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最開始產生“幻覺”的想法, 隻是因為面前這個怪怪的“蘭鐸”;那麼在仔細觀察過一波周圍的情況後,許冥便更堅定了這種想法。
……雖然她依舊想不起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但稍稍觀察一下就發現, 這個地點她其實很熟。
當然, 是現實中——她大學附近有條老街,因為準備拆遷,裡面的居民早已搬得七七八八。隻有一些晚歸的學生, 會抄近路從這裡回學校。許冥也從這裡走過幾回, 但出於通靈體質的求生欲,更多時候, 她寧願選擇繞路。
而現在,她就站在這條老街中。
不僅如此,她還在自己手上看到了美甲——因為工作原因,許冥基本不做美甲,隻在大一的時候出於好奇體驗過一次,沒多久就因為不方便卸了。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大一的自己, 正和一個怪怪的“蘭鐸”,走在自己大學附近的老街裡……
這樣一看, 更假了。至少許冥自己清醒地知道,自己大學的時候,絕不會沒事跑到老街來,而且那個時候, 自己也絕對沒見過蘭鐸。
……還是嗓音絕讚脾氣古怪版。
眼神倒是一如既往得清澈。隻是熟悉的清澈中混著不熟悉的不高興, 反而顯得更奇怪了。
這也是許冥想不通的地方——就算是幻覺,一般不也得追求下效果嗎?要麼儘可能弄得玄乎嚇人,通過短時間內的強烈衝擊攻破人類的心理防線;要麼就是儘可能弄得真實, 讓當事人自己都辨不出真假,再利用這份虛偽的真實,悄無聲息地對目標進行引導甚至是洗腦……
但這整得算是怎麼回事?
說嚇人吧,又不嚇人。說真實吧,又一眼假。
不上不下的。
許冥正暗自思索著,走在前面的蘭鐸卻又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略顯微妙地看她一眼,張了張嘴又閉上,跟著抿了抿唇,似是陷入了某種糾結。
又過片刻,方聽他試探地開口:“你不舒服?”
“嗯?”許冥怔了下,下意識搖頭,“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那你走這麼慢。”蘭鐸看似鬆了口氣,旋即移開了目光,繼續往前走去,“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你不總是最積極。”
……?
許冥愈發困惑。什麼叫“這種情況”?哪種情況?
再聯係下之前蘭鐸從自己身上抓毛的事,許冥心情愈發微妙。老實說,會編劇情的幻覺不少見,但像這種,莫名其妙自己原創一條劇情線,還原創得沒頭沒尾,連當事人自己都一頭霧水的幻覺,她這也是頭一回遇見……
保險起見,她還是低低應了一聲,隨即加快腳步,跟上了前方的蘭鐸。
目光卻不斷掃向兩旁的舊房子,又不時伸手在身上摸一下,眉頭微微蹙緊。
——雖然她現在依舊想不起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也搞不懂為什麼這幻覺裡的劇情到底在講什麼,無論如何,“幻覺”這個結論已經是鐵板釘釘。
而根據以往的經驗來說,會陷入幻覺,說明自己之前肯定已經被困在了某個怪談裡,幻覺正是怪談狩獵的手段。既然如此,那當務之急,就是要設法破除幻覺,趕緊逃出去……
最簡單的做法,自然就是直接暴力破壞。但具體該怎麼破壞,這個也有講究的,如果沒有把眼前一切都橫掃一遍的能力和氣勢,那必須追究一擊即中,一下破壞幻覺的核心。
但現在的問題是……該如何破壞。
許冥方才看過了,自己身上除了一個斜挎包,什麼都沒帶。而那個包裡輕飄飄的,顯然沒裝什麼可以用來充作武器的東西;小路兩邊又特彆乾淨,連這石頭都沒……
等等。
瞥見道邊的一堆碎瓦砂石,許冥心中驀地一動。
“嘿。”她立刻開口,叫住了走在前面的蘭鐸,“等一下。”
蘭鐸聞聲回頭,繃著嘴角看過來:“怎麼?”
