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數分鐘後。
樓下·301室內。
高大的“哥哥”正蹣跚著腳步, 在廚房裡轉來轉去地準備“晚餐”,面前的水龍頭嘩嘩地開著,衝洗裝在菜籃裡的臟白菌絲。
遠在房間另一端的臥室內, 邱雨菲語調平平的聲音正不斷從門後傳出, 聲音不大,卻能聽出明顯得乾涸沙啞, 已然充滿疲憊:
“‘朵朵, 是我對不起你。’面前的女人哭泣著, 臉上的濃妝都因為劇烈的表情而擠成一堆,再也不見那種身為‘上官太太’的體面,‘你回來吧,回家來。媽媽會好好補償你。以前是媽媽錯了,媽媽偏聽偏信, 媽媽對不起你, 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再也不會了……’
“楊朵朵望著面前哭泣的女人, 卻久久都沒有說話。
“‘多可笑啊。’她沉默地想道, 原來那個冷眼看她的‘媽媽’,也會有哭得這麼難看的時候。
“‘鬆手吧,上官太太。’不知過了多久, 楊朵朵才輕聲開口, ‘我沒有媽媽, 那裡也不是我的家。’
“‘像你這種惡毒又膚淺的粗野丫頭, 根本就不配當上官家的人’, ‘楊朵朵你記住, 血緣在我眼裡沒那麼重要,小茶才是我撫養到大的女兒。你要是再敢動她一次,就給我滾出上官家’……
“‘上官太太, 還記得嗎?這些話,都是您親口說的。我現在也算明白了,就像您說的,血緣,確實沒那麼重要。’
“楊朵朵說著,一點點將自己的裙擺,從上官夫人的指間抽了出來:‘請回吧,上官太太。沒讓人把您直接趕出去,已經是我的仁慈,請不要再得寸進尺。’
“語畢,楊朵朵抽身便走。再也沒有回頭。”
——到這兒,一個章節終於結束。
邱雨菲暗暗鬆了口氣,看了眼手機右上角已經告急的剩餘電量,又不由懸起心臟。一旁的許玲驀地睜開眼睛,眼中卻分明流露出幾分不滿:
“又結束了嗎?好快啊。
“姐姐快給我念下一章!”
“好的好的,玲玲你彆急啊,稍微等一下……”邱雨菲趕緊道,忙不迭地拿起旁邊的水杯,咕嘟嘟地灌了幾口水下去——
她當然知道怪談裡的水喝多了不好,但她現在是真沒辦法了。她已經連著給許玲念了不知多少章小說,反正印象裡所有能打臉的親戚都已經被楊朵朵打過一遍了。嗓子累得快冒煙,喝水吞咽的時候,都能感受到明顯的疼。
許玲估計是因為剛聽完一個小高|潮,見狀也沒說什麼,隻不太高興地撇撇嘴,躺在床上認真回味起方才的劇情。過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姐姐,我有點不明白。”
“嗯?”邱雨菲慌忙咽下嘴裡的水,“什麼?”
“為什麼楊朵朵不要她的媽媽呢?”許玲一本正經地問著,一字一頓,“沒有媽媽的話,好可憐的。”
“呃……或許吧。”邱雨菲噎了一下,“問題是,她媽媽對她不好啊……”
“那就換一個對她好的媽媽嘛。”許玲說著,忽然坐起了身,“不過上官媽媽雖然很壞,可她長得好看啊。就這麼丟了,太可惜了。”
“如果是我的話,就把她的臉剝下來,再去找一個對我好的媽媽,把臉縫上去,這樣我就能有一個完美的媽媽了!
邱雨菲:“……”
“啊對了,手腳還有身體也得留著。萬一新媽媽有哪裡碰壞了,也好及時替換……”
許玲自言自語般說著,說到最後,興奮到幾乎從床上蹦起來,又猛地朝邱雨菲看來:“姐姐,你說呢?”
