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貞娘從此夾起尾巴做人,絕不敢再與崔姣交惡,不久新的掌書入住旁舍,這樁私怨也就當作不存在的事情了。
崔姣的月事剛走,就急著去求苻琰給她造藉。
正天熱,崔姣一手拿團扇遮陽,一手提著食盒過怪石夾廊,入了去往崇文殿的宮道,才走有一盞茶功夫,就見左側宮道來一人,竟是那住在慈恩寺裡的書生郭守山。
崔姣道,“郭夫子慢走。”
郭守山這才注意到她,她現下身上穿的是女官服,大太陽下,膚白勝雪,雲鬢花顏分外美貌,郭守山看的晃神,直見對面女郎攥著帕子手遮在嘴邊軟笑出來。
“郭夫子應是不記得我了。”
郭守山局促的衝她行叉手禮,“某認得娘子,上回在慈恩寺娘子雖戴了幕籬,但身形也是認得出的……”
她這樣的佳人,隻驚鴻一眼,便能記許久了。
崔姣眨眨眼,“郭夫子眼力真好。”
郭守山被她誇得愈加靦腆,一張清秀的臉也不知是因為太陽太烈曬紅的,還是因她這句話紅了臉。
崔姣覺得他有趣,想到她阿兄說過的,許多書生寒窗苦讀數十載,為得功名,很多都不急著娶妻,來長安以後,她也曾聽人說過,一旦書生高中,就會有許多顯貴之家榜下捉婿,能做貴族女婿,誰願意娶貧妻呢。
“郭夫子怎麼來東宮了?”崔姣問道,他是白身,應當不好進宮裡來。
郭守山回她,“某現做了太子殿下的食客,在崇文館為殿下撰修《水經》。”
崔姣道了兩聲恭喜,“郭夫子才學淵博,才能得太子殿下看重。”
郭守山連忙道,“不止某,太子殿下收了某在內的五人,崇文館內人才濟濟,某之才學想比其他人並不算出眾。”
崔姣眼睛一亮,原來苻琰還收儒生做食客,進崇文館與那些有才之人交流,倒比進官學還好,她阿兄才學也不差,若也能被苻琰收做食客,以後入朝為官不是更容易嗎?
崔姣心下有了想法,又問他,“郭夫子現下算做什麼職務?”
郭守山如實道,“當不得什麼職務,某隻做食客,比不得崇文館內的學士們,若想為官,還需得入科考。”
崔姣點點頭,不管怎麼樣,給太子做食客,有太子這層身份在,她阿兄以後前途無憂,比官學還好。
崔姣拿定主意,又問他要去何地,這宮裡是不能隨便亂走的。
郭守山說是去見苻琰。
崔姣見他好像不認路,便與他一起往崇文殿走。
郭守山一路窘促緊張,直到黽齋門前,才鼓起勇氣小聲說,“未知娘子做何宮官,某恐對娘子有不敬之言。”
崔姣笑道,“我隻是內坊一名掌書,都是為太子殿下做事,郭夫子不用高看了我。”
郭守山默默記下掌書這個官職,他不敢唐突佳人,連名字都不敢問。
崔姣卻很直率的告訴他,“我姓崔。”
郭守山緊了緊手,十分克製的朝她又行叉手禮,“崔娘子。”
他忽又覺得自己叫錯了,忙道,“不、不是,是崔掌書。”
崔姣沒忍住撲的一笑。
郭守山手足無措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家令走出來,崔姣想進去,家令道,“殿下讓郭夫子進去。”
那就是不讓她進了。
崔姣隻得等在廊外,太陽太烈了,即使站在背陰處,仍熱的流汗,快等的不耐煩時,郭守山才出來離開了。
崔姣想進去,跟家令道,“廚下做了酥山,妾送來給殿下,這麼熱的天,怕是要熱化了。”
家令笑道,“崔掌書回去歇著吧,某送進去即可。”
抬手欲接過她的食盒。
崔姣猶豫著,細聲說,“妾能自己送進去嗎?”
家令將手縮回袖中,面含笑不語。
崔姣小聲道謝,推門入內。
家令收起笑,露出一副苦惱的神色,小娘子與郭守山說笑了幾句,太子就很不快,可見太子十分在意小娘子,這不是好事,再如何喜愛,她也隻是個侍妾,侍妾僅供太子紆解消遣,隻聽說內帷婦人爭風吃醋,沒聽說主君反過來因一個侍妾吃乾醋的。
他困惑不已,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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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姣進來步子放輕了,太子伏讀書案,她將食盒裡的酥山拿出來放到他手邊,沒見他的眼睛從書上移開,便要坐到他身邊為他研墨,可才彎身。
苻琰忽道,“不要在這裡打攪孤,立刻出去。”
崔姣隻見他側臉冷然,薄唇抿成一條線,像是生氣了,可她也沒得罪他,為什麼置氣呢?
