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爾索沒有多問,共同和中島進了咖啡廳。
在店老板和服務員小姐的歡迎光臨中,兩人坐到最外側的卡座。
正對面的咖啡吧台上有架金黃色的喇叭花留聲機,和卡座邊各一扇的玻璃花窗共同給咖啡店增添了古樸的美感。
花朵型的疊瓣吊燈下,兩人吃完的玻璃器皿留在桌上,朝內的一盞有殘留奶油融化的痕跡。
“破費了,”莫爾索抽過紙巾,捏成角擦唇角邊,“明明你自己都隻吃了紅豆羹,卻請我吃了橘子大福。”
“哪裡。”中島被針刺到一樣倏地收回視線,“哪裡哪裡。”
莫爾索看了中島半晌,要回頭,“我身後有什麼東西嗎?”
中島連忙攔下他:
“沒有,什麼都沒有!就是很少看見咖啡廳的四個卡座都坐滿呢…哈哈……”
反正,中島握著茶杯流汗的模樣一定是在心裡找說辭糊弄過去吧。
莫爾索單手捏茶杯口,另一隻手托在茶杯凸起的底座,右手和左手同時將茶杯伸向嘴邊。
細看過去,茶杯中的水面卻在以小幅卻高頻的速度撞擊杯壁。
不僅是中島,第一次上陣的他更緊張。
待會兒就要進展到入社測驗了吧,《局外人》的核心思想是波折的人生一切和人類個體本身沒有什麼關聯,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隻要露出無關己係的微笑擺出一切都沒什麼所謂的態度就行了吧。
剛剛在漩渦咖啡廳店門前說了太多話,雖說符合人設,可完全多此一舉,照觀眾看來,就是這麼個角色高高在上指點了一番武裝偵探社,又擺出一副不惹風波的事不關己的態度,一定敗好感。
可是接下來的入社測驗更敗好感,映照《局外人》的內核,加繆面對需要幫助的受害人態度也該是淡然,他對人生無波無瀾的態度不僅投加在自己、還映照在周圍的客觀環境,所以救是不能救的。
得想個法提高好感……不,說起來,黑紅也是紅,可以走特立獨行事不關己的路子,說不定彆具一格的角色出現在少年漫畫中反而能拉一票關注?畢竟公司建模的底子在這。
想到這,莫爾索不禁縮回左手的同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摸到緊滑的皮膚裡骨骼利索,多一分少了這個年紀少年的秀氣,少一分沒了性彆的硬派,任誰看了都要讚歎一句美少年,誕生在法國會迎來一大票男女追求。
法國最出色的建模師按照莫爾索的要求在一個月內肝出的建模,雖說法國男人本就禿頂,可他看上去所剩無幾的頭發都要如風飄散了。
就這樣,公司還沒叫他休息,下一個法國文豪的建模正在加班加點……
莫爾索還在亂想,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類似賽場起跑時的標槍。
中島倏地站起來,莫爾索回過頭去。
最靠裡一個卡座,一男一女正呈前後相擁的姿勢站立,隻是任誰也不會認為他們甜蜜。
男方高舉的手/槍和他斜對面男人腋下的血跡正沿著馬甲紋路向大範圍蔓延,短短幾秒,血水已經蔓到了馬甲底擺的位置。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中島桌上的拳緊緊攥了起來。
已經看清那兩男人分彆是太宰、國木田的莫爾索在心中嗬嗬:裝的蠻像。
中島已經推開木桌,玻璃器皿因慣性滑出一段距離,他衝到咖啡館正中,朝太宰大喊“住手!”
“哪裡來的小鬼!你才是住嘴!”
太宰的槍口偏轉,直接給中島來了一發。
相同的血圈同樣在中島胸口的白襯衣上蔓延,他居然停了一秒才撫上胸口,身子晃了晃,面上的震驚與單膝跪地的痛苦都不像假的。
可惜啊,中島,你那半秒沒反應過的間隔雖然被你很好地掩飾成慢一拍,突出了對中彈的震驚,可惜瞞不過刁鑽的觀眾。
莫爾索在心裡吐槽。
中島的嘴角淌下血跡,回頭衝莫爾索喊:“莫爾索、彆管我!…快跑、!”
被太宰以臂肘卡住喉嚨的少女含淚向他大喊:“救救我!”
一個生命和受害人難兩全的電車問題。
距離太宰最近的國木田胸膛靠在卡座背,朝他喊道:“快走!小子!”
