色冷白調更重,唇角斂著,露出的臉部線條鋒利漂亮,過份優越。
因為他,讓眼前這幅畫面突具電影氛圍感。
年輕,長得帥,充分具備海王玩咖的條件,竟然被告白就紅耳朵,這麼純?
“你就回應我一次吧,跟我試試——”女生似乎看到希望,音量不禁提高,“我追你這麼長時間,你今天對我的態度總算好點——”
“放開,我不習慣。”他打斷她,發聲還是很輕,青澀內斂,反而更容易讓對方熱血上頭。
盛檀的手機再次震動,不得不收回目光,電光火石間覺得男生的側臉莫名熟悉,連聲音也在哪聽過,她腦中一時閃過很多演員流量,但都對不上號,也不如他。
她沒空多想,攏了攏大衣領口,徑直走進住院部。
盛檀身影消失在台階儘頭,路燈下的女生還在一心一意盯著面前人。
她眼睜睜目睹,他剛才是故意把左耳捏紅,現在顏色已經消退得一乾二淨,凜冬冷風裡,他偏頭望著上面住院部的大門,眼裡根本沒有她。
“陸儘燃,你看我啊。”女生軟著嗓子,試圖再去扯他,隨即呆住。
不過才隔了一兩分鐘,他身上那層少年的緊張羞澀感就蕩然無存,像一張乖馴面具被無聲揭開,懶洋洋半垂下來的黑瞳裡,隻剩下她最熟悉的冷銳涼薄。
女生怵得手一抖,哪還敢碰他。
陸儘燃全身被路燈的光罩上金粉,如同乙遊裡氪再多金也抽不到的那張極品限定卡,她太想拿到,才不顧他一直以來的無視,窮追不舍到醫院,然而從這一刻開始,她竟然有點害怕他。
怎麼能有人前一秒還看起來純情好撩,下一秒就讓人從頭涼到腳底。
他眼裡確實有過稍縱即逝的狂熱,可絕不是衝她,那些甜澀乖純的錯覺,也不可能跟她有關,而他轉換得毫無障礙。
她看著陸儘燃不疾不徐拉開羽絨服拉鏈,露出裡面單薄的上衣,任冷風把身上的熱氣吹散,修長脖頸涼到蒼白,唇色也跟著淡了。
他眼簾往下壓,愈發顯得眼尾上挑,烏密睫毛遮出小片月牙形的影子,蠱人的勁兒渾然天成。
這麼招搖的五官,眉目間卻是過於反差的恣肆漠然,他盯了她一瞬,臉上沒有表情:“最後一次。”
女生心口一突,徹底被警告嚇到,所有盤算著繼續糾纏的計劃自動死透。
陸儘燃一眼沒再看她,轉身往樓上走,路燈一級一級拂過肩膀,把他身形裹進寒氣氤氳的光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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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檀站在單人病房門外,隱約聽見裡面盛君和的說話聲,心裡厭煩,不想進去。
媽媽還在世時,她家庭關係曾經很和睦,夫妻倆也感情深刻,等盛君和的生意做大,家裡條件變好,在京市買得起獨棟彆墅的時候,媽媽卻病倒住院,再也沒能出來。
去年冬天媽媽過世,她傻子一樣以為盛君和會比她更受打擊,結果連百天還沒過,盛君和就帶著陌生女人慷慨買單奢侈品。
她接受不了,跟他大吵,他還扮可憐說,是為了早點走出痛苦。
後來他一次比一次更過分,她眼見著從前對媽媽深情的那個男人,在亡妻死後不到一年裡頻繁更換女朋友,早就忘了當初是誰下嫁,給他拿錢創業,才有他今天。
她威脅過盛君和,在外面怎麼亂來她不管,隻要他敢把人娶回來,進她媽媽的主臥,就全家一起去下面見。
上周盛君和出車禍腿受傷,她來過一次醫院,並不嚴重,今天如果不是他打電話,她不會再來。
盛檀看了眼手機,通知欄裡列著各個房產中介回複的消息,目前都沒有合適的買主,她忍住情緒,深吸口氣,壓下門把手。
病房裡燈光很亮,她偏過臉避了一下,先看到窗前站著兩個陌生人,律師打扮,隨後才注意病床邊有個女人,正給盛君和掖被子。
女人三四十歲年紀,很漂亮,保養得當,抿嘴衝她一笑。
盛檀意識到什麼,厭惡地蹙眉。
盛君和靠著床頭一臉笑,抓過女人的手跟盛檀說:“檀檀來了,這是你蔣阿姨,蔣曼,爸爸的女朋友,以後她就跟我一起生活了,我受傷她也方便照顧,今天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盛檀停在原地,被這一刻的荒謬刺得發不出聲,他敢把女人拉到她面前?!