“沒什麼。”許冥笑了下,指了指旁邊的瓦堆,若無其事地靠過去,“我突然想起來,我宿舍的小魚缸裡正好缺兩塊石頭……難得路過,不如等我先去找找?”
蘭鐸:“……?”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難以置信地看過來,“你宿舍十點半就關門了,我們總共就沒多少時間。你還有空挑什麼石頭……”
“放心放心,很快的。”許冥心說鬼知道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隻隨口敷衍著,目光不斷在瓦堆上徘徊,儘可能地尋找著可以用來充當武器的尖銳石塊。眼見“蘭鐸”神情越來越奇怪,許冥索性趕在他之前搶先開口:
“對了,之前就想問了。”
她意有所指地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鈴鐺呢?”
“那麼重要的鈴鐺,不會是丟了吧?”
“……”蘭鐸聞言卻是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喉嚨,面上浮現出幾分窘迫。
果然。許冥毫不意外地想著,再次將目光轉向一旁的瓦堆。
能製造出幻覺的怪談,坦白講,她也經曆的不是很多。但經驗好歹也是有歸納出一些的。其中相當重要的一條就是,千萬不要讓幻覺裡的存在帶著你的節奏走。
而打破節奏的有效方法之一,莫過於直接戳穿幻覺裡的矛盾與漏洞。
怪物也是有情緒的,至少會模擬幻覺的怪物,它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模仿情緒的。這就意味著當一個漏洞被指出時,對方很可能會給出一個短暫的情緒反應,比如驚訝、比如茫然,再或者就是動搖。
再接下去,無外乎就是兩種發展。要麼對方開始試圖補圓漏洞,維護幻覺的真實性;要麼就是乾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撕破臉不演了……而無論是哪種,起碼都意味著,幻覺本身的節奏會被打破,而被困在其中的自己,也能趁此機會,稍微得到些喘息之機……
就比如現在。
許冥的視線終於鎖定了一塊尖銳的碎石,趁著蘭鐸窘迫移開目光的工夫,趕緊撿起,悄悄藏在了身後。
轉身正打算找個合適的下手角度,目光無意間掃到蘭鐸發紅的耳朵,表情卻是瞬間凝住。
……不是,我就問個鈴鐺的事,你臉紅什麼勁啊?這算是那門子的情緒反應?
這隻是個幻覺,麻煩你正常點,我害怕。
許冥都給整得有些不會了,一塊瓦片在背後藏了半天,也不知該不該這個時候砸出去;就在此時,卻聽蘭鐸又輕輕咳了一聲,耳朵似是紅得更厲害了。
跟著就見他四下看了兩眼,又將挎著的行李袋往上提了提,還在上面拍了下,對著袋子低斥了一聲,這才將目光又轉回許冥身上。
轉過來了,卻又不肯對視,視線飄忽半天,終是羽毛般垂了下去,接著便聽他又是一聲低哼,一邊轉過臉,一邊對著許冥,輕輕提起了右邊的褲腿。
“……?”
許冥不解垂眸,借著路燈的光芒,目光最終落在對方的腳腕上。
隻見蒼白的皮膚上,是繞了兩圈的鮮豔紅繩;紅繩的中間,正是一枚金色的鈴鐺。
許冥:“……”
哇哦。她面無表情地在心裡感歎一聲。
不得不說,這個幻覺還真挺會玩兒……而且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挺講究細節。
雖然這麼說有點怪,不過許冥本人確實曾有一陣特彆喜歡畫腳飾一類的元素。而且沒記錯的話,大一那會兒,正好還接了個單,幫人花了一張動畫同人圖。那個動畫角色本尊恰好就是個腳腕上戴著銀鏈的紙片人帥哥,完完全全踩在她的審美點上,導致她當時畫完這單直接垂直入坑……
可惜後來那個角色崩了,動畫本身也腰斬了。許冥無奈脫坑,連帶著對腳飾的愛好都一並冷卻下來。
……所以說這個掛在腳腕上的鈴鐺,在社畜許冥看來,可能毫無波瀾;但在大一的許冥來看,絕對很有吸引力……
“可以啊。”許冥發自內心地感慨,也不知是在誇幻覺,還是在誇面前的“蘭鐸”,“很懂麼。”
“……!”蘭鐸聞言,卻是倏然睜圓了眼,不知為何,耳朵卻是紅得更明顯了,“你這說得什麼話!不是你說……我才……我還……結果你還去摸貓!”
