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宋青很早之前就知道,沒有那場擠進窗戶縫隙裡的雨,那盆花不會重新回綠。
但他無法祈禱有同樣的雨淋到他身上,這樣的幸運事不會降臨在他頭上,隻能祈禱自己像那盆花一樣,絕處逢生、枯木再回春。
靠自己的力量。
沒想到花的運氣不錯,他也奇跡一樣被上天憐惜了一次。
宋青一路被推到醫院花圃內的停車場處,一輛小型車的旁邊。
身後的人摁了車鑰匙,車燈閃了閃,宋青一路提著的心總算稍微放了放。
她確實打算帶他走。
都到這裡了,沒理由隻是讓他看看,然後丟下他。
*
南枝將輪椅推到副駕駛座旁,同時將車門打開,露出不大的內部空間和座椅。
城裡停車太麻煩,每次開車一般都無法到達目的地,需要再開一段路才能找到合適的停車位,然後走路去某某店和商場吃飯。
她不喜歡,在買的時候就想著,車要小一點的,隨便哪個小夾縫就能停下,不需要太高超的技術擠狹窄的車位。一個人往來各個地方,也不想開太大的浪費,所以車不是燒油的轎車,算是電車。
四人座的,薄荷綠的顏色,精致又小巧,正適合一個人開。
南枝將輪椅固定好,宋青自覺往副駕駛座上坐,然而輪椅和座椅有高低之差,因為小,大多數東西都在車底,所以底座很高,並且座椅較為靠裡,沒有借力的地方,還是單開門,入口空間不大,他試了幾次都沒有上去。
不僅如此,座椅下調節前後高低的杆子還掛到了他腿上的紗布,差一點將紗布扯下來。
雖然及時發現,沒有硬上,紗布也沒有掉,但幾次折騰,南枝明顯瞧見紗布頂端溢出點點的紅來。
才住院一周出頭而已,其實不到出院的時候,醫生是知道他沒錢繳費,再加上她就是護士,可以很好的照顧他,所以特許的。
一周多,傷口尚且沒有長好,縫了線的地方很容易因為活動再度扯傷。
他還不止是腿截肢,是出了車禍,被猛地撞擊,身上基本全都是傷,換衣服的時候南枝看到過,T恤下外露的皮膚上有很多青紫,脖間還有擦傷,會上不去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南枝感覺他氣喘的厲害,額上有汗,面色和脖頸都白了白,不知道是疼的,還是被冷風吹的。
“我休息一下,很快就……”
宋青突然頓住,他看到身後的人將輪椅往後拉了拉,空出位置後繞到前面來,微微傾身,伸出雙手,像抱小孩一樣抱住他。
溫熱觸覺和懷抱頃刻間包裹著他,叫他呼吸都斷了斷,整個人寂靜,不動也不說話了。
一股力道從接觸的地方傳來,他感覺自己朝上了些,被那股力道帶起,同時因為這股力道,倆人身體貼的更緊。
宋青支起腦袋,儘量離她遠一點。
因為他記得曾經有很多人說過他窮酸,身上有
一股子味道。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保持一些距離沒錯。
他不想被嫌棄。
或許是揚了頭的原因,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破舊的襯衫和對方乾淨潔白的衛衣短暫的糾纏在一起,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
宋青從來沒有自卑過,因為他心中有書有前路,他知道自己受的所有苦都是為了未來過上更好的生活。
他的老師也和他一樣,穿的是十幾塊錢的T恤,破了舊了也不舍得換,鞋子爛了也照樣穿。
臨下課時曾有個學生說,自己衣服多到穿不完,丟了好多,老師直接向他開口,不要可以給他,後來老師當真將那個學生穿過的衣服套在身上,大大方方來給他們上課。
沒有人不敬他,也沒有人說他身上有窮酸的味道。
所以那些外在的東西其實不重要,老師不被說閒話,是因為他足夠強大,他得過很多獎,帶出過很多優秀的學生,逢年過節一大幫人來給他送禮拜年,想讓他關照一下自己的孩子,都被他趕了出去。
他和老師唯一不同的是,他很弱小,暫時還沒有建樹,隻要他像老師一樣就好。
內心擁有足夠多的東西,所以從來不自餒,然而這強烈的衝擊,還是讓他指尖顫了顫,不自覺低了低頭。
南枝發現他不算重,當然也不輕,畢竟是個成年男子,而且不是從腿根截肢的,有一隻腿是從膝蓋處。
據說是出車禍後他還清醒著,司機倒是嚇壞了,想逃跑,慌不擇路下二次碾壓了他。
當時他看到車開過來,求生本能往一邊挪去,一條腿微曲,所以被碾壓時一個在大腿處,一個在小腿上。
怕他以後不好穿戴假肢,醫生儘量保住他殘餘的部分,截肢位一隻在大腿根往下一點點,一個是膝蓋下一點點。
他之前應該很高,餘留下的腿修長,所以不輕,南枝有一點抱不動他,她感覺這個人在往下滑,可能怕摔吧,南枝從不遠處的醫院樓大玻璃上看到他想往上些,但因為無法借力,那隻餘留下的腿從五分褲中漏出來,無所適從地掛在空中,小腿不自覺翹了翹,還蠻可愛的。
可愛這個詞用來形容一個成年男人有些不恰當,但她確實感覺可愛。
南枝實在抱不住他,她不得已朝下了些,托了一下對方的——屁股。
宋青渾身一僵。
南枝:蠻翹的。
有了地方使力,她抱的稍微順暢了些,費了些功夫將人放在副駕駛座上,輪椅則被她推到另一邊,放在後座內。