每過兩個音節他就狀似喘不上氣地喘幾下,因為最後一個歎音牽扯到傷口,還捧住肋下的血攤嗆咳幾句,咳出點血沫。
國木田這演技可比沒疼生演的中島好多了。
莫爾索以吐槽平複內心的緊張,其實在國木田朝他喊完這句後,直接流暢地拉過劇目主導權是最好的。
但他因為緊張,不得不留在卡座裡喘息了幾氣。
這兩秒間太宰已經瘋癲地喊過幾聲,將黑黢黢的槍口偏轉對準自己。
不可能叫太宰真的開槍,國木田於是接過話茬,瞠目咬牙地以胸腔震動發聲:
“小子,這是我、直美、和佐藤三個人的事!和你無關!還不快滾!”
“但是……”
以這句如幕劇的無聲拉幕,莫爾索以一聲長呼吸壓下心中的興緊,露出一個對衛生間的鏡子練習了三天,自然而然扯出的潺潺的微笑:
“臨死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搞懂,可以問嗎?”
對手接戲了。
太宰狀似生理性快速呼吸的異常狀態,語氣忽高忽低地朝他大喊:“你要問什麼?”
·
即便是真正的凶殺案,面對對方穩定十足的氣場,凶手也會不自覺平息下來。
恰是趁時候談判交換人質餘地的時候,做得好。
國木田以手臂抵在卡座背,還維持肋下中彈的竭力模樣,其實雙鏡片依次閃過層光。
少年的吐音仍在繼續:“請問,如此美麗的小姐,你劫持她,為此不惜讓我們三個陪葬的理由是什麼呢?”
“哦……你也、你也承認直美的美麗,”太宰以顫抖又陶醉的語音說,“正是因為她的美麗,我才會不可救藥地愛上她!直美是我的繆斯,我的洛麗塔,我絕對無法把她讓給彆人!”
說的太過了!語調誇張到肉麻!陶醉起伏的語氣倒顯個淋漓儘致。
國木田犀利的點評,卻望見一對平靜的冰藍色眼珠掃向了自己。
“也就是說,這位就是有可能搶走你的直美的,他者嗎?”
國木田沒有露出可供揣測的神情,反倒因為這個為情所困的情景劇,恰時露出羞愧而憤憤暗怨的不忿。
“沒錯!正是如此!”
太宰來勁了。
“直美如此美麗,卻要被這樣一隻戴眼鏡又醜陋!”
咵。一支箭射向國木田肩頭。
“衣品奇差,每天隻穿一套舊馬甲!”
咵。兩支箭射向國木田後背。
“像小女孩一樣整日捧著本手賬念來念去!”
跨。三支箭射向國木田手心。
“完全沒有一丁點浪漫細胞和情調的男人!”
咵。數隻箭射向國木田心口。
“被這樣一個位居異性吸引力金字塔底層的男人奪去純潔的心靈!我無法忍受!”太宰高聲宣布。
莫爾索看不見的卡座下,國木田捏住手掌的五指正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太
宰
治
……!!!
“是這樣啊……”莫爾索露出微末的理解神情,“因為心儀的少女向他者獻上愛意,所以怒氣上腦了?”
“這並不是怒氣!我是在絕對理智的情況下選擇付諸內心的行動於實踐!你這種沒經曆過刻骨愛情的小毛頭懂得什麼!為了愛情,我寧願付出身體和靈魂!”
“作為法國人的我可以理解……”莫爾索問下一個問題:“即便你殺了我們,將整個咖啡廳屠殺一空,又如何帶著這位直美小姐雙宿雙飛呢?想必市警已經在前來的途中了。”
太宰因為夙願得償而漲紅了臉,持槍的手都在顫抖:“我和直美會飛去任何凡夫俗子都找不見的地方,警察和媒體也無法追蹤我們的痕跡,
就我,直美,我們兩個,在索多瑪慈悲垂目的天國,在她溫柔的注視下,補全彼此生命的翅膀……”
這一番話說的躺屍的中島更深地往胸口埋了埋臉。
太宰先生,穀琦聽到了會記一輩子的吧……說不定會煞費苦心把你倆隔離起來,從此再也見不到直美……會影響工作。
“哦……”
莫爾索倒是不置可否,一面思考什麼,兩隻腿邁開卡座,來到空曠的中央。
“你要乾什麼!”因少年的接近受刺激,太宰的食指在槍托用力。
“在我的故鄉,很少有像她一樣純黑色的長直發,”莫爾索像走在海邊欣賞起伏的波濤,兩隻腿閒適地交替邁步前行,“濃稠像深邃的夜空,柔滑如古中國上好的綢緞。”
他經過中島,地上躺屍的中島不受控地彈了下眼皮。
要去?要靠近?靠近現在是嫌犯的太宰先生?