……???
什麼東西?
許冥再次茫然。不是小哥,你是怎麼做到短短一句話省略掉至少三個關鍵內容的?OOC也不是這麼個C法吧。
考慮到這個幻覺的廉價程度,許冥都不由懷疑這是不是因為原創劇情圓不過來所以瘋狂給自己打馬賽克。
話說自己剛來到這兒時,身上那一身毛……原來是貓毛嗎?
許冥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沾著的細毛,又看了看對面面露不虞的蘭鐸,不知為何,心頭卻忽然湧上一股很古怪的感覺。
就好像……就好像類似的對話,自己真的在哪裡聽到過一樣。
握著瓦片的手指不覺一鬆,然而轉瞬又牢牢緊握。許冥定下心神,注意到蘭鐸再次看向自己的目光,心頭無端一緊,又趕緊岔開話題道:
“這麼在意,那你也捏兩隻貓出來給我摸摸不就行了唄?”
“不行!”這回對方卻是回答得相當利索,“我說過了,這是原則問題。”
“這又關原則什麼事……你是狗派嗎?”許冥心不在焉地瞎扯,“那你捏奶牛貓不就行了,四舍五入就是哈士奇……?”
又來了。她表情微微一頓。
那種熟悉的感覺——明明剛才自己都沒怎麼思考,那話卻自然而然就接上了,幾乎就像是條件反射一樣……
眉頭因為這種古怪的熟悉感而不覺蹙緊,對面的蘭鐸卻像不想繼續討論這事了,飛快扯開話題,又問了句“你石頭撿完沒”,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便匆匆轉身,又帶著許冥往前走去。
那塊尖銳的瓦片仍握在手裡,許冥跟在蘭鐸身後,不斷尋找著適合下手的角度。卻聽蘭鐸忽然開口,這次切中的,卻是個意料之外的話題:
“對了,你在之前那個怪談裡,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嗎?”
……?
許冥動作一頓,握在手中的瓦片微微往回一收:“你是指什麼?”
“就,那種叫‘根’的東西。”蘭鐸半轉過頭看她一眼,嚇得許冥趕緊收回了手。好在似乎因為之前那鈴鐺的事,他現在也不太敢看許冥,目光隻稍稍轉過來一些,很快又轉了回去。
“而且,你不是說,那個怪談你阿姨也可能去過……就因為這個,你才千方百計想要進去嗎?”蘭鐸說著,聲音稍稍低了下去,“你從那裡出來後,情緒就一直……是沒找到嗎?”
“……”許冥靜靜聽著,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這話是什麼意思?根、怪談、阿姨,這是什麼奇奇怪怪的組合方式?
聽上去就好像、好像……
好像這個還在讀大一自己,正在為了找關於阿姨下落的線索,到處瘋狂地找怪談碰瓷一樣。
問題是這根本就不可能啊,自己高中畢業後就已經沒有通靈體質了,看不到任何非現實的東西。而且憑自己的性格,遇到怪談繞著走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還主動去……
等一下。
腦海的深處似是有什麼突兀地鬆動了一下,許冥心中微動,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對啊,性格。
許冥記得清楚,自己的阿姨是無故失蹤的,就好像人間蒸發一樣,突然就沒了任何消息。
……憑自己的性格,怎麼可能不去找她?就算不通過怪談這種反人類的方式,至少也該有些行動。比如報警、比如貼懸賞、比如四處聯絡人……
可為什麼自己的記憶裡,卻沒有絲毫關於這些的印象?
為什麼在記憶裡,自己好像就是平靜且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現在想來,這才是最違和的地方,不是嗎?
更詭異的是,過去的自己,竟好像從來都沒發現這份違和——直到現在。
……我到底錯過了什麼?