都安排好後,她自己也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沒有往家的方向開,而是去了附近的小吃店,準備先吃點東西。
她下班早,晚飯到現在還沒吃。
顧及到身後的人,不打算點刺激的,沙縣吃兩碗餛飩就好。
南枝握著方向盤,穩穩行駛。副駕駛座上,宋青在看她後視鏡上掛著的精致吊墜。
是一個國風的小香囊,下面連著麥穗,上面有刺繡,
旁邊還配了個鈴鐺,很漂亮。
擋風玻璃前也放了一些七零八碎的可愛小擺件,最中間是個水晶球,車子過減速帶時,一震裡面的水晶片會微微晃蕩,還有雪花飄蕩。
暫時停車時,她閒著無聊,隨手擰一擰水晶球的球體,車內會響起音樂。
整個內部結構和車外一樣,是冰淇淋薄荷綠色澤,就連方向盤都被套上乾淨漂亮的皮套,座椅自然也是。
他就像一個外來者,著一身破舊拾撿的衣服,和這輛車格格不入。
宋青攏了攏垂下的衣物,儘量讓自己占的面積小一點,期間不斷檢查身下,怕自己掉落什麼東西。
他甚至翻了翻紗布,擔心自己剛剛多次活動,傷口崩裂,流下什麼鮮紅的液體來,將整潔鮮亮的車座弄臟。
還在往腿下摸的時候,冷不防聽到前面有人說話。
“宋青……”
並不是喊他,而是類似於喃喃一樣的說這個名字。
“‘青’這個字很適合你。”
這句話是跟他講的,隻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便乾脆點了點頭。
“你和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說這句話的時候,宋青敏銳地注意到她是帶著笑的,似乎自己比她預期中的更讓她滿意。
這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接,隻怔怔望著她。
南枝也沒等著他回應,比起談話,她這更像自言自語。
紅綠燈一過,她就扭頭繼續往前開了,很快到了一家她很喜歡的沙縣門口。
她邊解安全帶,邊告訴後座的人,“這家的餛飩皮薄肉多,放上醋和沙醬很好吃。”
看得出來,是真心和他分享,眼角都是彎彎的,笑得很真誠漂亮。
她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光鮮亮麗的城裡人,但一點也不嫌棄他,沒有往常他在彆人眼睛裡看到的輕蔑,連憐憫都少。
或許是剛剛抱過他一次吧,這一次宋青剛挪到車門旁邊,就被她再度抱起,還是剛剛那個姿勢,依舊被她托了一下屁股,宋青在僵硬中被她放在輪椅上。
和頭一次的小心翼翼比起來,這一次明顯熟練很多,也快了不少,他尚沒來得及多注意些什麼,已經被她擱在了輪椅裡。
這麼短的時間,應該不會討嫌。
這或許是唯一一個向他遞來的救命稻草,他想抓住,不想因為自己的某些冒失或者失誤被討厭,然後被放棄。
短短接觸罷了,他不知道身後推著輪椅的姑娘喜歡什麼性格的人,隻能儘量做到儘善儘美,減縮存在感,隻在該說的時候說話,該動的時候動,不做一些令人討厭的舉動。
他忽而一滯,感覺有隻手越過衣領,觸碰到他的脖間,拿出一根短發來。
是他的。
她將那根短發揚去,大抵是覺得會有漏餘,自然而然地壓下他的衣領朝裡看了看,又撿出一根碎發丟了出去。
她真的不嫌棄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主動接近他了。
宋青握緊了輪椅扶手,被身後的人推到一家小店門口。
不是飯點,人不多,南枝先點了自己想吃的,一碗餛飩,又回頭問他想吃什麼。
宋青看著一排菜單,在最便宜的青菜面,和最抗餓的飯之間猶豫。
面五塊錢,蛋炒飯八塊。
“要青菜面。”
現在已經是晚上,吃完洗漱一下就可以上床睡覺,不用特彆抗餓的食物。
南枝一愣,很快笑著添道:“再要一份蒸餃,兩罐排骨湯,兩個雞腿,兩個獅子頭。”
除了蒸餃之外,每一樣都是兩份,很明顯有他的,宋青提醒她,“我一碗面就好。”
南枝並沒有依,“你現在是恢複期,恢複期要多吃點傷才好的快,好的快好心人說了,就可以安排你乾活了。”
她當然沒有這麼惡毒,讓一個殘疾人去做活,就是騙他的。
但他好像信了,點了點頭。
南枝覺得好玩,繼續道:“你要都吃完,不能浪費,要不然我就從中作梗,讓你見不到好心人。”
她說的是從中作梗見不到好心人,而不是說他壞話,讓好心人不資助他。
宋青頷首,“好。”
南枝眨了眨眼,一邊覺得自己好像壞人,一邊忍不住更欺負他。
“好心人最近很忙,把你暫時交給我了,這段時間你要聽我的話,不然我還從中作梗,讓你見不到好心人。”
宋青:“嗯。”
十分輕易就答應了。
南枝不忘加一句,“我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宋青繼續點頭,“嗯。”
南枝:“……”
她莫名地,越發覺得自己壞了,欺負一個不會反抗的人一樣,有一種罪惡感。
不過也更覺得自己機智,之前沒有說是自己資助的他,現在有這麼多發展空間。
他在乎好心人,那還不完,被她拿捏了弱點,隻能聽她的。
南枝看著對面安靜坐著的人,由內而外覺得。
突然而然決定收留他,給她平淡又乏味的生活貌似也添了一絲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