盛君和趁她還沒開口,忙說:“我知道你對這事的態度,今天讓你來,也不是求情或者商量的,其實是你媽媽她——”
他不自然地頓了頓,下意識朝病房外面瞥了一眼,喘兩口氣才有些心虛地繼續:“她當初過世之前,留了一筆錢給你,本來要當面跟你交代,誰知道突然病重,快咽氣時候隻有我在她旁邊。”
“她太相信我,理所當然把這錢讓我保管,等你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盛君和又微妙地看向門口,露出少許難堪,“我沒跟你提過這事,現在看你遇到難處了才決定說。”
他抬起頭:“檀檀,我也不想咱們父女倆鬨僵,你電影不是缺資金嗎?要是你願意改變態度,答應讓蔣阿姨和弟弟進門,我就把這筆錢給你應急,不然……你媽媽沒寫遺囑,我和你有同等繼承權。”
盛檀耳中血流呼嘯,不能置信地看著盛君和,喉嚨裡像被塞進大把冰塊,刺得幾乎要笑出來。
她高跟鞋一步步敲在地板上,發出讓他驚惶的咚咚聲。
盛君和不安,立即威脅:“你可想好了!隻要你同意,律師和公證都請來了,四千萬就是你的!否則你想拿到這筆錢,就得跟我打官司,你耗得起嗎?”
四千萬……
盛檀指甲用力壓進掌心。
她不但耗不起。
最後還很可能會被他從中占夠便宜,分一杯羹。
她媽媽豪門出身,當初不顧家裡強烈反對,帶著豐厚嫁妝嫁給盛君和,無數次真金白銀支持他,二十幾年婚姻都沒看出,他竟然是這樣的人。
看來盛君和是攀上了高枝,才舍得拿出這筆原本想吞下的錢,換她鬆口接受。
一想到媽媽留給她的錢,她一無所知,說不定已經被盛君和用到過彆的女人身上,現在又作為讓新歡鳩占鵲巢的籌碼,她恨意就無法控製地瘋長。
盛檀極力控製著呼吸:“把協議和公證書給我。”
她必須冷靜,先握住主動權,不能一時之氣,把媽媽的財產推出去。
拿到錢,再想彆的辦法。
盛君和聽她答應,表情一鬆,露出喜色,又補充道:“檀檀,你剛才可能沒聽清楚,我不隻是讓你接受蔣阿姨,還有她帶來的弟弟。”
“這孩子在讀大學,剛從美國交流學習結束,回國來報道,正趕上快寒假過年,你蔣阿姨馬上要陪著我去康複中心複健,得住一兩個月,不方便。”
他得寸進尺說。
“他在國內沒有親人,你以前給他做過家教,正好熟悉,你那房子也夠住,替我收留他一段時間,跟他過完這個春節,好好當親弟弟對待,算我給你額外加的條件。”
那種跟聽到四千萬很相似,又截然不同的本能反應,在“家教”兩個字裡凝固,再猝然燒沸,有一瞬蓋過了所有憤恨。
盛檀很少有恍惚的時候,她反問:“……誰?”
回答她的,是身後被慢慢推開的藍色病房門。
盛檀動作有不易察覺的卡頓,循聲回過頭。
現在接近醫院晚間探病的最後時限了,走廊燈已經熄掉一半,和房間裡的亮度對比鮮明。
陸儘燃站在明暗交接的分界上,五官半掩在昏昧裡,一時隻能看清銳利明晰的下頜線,冷白調脖頸,菱形寶石似的喉結上嵌一顆紅色小痣,隨著他腳步,整張臉被燈光逐漸染亮。
像泥塘裡誤刮進來的乾淨雪片,紮眼到格格不入。
他眼神落在盛檀身上,清黑瞳仁泛出瀲灩的微光。
跟路燈下如出一轍的抓耳聲線,但這次,他身邊沒有彆人,隻對她開口。
“姐姐,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