許冥用力閉了閉眼,不知為何,竟覺腦海中一陣爆炸似地疼痛。耳邊傳來蘭鐸焦急的呼喚聲,她循聲睜眼,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軟倒在地,就連那塊準備用來砸人的碎瓦片都掉在了地上。
“沒事吧?!”蘭鐸蹲在她的身邊,伸手將要將她扶起,許冥卻隻揮了揮手,閉眼努力調節著呼吸。
“我沒事。”她輕聲道,“我隻是在想我阿姨的事……”
她莫名有種預感。她或許應該在這個幻覺中多停留一會兒——為了某些無法確定真假,但很可能會給她帶來意外啟發的情報。
“……好吧。”見許冥沒有起身的意思,蘭鐸隻能先收回了手,默了會兒,又輕輕歎了口氣。
“我理解你想要家人的想法。家人突然不見,這確實放在誰身上都很難接受。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病症,所以我對此,也是頗為感同身受……”
“……”許冥聽著,卻是不禁再次抬眼看他。
“不好意思。”默了一下,又聽她道,“但,家母?”
“嗯。”蘭鐸肯定地點頭,“家母曾罹患阿茲海默……!”
話未說完,便見一團陰影飛快朝著自己腦袋撞來——是許冥撿起了地上的那片瓦。
許冥沒有留手,碎瓦尖銳的一端重重紮進蘭鐸的太陽穴裡。鮮血飛濺而出,眼前的蘭鐸像是個被紮破的充氣玩偶,一下軟了下去。
他啪地倒在地上,雙眼卻還圓睜著,定定看著許冥,眼神充滿不可置信。
許冥同樣定定地回望,眼神則充滿可惜。
“本來還想從你這裡蹭點情報,你說你犯什麼渾呢。這麼急著送。”她輕聲咕噥著,艱難站起了身,“一下給個這麼大的破綻,我想裝沒注意到都不行……”
家母。開玩笑。這像是蘭鐸能說出來的話嗎?
許冥搖著頭直起身,見倒在地上的蘭鐸仍怔怔地睜著雙眼,太陽穴處的傷口朝上,流出的卻不再是鮮血,而是一團團白色的、棉絮般的東西。
仔細看了眼,竟是綿密的菌絲。
許冥不由皺了皺眉,下一瞬,卻感周圍一陣搖晃,下方傳來重重的墜落感——緊跟著,又是層層疊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再下一秒,胳膊上傳來明顯的觸感。她順著這股搖晃的力道緩緩睜眼,正對上邱雨菲微妙的眼神。
“冥冥?冥冥老師彆睡啦!”她坐在旁邊的位置上,輕輕推著許冥,“醒啦醒啦,電影都結束了,彩蛋都放完了……不是我說,這是槍戰片誒,也虧你睡得著。”
……?
許冥茫然看她一眼,又看看四周,緩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哪兒了。
邱雨菲網上抽獎抽中了電影兌換券,就換了兩張槍戰片的票,拖著自己一起來看。結果自己因為昨晚熬夜,愣是在鋪天蓋地的槍聲中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好意思啊。”回過神來的許冥趕緊告罪,“昨晚是真的沒睡好,其實電影還是不錯的……”
“行了行了。”邱雨菲拍拍她的臉,“先出去洗把臉吧,你睡得印子都出來了……居然睡那麼熟,也是厲害,彆告訴我你還做夢了。”
“嗯……”許冥心不在焉地應著,隨著邱雨菲一起往外走,“好像是做夢了。”
“不會吧?”邱雨菲驚訝看過來,“你夢到什麼?”
“夢到個……不認識的男人。”許冥回憶了一下,微微抿唇,“長得蠻好看,腳上栓個小鈴鐺,挺帶感的。不過他說話很怪……啊!”
話未說完,忽然一聲低呼,詫異朝後看去。邱雨菲循著她的目光看了眼,奇怪道:“怎麼了?”