“……嗯。”邱雨菲再次語塞,頓了兩秒,略顯僵硬地開口,“我覺得,這樣的做法,好像也不是不行……”
“對吧。”得到認同的許玲甜甜笑了起來,忽然歪頭,定定地看向邱雨菲的喉嚨,嘴角笑容微斂,“說到這個……”
“姐姐你的喉嚨,好像也該換了哦。”
“……!”
邱雨菲呼吸登時一滯,下意識捂住了自己頸部,支吾著剛想說些什麼,又見許玲眉眼一彎,再次露出抹天真的笑容來。
“開玩笑的啦,我知道的,姐姐的喉嚨隻是將故事太多,累到了而已。多喝水就沒事的!”
說完,還主動將水杯往邱雨菲的方向推了推。後者戰戰兢兢地接過,指尖猶有些冰涼:“對、對,差不多是這樣,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當然問題不大,我都明白的。”許玲笑吟吟地說著,自行拿了本童書,向後靠在了床頭墊上,“姐姐有問題的,隻是這張臉而已。”
“……”邱雨菲喝水的動作再度頓住。
“不過沒關係,不用擔心。很快就能給你搞到新的臉啦!”許玲充滿自信地說著,語氣聽上去竟像還帶著幾分鼓勵安慰。
聽得邱雨菲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怎麼可能不擔心啊,就是因為你說了這樣的話才擔心啊!話說那個臉又是怎麼回事,它看重的是誰的臉?冥冥老師的嗎……
邱雨菲一時雜念紛飛,此起彼伏的問號塞得她腦殼疼。她謹慎又畏懼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許玲,遲疑著開口,正想再多問些情況,卻見對方似是察覺到什麼,驀地放下手中童書,一下坐起了身——
而後開始掃視周圍,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感受到了某種極其恐怖的東西一樣。
……不,不對。
不是恐怖。
邱雨菲小心地觀察著它的表現,在心裡做出判斷:
那種眼神,語氣說是恐懼,不如說是錯愕。
那種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發現自己手機沒了的那種錯愕——
而很快,這種愕然,又一下變成了再明顯不過的憤怒。
“……壞人。”邱雨菲聽見它低低罵了一句。
緊跟著,聲音一下大了起來,稚嫩的嗓音也瞬間變得尖銳——
“壞人壞人壞人壞人!那該死的家夥,壞蛋老女人!她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全斷了,為什麼我的線全斷了——”
喊到最後,聲音已經尖到宛如裂帛,刺得邱雨菲耳膜一陣疼痛。她震驚地望著面前氣到失控的小女孩,終是克製不住地往後退去,後背啪一下撞上什麼東西,傳來冰涼的觸感,她驚訝地轉頭,正對上“哥哥”無神的雙眼。
“噓。”“哥哥”抬起手指,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飛快看了眼床上的許玲——後者這會兒正氣得在床上不停錘打,兀自大喊大叫個不停,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們這邊。
“哥哥”輕輕眨了眨眼,僵硬的臉上浮上些許詫異,隨即便拿定主意,用力一推邱雨菲的肩膀:“走。”
“哦……哦!”邱雨菲也不傻,前一秒剛點頭後一秒便飛快往門邊衝去,出於害怕,確認兩人都跑出房間後,還不忘回身將門關上,給自身多加一道保險——關門的刹那,通過門縫,依舊可以看到正在憤怒大吼的許玲。
不知是不是邱雨菲的錯覺,明明人還是那個人,身形看上去,卻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
不及細想,邱雨菲趕緊關上了門。回身的瞬間,卻正對上許玲冰冷的雙眼。
“姐姐。”它輕聲叫著邱雨菲,微微歪過了頭,身上仍舊是那身白紗裙,隻是看上去變得破舊不少,“你要去哪裡啊?”