他本就喜怒無常,崔姣領略過他這鬼神莫測的脾性,但現下她有求於他,還得小心侍奉。
崔姣沒出去,挨著他坐下,察覺他身體驟然緊繃,害怕他又想啃自己,便退開一點,給他磨墨,磨好了,就乖乖的將兩隻手疊在膝上,紗製繡花寬袖垂在他的腳邊,讓他知道,她在陪伴他。
酥山不能放久,有些化了,崔姣聞著奶香味,有點饞,但也隻能過過眼。
“殿下再不吃,酥山要化完了。”
苻琰沒理她。
這幾個月下來,崔姣差不多摸透了與他的相處之道,剛剛趕她走一定是裝出來的,不然還會出聲喝她。
崔姣伸細指戳他的胳膊,嘟噥道,“殿下不要跟妾置氣,妾知錯了。”
她被他打了五十下屁股,還要跟他說自己錯了,想想都心酸。
苻琰滯住,隨即將她的手拂開,自執箸吃酥山。
崔姣看他吃小小的咽了咽口水,不忘求他,“妾的戶籍還在長房頭上,殿下可不可以幫妾重新造藉,妾不求其他,隻要能讓妾脫離長房就好了。”
苻琰慢條斯理的放下箸,崔姣忙遞上茶,苻琰飲一口,冷道,“脫離崔氏長房,你如何自處?”
崔姣道,“妾想立女戶。”
苻琰道,“你還有兄長,立女戶不合律法?”
崔姣想了想,她與兄長實為唇齒相依,不能告訴他兄長與她非親兄妹,遂罷了立女戶的心,隻說,“妾不想和大房再有乾係了,求殿下想想辦法,讓妾與他們分開吧。”
苻琰眼睨著她,矜貴冷傲。
崔姣紅了眼眶,低頭哭起來,“妾是殿下的人,不想再和長房有瓜葛……”
苻琰那陰沉的眉際稍霽,未幾說,“茶沒了。”
崔姣趕緊給他倒茶,淚珠還垂在頰側,看起來又可憐又乖順。
茶遞給苻琰,苻琰接茶時被她握住了手,粉嫩雪細的手指尖怯生生攥著他,他沉眸斜她,淚珠還墜在濃密睫毛上,抖了抖,落兩滴沒進了他的衣袖。
苻琰無情的把她手撥開。
正當她失落了,卻聽苻琰道,“孤想想。”
崔姣才心安,尋思他既然能答應幫她造藉,那再問問他願不願意收她阿兄做食客,沒準也會答應!
崔姣擦擦眼淚,等他喝了茶,再吃掉剩下的酥山,服侍他漱口,這些事情做完了,苻琰開始趕人,“怎麼還不走?”
崔姣試著說,“妾路上遇見郭夫子,聽他說,殿下收他做食客了……”
苻琰那兩條稍稍舒展的眉毛又要皺起來,“郭守山倒是什麼都與你說。”
崔姣一心惦記著阿兄,沒注意他神色微變,問道,“殿下還收食客麼?”
苻琰未答。
崔姣一鼓作氣,“妾知殿下廣納天下青年才俊,都說舉賢不避親,妾想跟殿下舉薦阿兄崔仲邕。”
苻琰道,“你兄長真有賢德抱負,不需你一婦人舉薦。”
崔姣急道,“妾與阿兄身如蜉蝣,在崔氏,尚且不能安身,如何敢彰顯才德,妾自幼由阿耶教導識字,阿耶死後,是阿兄悉心教妾,殿下您知曉妾的,妾不敢自詡飽學多才,但也識字懂禮,若阿兄無才無德,斷不能做妾的先生。”
苻琰執起書卷道,“孤的食客已招滿,不收人了。”
崔姣知他對自己有偏見,連帶著阿兄也被他看低,她起身道,“殿下不相信妾,那就等阿兄來長安趕考,那時殿下看了阿兄的行卷,一定會後悔不相信妾今日所說的話!”
她氣鼓鼓的衝他行退禮走了。
苻琰看著手裡的那卷書出神,她兄長可能來不了長安了,給她送信的海商前日已經回了長安,那封信沒送到崔仲邕手裡,她被送出清河後,崔氏以偷盜族中墨寶的罪名將崔仲邕從崔氏除名了,現人已不知去處。
他本想過,待他擇定太子妃,便將崔姣遣散,她是崔氏女,還歸崔氏,和他再無關聯,但她現在想脫離崔氏,重新造藉,她兄長不在,一個小娘子想自立門戶何其難。
她不想再被崔氏左右,如果他替她再造藉,待遣散後,她可自由嫁人,她是東宮宮官,從東宮出去,即使嫁不了豪族顯貴,也能嫁入富足新貴之家。
苻琰想到了方才,郭守山和她說話時,她笑得歡悅至極,郭守山雖貧寒,但有學問,將來必能在科考中得名,崔姣與他是般配的,隻要他願意撮合。
崔姣對他的撒嬌依戀會變成郭守山的,崔姣是他的人也會成了郭守山的,他們之間的親密都不再是他一人獨有。
苻琰猛地將書擲開,神情益發陰鬱乖戾。
他絕不會被一個小婦人蠱惑,她還是他的侍妾,任何夫主都不會高興自己的侍妾與其他男人來往過甚。
崔氏不日就會舉家遷來長安,往後她被遣散回崔氏,凡有昏嫁,他自會照拂相看。
造什麼藉,他豈能聽小婦人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