“不知道。”許冥搖了搖頭,神情古怪地蹲下朝腳上摸去,“剛才感覺腳後跟突然有點疼,好像被什麼咬了一下。”
“?蟲子嗎?”邱雨菲同樣不解地看過去,什麼都沒看到,“是不是你睡太久睡麻了……”
“可能吧。”許冥遲疑地點頭,起身跟著邱雨菲繼續往外走去。不知是不是因為那點疼痛的影響,她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隻覺周圍一切都充滿了違和,但具體哪裡有問題,又說不出來。
“我帶了風油精,等等給你塗一點。”邱雨菲卻還惦記著許冥那個沒說完的夢,“誒你繼續啊,那個帶感的帥哥和你說什麼了?”
“……你這什麼八卦的語氣。”許冥忍不住看她一眼,“又不是什麼正常的話。他說,家……”
“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病症。”話未說完,卻聽一個陌生聲音從旁邊傳來。
許冥聞言一震,詫異轉頭,卻見聲音是來自旁邊的人群——一群穿著同樣製服的年輕人正聚在一起往外走,其中一個年紀偏大的男人正在對旁邊人說話,“當時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不及照顧,等察覺時,已是病入骨髓,連人都認不得了……”
“……”許冥緩緩停住了腳步。
“?”旁邊邱雨菲還在嘀咕,為什麼好端端地會說到家裡人,莫不是在夢裡就開始談婚事了,卻見旁邊許冥原地思索片刻,忽然轉頭往回走去。
“……?!冥冥老師?”邱雨菲一下愣住,“你乾嘛,你找什麼……”
“沒什麼。”許冥在空曠的影院候場大廳轉了兩圈,連著拎起兩把椅子,揮了揮又放下,片刻後,終於鎖定目標般走向了放周邊的展示櫃,叫來影院工作人員,花大價錢買走了一個頗具分量的小雕像。
邱雨菲還奇怪她怎麼突然喜歡上這東西了;緊跟著就見許冥倒提著那雕像,直直朝那群人走去,走到那個說話的男人身邊,衝他點了點頭,像是在詢問什麼——緊跟著,便是“砰”的一聲!
男人被許冥一下砸翻了過去,人群炸開一陣騷亂!
處在騷亂最中間的許冥卻是面無表情,隻定定看著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有人開始呼救,有人衝了上來,她被人架著胳膊往後拖,然而她看得清清楚楚——
地上那男人腦袋上的血,流了一陣就不流了。
取而代之的,是綿綿密密的菌絲,如活物般從那個脆弱的腦袋裡湧出來……
?等等。
為什麼我會知道,那個東西是菌絲呢?
許冥腦海中兀地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眼前的一切,便突然被黑暗覆蓋。
“冥冥老師?冥冥老師?”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許冥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怎麼,竟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
“你沒事吧,叫你半天才醒。”邱雨菲擔憂道,“你昨晚不會又熬夜吧……”
“……”許冥搖了搖頭,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蹙起了眉。跟著又似感應到什麼似的,朝桌子下面看了看。
“怎麼?”邱雨菲很奇怪。
“腳有點疼。”許冥說著,十分艱難地抬起右腳摸了一下,“就腳後跟那塊地方,好像被什麼咬了下。”
“啊?不會是有老鼠吧?”邱雨菲瞬間緊張,“我去看看上次買的老鼠藥還在不在……對了,我發給你的那個新文案你看了嗎?海報得根據那個改一下,麻煩了哈……”
“……”許冥緩緩點了點頭,又伸手摸了下旁邊的桌子,似是在確認桌子的實感。擰起的眉頭,卻始終沒有放鬆。
恰在此時,不遠處的會議室裡,傳來過分響亮的討論聲:
“我是覺得,比起金錢價值,作品更應該注重人文關懷——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病症,當時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不及照顧……”
許冥:“……”
又過一會兒,邱雨菲終於拿著老鼠藥回來,許冥的辦公桌上卻空了。她奇怪詢問旁邊的人,彆人隻說,剛才看到許冥老師借了把美工刀,往會議室去了。
話音剛落,便聽會議室裡傳出陣陣尖叫——
而身處尖叫中心的許冥,隻靜靜看著不遠處倒在地上的人。
喉嚨上是一道淺淺的傷口,鮮血已經流儘,白色的菌絲像是棉絮般從缺口處流出。
黑暗再次降臨,這一次,許冥乾脆連眼睛都沒閉——
任憑黑暗籠罩又消失。周邊場景果然已經變換。這回,她直接坐在了會議桌上。