“故事還沒講完呢。”
邱雨菲:“……”
定定望著那雙玻璃般的眼睛,邱雨菲卻忽然愣住了。
我該害怕的。她默默想到。
方才還在房間裡的人,轉頭卻一下出現在身後,還用這種嚇死人的眼神盯著我……按理來說,我應該害怕的才對。
然而,完全沒有。
完全感覺不到恐懼。最多就是在對上目光的刹那愕然了一下而已,但很快就緩了過來……
不害怕。真的一點都害怕。
……這個事實本身反倒有些把邱雨菲自己搞得有些心虛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自己的心跳。確認自己是活人後當即鬆了口氣,隨即湧上的卻是更深的困惑。
另一邊,已經走到門邊的“哥哥”終於意識到不對,艱難轉過了身。在看到攔在邱雨菲跟前的許玲時,素來平靜的雙眼中無法克製地掠過幾絲恐懼,旋即又咬咬牙,下定決心般地轉身,從旁邊抄起一把厚重的座椅——
它已經沒法離開了。它很清楚地知道這點。
不論局勢如何扭轉,自己的死亡都無法逆轉,遑論得到所謂的“自由”。
既然如此,那不如咬牙拚一把,至少要幫助還活著的人離開——
“哥哥”咬著牙,努力克服著胸口被女孩強行喚起的記憶與恐懼,衝著許玲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椅子。
就在此時,卻聽“啪”的一聲——女孩兒的臉被重重拍到了一邊。
“哥哥”:……
“哥哥”:……?
“哥哥”有些傻眼了,維持著高舉椅子的姿勢,一時不知該不該放下來。
邱雨菲也有些傻眼了,維持著給人逼兜的姿勢,看看面前的小女孩又看看自己的手掌,一臉茫然。
最傻眼的還是莫名其妙被她扇了一耳光的許玲——它眨了眨眼,眼中浮現出濃濃的不可置信。下一秒,又見它將脖子反向一轉,伴隨著一陣哢啦啦的骨頭聲響,它的臉轉過二百七十度,硬是轉回了面前邱雨菲的方向。
再抬起眼時,小臉已然陰沉下來,雙眼翻白,白色的眼珠中,又似有蝌蚪般的東西,正在不住遊動。
按說是更恐怖的場景。
邱雨菲卻隻再次皺了皺眉。
跟著試探地抬手——又一個巴掌扇了上去。
這回扇得更用力,直接把許玲整個人都扇翻在地。邱雨菲眼睛瞪得更大,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一旁的“哥哥”卻已反應過來,趕緊將椅子一丟,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轉身又往門邊衝。
“你是,怎麼辦到的?”它邊快步往前,邊忍不住詢問,“你是通靈者?”
“啊?我不是啊。”邱雨菲跟著它衝到門外,腦袋裡猶自充滿問號,“我也不知道,之前還不是這樣的……啊!”
她說到這兒,突然反應過來:“可我朋友是!她很懂這些!”
她現在大概也搞清楚了,之前在怪談裡自己能夠突然毆打靈體,和許冥建立的“規則”脫不開乾係。那麼現在應該也是相同的狀況。
就是不知道許冥那邊用了什麼牛批的規則,連害怕的情緒都能一並抹掉……這要是以後能常用的話,那不管去哪個怪談都不怕了。
邱雨菲默默地想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默認了以後還要進怪談的事實。一旁的“哥哥”卻是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伸手將她用力往外一推——
交流間,他們已經跑到了玄關處。它先將邱雨菲推出去,自己緊跟在後,反手啪地關門。轉身正要示意邱雨菲先躲去對面,卻聽房門後面,忽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仿佛鋼絲般的聲線,尖銳刺耳,震耳欲聾。
伴隨著那響亮的哭聲,整棟樓似都跟著搖晃起來,肮臟的白色牆皮簌簌往下掉落。“哥哥”本能地掩了下耳朵,下一瞬,卻聽邱雨菲一聲怒罵!