主持會議的領導正在將PPT,PPT上公司未來的宏圖願景,他嘴裡說的卻是:“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症,當時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
“……”許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後跟處,毫不意外地又從那裡感到了些許的疼痛。跟著便見她打開包,從裡面找了支還算尖的筆,徑自往會議桌的另一端走去——
尖叫、流血、白色的菌絲、黑暗降臨。
一套熟悉的流程過去,許冥再次睜眼,發現自己正獨自坐在快餐店裡。
是她常去的那家,店員都認識的。周圍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許冥坐在熟悉的環境裡,第一反應卻是去看了看自己的腳。
腳後跟再次傳來細微的疼痛,讓她不禁皺起了眉。
再次環顧四周,她深吸口氣,直接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她一手成擴音器狀籠在嘴邊,儘可能大聲地朝周圍喊話,“請問誰的家……哪位令堂曾不幸得過阿茲海默症?麻煩有的舉個手,謝謝!有嗎,有嗎——”
連著喊了三遍,方才還吵吵嚷嚷的快餐店內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被人按下了靜音鍵。所有人都朝著許冥看過來,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像是沒有生命的玩偶。
許冥卻沒在意,而是很堅持地繼續喊話:“有嗎?有嗎?有的麻煩舉個手——”
如此又喊了兩遍,還真見坐在不遠處的一個人,顫巍巍地舉起了手:“你怎麼知道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病症……”
許冥:“……”
坦白講,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快沒了。
許冥默默想著,隨手抄起桌上的吸管,起身朝對方走去。
果然——沒多久,又是熟悉的流程。
再次睜眼,是和甲方開小會的桌上。腳後跟又在作痛,甲方侃侃而談,說的還是家母阿茲海默那一套,許冥一邊嗯嗯地應著,一邊把杯裡的咖啡一飲而儘——不然揮動時會潑出來,這不利於打掃。
再睜眼,是大學課堂上,旁邊兩個同學正在說話:
“家母曾不幸罹……”“砰!”
又一次睜眼,是中學的運動會上。
“家母曾不幸……”“砰!”
“家母曾……”“砰!”
“家母……”“砰!”
不知第幾次睜眼,胸口仿佛做了噩夢般砰砰跳個不停。許冥猛地深吸口氣,聽見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她掙紮著往後看,隻見坡海棠正站在十幾步外的樓梯下,緊張地看著她。
“襲明老師?”它小心翼翼地開口,仿佛在戒備什麼的樣子,“你確定這樣上去沒問題嗎?要不我們還是在看看……”
許冥:“……?”
她微微挑眉,再次環顧四周。
充斥著白色菌絲的空間,看上去像是單元樓的樓道。一旁通往上層的樓梯上,還立著一扇巨大的鐵門。
隨著四周景象的逐漸清晰,久違的記憶也漸漸回歸腦海——許冥花了幾秒鐘,總算想起這裡到底是哪裡,自己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想起來了。這裡是一棟怪談單元樓,自己是過來救邱雨菲的。想要帶著人逃出去,就必須要先去五樓拿鑰匙;而她現在的位置則是四樓,被白色菌絲占領的四樓。方才那些一層套一層的幻覺,想來應該就是這些菌絲導致的幻覺……
越是打破幻覺,就越接近現實,所保住的記憶就越多,也就越不容易被幻覺所蠱惑。而從現在的情形看來,自己多半已經打破了最後一層,這些菌絲沒法再攔住她,隻能任由她落回現實。
……不得不說,這地方還挺磨人。
許冥暗自琢磨著,細一回想方才的情況,又不由感到些慶幸——把所有的幻覺內容綜合起來看的話,不難猜出,這些幻覺的本質,實際是記憶的重現,除了那句魔咒般的“家母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其餘的內容,幾乎完全照搬真實的記憶。
……而這種幻覺,恰恰是最容易讓人翻車的。得虧它在開局放了個一眼假的,在自己心裡種下了違和的種子,不然自己能不能順利地一層層掙脫,這事還真不好說……
思及此處,許冥不由又暗歎口氣。聽見樓下的坡海棠又在叫自己,忙應了一聲,起身正要往下走,卻感腳後跟忽地傳來一陣輕微疼痛。
她緩緩轉頭,往後看去。自己的腳後跟處,卻什麼都沒有。
“……”無聲收回目光,許冥略一沉吟,還是走下了樓。
“坡海棠。”她望著等在下方的人,輕聲開口,“家母……”
“?”坡海棠不解地看著她,試探地接話,“曾不幸罹患阿茲海默病症?”
“這不是那份隨記裡寫的話嗎,怎麼了?”
“……沒怎麼。”許冥搖了搖頭,卻忽然伸手,一下扳住了坡海棠的肩膀。
“隻是——沒記錯的話,我並沒有給你看過那份隨記。”
語畢,毫不猶豫地一推——面前的人影,立刻順著樓梯滾下,啪地一下,重重砸在牆上。
厚實的菌絲再次如同棉花般綻開,許冥用力閉眼,再睜眼。果不其然,四周的場景又一次改變。
她又回到了那個被白色菌絲包裹的空間。隻是這一回,四周的菌絲裹得更嚴密,層層疊疊,像是密不透風的牆。
腳後跟再次傳來熟悉的疼痛,許冥心中登時一驚,低頭往下看了一眼,視線卻又一頓。
和之前不同,這回她終於搞懂那細弱的痛感是怎麼回事了——隻見一隻不過巴掌大的小黃狗正趴在自己腳邊,不停地拱著自己,又用牙齒隔著鞋子去咬,咬得小心又費勁。
察覺到許冥已經清醒,它當即鬆開了嘴,快樂地哼唧幾聲,短短的尾巴拚命搖晃。許冥伸手將它拎起抱在懷裡,再度環視圈四周,原本還有些懵圈的意識,終於完全清醒——
原來如此,這回她是真明白了。
她應當是在利用夢境模擬去是試探情況時就中了招。而這種菌絲恰好影響的是人的記憶和認知,在記憶被影響的情況下,她沒法自由地控製夢境模擬。導致的結果就是,在第一次中招後,她就不自覺地解除了夢境模擬,並掉進了真正的菌絲包圍圈中……
這也是為何,隻有從第一重幻覺脫離時,她感到了明顯的墜落感。因為模擬出的場景,本身就是要比現實場景高幾公分的。
掉進真正的菌絲環境後,菌絲造成的記憶影響才真正開始。但就像許冥之前分析的那樣,因為她接觸的第一重幻覺就沒能騙到她,反而讓她察覺到了“家母”這句話的古怪,還留下了深刻印象,導致之後的幻覺中,無論重現出的場景多麼真實,隻要一聽到這句話,她就能立馬察覺不對……
再加上蘭鐸給的小小狗也鑽了出來,拚命試圖把她弄醒。兩邊裡應外合,再配合許冥簡單粗暴的破局方式,還真就傻子克高手,讓她一層層地給掙脫出來了。
“……”終於捋清一切,許冥忍不住摸了摸懷裡小狗的腦袋,打定主意,回去不管蘭鐸怎麼說,她都要給它買給升級版的狗狗窩。
……話說回來,蘭鐸啊……
想起第一重幻覺裡的內容,許冥不由抿了抿唇。隻覺剛剛清爽一點的腦袋殼子,又開始咕嘟嘟地冒問號泡泡。
不過這種時候,考慮這個也沒用。況且虱子多了不怕癢,她腦子裡暫時擱置的疑問太多,導致蘭鐸的問題反而不太起眼了——倒也不是說不在意,隻是真要講究先來後到輕重緩急的話,他的事估計還得往後稍稍……
於是許冥沒費什麼工夫,很快就將思緒從這個名字上抽離開來,旋即便微微屏息,再次小心觀察起四周。
白色菌絲幾乎完全遮蔽視野,她已經連樓梯在哪兒都看不到了。許冥試著往前挪了兩步,腳下卻碰到一個突起的東西,低頭仔細看了片刻才認出來,那應當是一具屍體。
……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因為那突起的輪廓,隱隱像是人型。而且在某叢白色菌子的下面,許冥還看到了類似牙齒的東西。
至於彆的特征,是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了——因為那突起的表面,已經完完全全地被菌傘爬滿,一點縫隙都看不到。毫不誇張地說,許冥覺得那像是一具用真菌包裹的木乃伊。