它匆忙轉頭,正見邱雨菲被人抓著頭發,腦袋痛苦地往後仰著,雙手徒勞地撲騰著,臉色都微微泛青。
更詭異的是,她的頭發是被往上提起的。
“哥哥”一開始還沒搞清怎麼回事,隻本能地往邱雨菲的方向靠去。再看清她頭發後面的狀況,臉色卻瞬間一白。
——隻見正抓著邱雨菲頭發的,是一隻小手。
那小手從天花板上倒著垂下來,死死抓著邱雨菲的頭發,正不斷往上拉。邱雨菲不知什麼狀況,隻努力撲騰著,然而毫無作用:
她現在確實感覺不到害怕了沒錯。但也並沒有設定說勇者無敵。
“哥哥”不敢去扯她的頭發或者身體,隻能試圖去掰那個正抓著她頭發的手。皮膚接觸的瞬間,一種熟悉的恐懼卻被自然而然地喚起,如同冰塊般瞬間爬滿它的全身,叫它整個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動起來。
快點動起來啊。
它望著邱雨菲逐漸缺氧的面容,眼中終於透出幾分焦急。然而它做不到——小女孩的拿手好戲之一正是喚起恐懼,而當動物被真正的恐懼包裹時,彆說動彈,有時連呼吸都艱難無比。
而就在它緊張地瞪著邱雨菲,飛快思索著對策時,又聽哢噠一聲響。
對面302的房間,自動打開了。
打開的刹那,一道熟悉的光芒從門後急射而出。被光照到的瞬間,“哥哥”分明聽見那手的上方響起一聲斥罵——抓著邱雨菲頭發的手指被迫鬆手,邱雨菲趁機趕緊往前撲去,一下撲到在地上,轉頭望著那隻自天花板內伸出的手,頓時隻覺更想罵人。
再下一瞬,燈光又往那隻扭曲的手臂上照去。手臂如同壞了的果子,啪地落到地上,隨著它一起掉落的,還有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小女孩。
許玲。
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說是神出鬼沒也不為過。方才去抓邱雨菲的手臂,自然也是它的手筆,這會兒正抱著小熊站在樓道內,一臉陰沉地看向邱雨菲。
邱雨菲被它看得隱隱惱火,忙往斜後方挪了幾步。於是電筒的光更完整地打在許玲的身上,照得它臉色越發陰沉。
它頗為怨念地看了眼邱雨菲,開口正委屈巴巴地想要說些什麼,卻聽302的門後,一個比她成熟不了多少的聲音突兀響起——
“外面的怪物請注意,你現在已經被我包圍了!”
躲在302室的盼盼說著,小心翼翼地從302的房門後面轉出來,手中正是一枚亮起的小手電——這事對她而言其實有些難度,因為她的左臂還在301室,現在連個替代品都沒有。
“如果不想惹事的話,就趕緊退回去!”她儘可能地把手電的光往許玲身上打,努力裝作很有氣勢的樣子,“否則彆怪我不客氣了!”
“……”許玲一時卻沒說話。
它隻站在原地,邊忍耐著燈光帶來的強烈不適,邊死死瞪著站在302門框裡的盼盼。
片刻後,又見它似是意識到什麼,神情一下放鬆下來,看向周圍光芒的時候,甚至還有空輕輕勾一下唇角。
露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來。
“……”一直觀察著它表情的“哥哥”立刻意識到不對,扶起邱雨菲就往302的方向趕去。然而尚未到門邊,卻又意識到一個相當不妙的事實。
隻見那個貼在302門上的福字,不知為何,自己掉下了一個角。
最上面的一部分軟塌塌地垂下來,看上去再無半點黏性。
問題是,這不是一般的“福”字,這是有防禦作用的。
現在莫名掉了一半,還能繼續用嗎?
“哥哥”無法確定相關的答案。它隻知道,正被光囚著的許玲已同樣注意到了這點,臉上的笑容頓時更明顯了。
“姐姐。還有哥哥。”它輕輕開口,語氣甚至比之前還甜幾分,“要來玩猜猜看的遊戲嗎?”
“大家一起來猜猜,這些東西,能困住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