這個認知讓她心中又湧現出幾分後怕。很顯然,這個菌絲構成的小世界,並不像它表面那麼無害。
考慮到它針對記憶的特性,許冥甚至懷疑可能它才是導致坡海棠被外面人遺忘的罪魁禍首……畢竟坡海棠自己也說過,它曾經上過四樓,然而後面的事,它自己也不記得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遇到這樣的副作用。好消息是,至少目前看來,自己不會再被裹進那些用記憶做成的幻覺裡了……
許冥琢磨著,在一大片白色的菌牆前停下腳步。眼前似乎已經被封死,她不得不思考起換個方向尋找出路,恰在此時,卻見懷裡的小狗揚起腦袋在空氣中嗅探幾下,忽然嚶嚶出聲,跟著便掙紮著從許冥懷裡跳下,猛地往前撞去。
面前的菌牆被小狗撞出一道細細的縫隙。許冥這才看清,原來那不是牆壁,而是一扇爬滿了真菌的、虛掩的門。
她試探著推開門,露出門後的空間。同樣長滿了白色的真菌,但看著明顯要比外面寬闊很多。許冥估測了一下方向,覺著這裡很可能就是原本的401室。
房子裡已經不見人影。許冥卻像是想到什麼,又一次開了夢境模擬,在這間房子裡反複尋找起來。來回找了幾輪後,終於在臥室的方位,叫她找到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蘑菇。
很小的白色蘑菇,菌柄隻有小指高,菌柄的頂部長得卻不是菌傘,而是一個完整的、白色的大腦。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就是這個菌絲區域的根。
或者說,是這個迷你怪談區域的根。
那大腦掛在細細的菌柄上,微微搖晃,像是熟透了的蒲公英。許冥先是在模擬場景中試了一遍,確認不會有任何風險後,方解除模擬回到現實,小心翼翼朝它伸出手去——
哢噠一聲,細細的菌柄應聲而斷。許冥拿起那顆腦花形狀的蘑菇,試著戳了戳最上面的腦花,確認不會一碰就碎後,方輕手輕腳地將其夾進規則書裡。
而幾乎就在她將那東西收起的一瞬間,四周環境驀地一變——
某種無形的壓力倏然褪去,大片的真菌枯萎,像是臟掉的牆皮般成片掉落。許冥將小狗拎回包裡,順著來路走出401室,隻見外面的真菌也已經凋零大半,隱隱露出後方牆壁的顏色與電表箱的輪廓。
通往上行樓梯的通道,也終於露出來了。
許冥這才真正鬆了口氣,連忙上前,三兩步便來到了樓道門外。正在樓梯下方等待的坡海棠注意到她的身影,當即驚訝地低呼一聲,旋即便在許冥的指點下,匆忙忙地穿過正在凋零的四樓平台,快步朝她走來。
“牛X啊,感覺你進去沒一會兒就上來了。”它發自內心地感慨著,注意到許冥鼓起的小包,又不禁有些好奇,“襲明老師,您這是……還撿了東西?”
“嗯。”許冥正忙著用手機上的密碼開門,聞言隻輕輕點了點頭。
“那個菌絲區域有點煩,所以我把它們的根給摘了……好了,門開了,上去吧。”
說完,也不看鯨脂人,自己就率先走了上去。
剩下鯨脂人一個,怔怔站在原地,過了會兒才發自內心地再次發出一聲感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