“你在乾什麼呀!”直美渾身哆嗦,“彆過來!彆過來!”
國木田的眼睛緊盯著莫爾索。
想談判站的遠遠的再說!首先確保個人安全。
不過,也說不準是想趁此機會交換人質……不,都已經闡明了是情殺案,受害對象隻能是那特定的一人,任他三寸不爛之舌,凶手也不可能改變人質。和凶案的初衷違背了!
“快回去!”還沒想完,國木田就因為莫爾索和太宰過近的距離衝他喝道:“以為他不會開槍嗎!現在奔出去報警!你是唯一有行動能力的人!我們幾個的性命儘在你手上!”
莫爾索停下腳,“可是,我是來達成約定的。”
“什麼……?”太宰的槍口如沸騰的水顫抖,“約定……”
“‘在死之前,有幾個問題想問’的約定”
少年抬起手臂,神情如被老師檢查作業的優等生:“問題問完了,您可以開槍了。”
國木田:“……”
國木田一不小心抓破了手下的皮革。
太宰:“什麼意思…?”
“意思是,您開不開槍都行,您的權利。”
“我現在就要開槍了!現在!”
“嗯嗯,您開吧。”
“我開了!”
“請。”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太宰舉止激烈地揮動槍口,不明狀況而恐懼的大喝出聲:“現下唯一有活動能力的你是這死盤中唯一的活棋!假如我開槍的話,你就成了這死盤的定局!他們,這些人都會因你而死!你不慚愧嗎?!”
“開槍射擊的人反過來問我心中有無慚愧啊,”莫爾索說,“不過有一點,我希望指正你的是,我心中並沒有一種準繩來強迫我做拯救諸位的英雄。”
太宰瞪著他。
“這位……先生……?”直美以幼小的怯弱嗓音顫道,“能不能請你救”
莫爾索以爽快的笑容打斷她:“這位小姐,我隻是來偵探社應職的求職者,和您無關。
‘拯救你’是件勞神傷財很需要動腦筋的事,我這人其實很懶,不願意做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所以您乾脆彆指望我了,自救吧。”
因為意外,直美一時忘了抓住太宰的手臂哭求,以保齡球狀瞪大了兩顆桂圓似的圓眼。
太宰霸道地打斷他,“什麼不相關!管你是誰,反正儘去死吧!一切來阻止我和直美前往美好的愛情殿堂的人通通該死!成為我和直美這場血色婚禮的見證!”
“真是浪漫。”莫爾索雙掌合擊,分開,再合擊,讚歎道:“沒想到異國他鄉也有和我故鄉一般為愛癲狂的人選。”
“不過……”他再度開口,灼灼地望向直美,“我第一次看見如此奪目的絲綢長發,一定是命運女神莫伊拉對我死前最後的關照……近看了如阿芙洛狄忒一樣美麗的少女,如果我提早和你相遇,恐怕也會像他一樣與你墜入愛河吧。”
莫爾索這句話叫周圍幾人程度不同的無語起來。
他背後,躺屍的中島像蝦似地拱了下腰,又默默躺回去。
“既然如此,就請你救救我呀……”晶瑩的淚劃了直美側臉,“我不想死,不想因為犯下的一點過錯搭進全部的人生……”
“那真是遺憾。”少年正側臉四顧,視線在室內的任何一樣物品上掃過,“假如我這麼說:彆害怕,人生不過是一出戲劇,戲終人散,一切都沒有什麼相乾——您會好受些嗎?”
少女的眼淚流的更凶,“臨死前的最後一天,你連安慰的話都沒有?!”
少年說:“說出的內容比內心感受到的更多,就是撒謊——這是沒辦法的事。”
在其他人因少年異常的邏輯懷疑之際,隻有太宰,凝望因眼神不斷巡視而臉龐格外繁忙的少年,突然發問:“你在找什麼?”
少年頓了一下。
他正過臉,輕輕瞥掃太宰一眼,又再度四掃,“我嗎?”
“嗯哼。”太宰漸漸停了誇張的語調,“雖然也有在死前將最後一幕好好投入眼簾的可能……不過這麼明確地一掃一過,更大概率是找東西了。沒找到嗎?”
“姑且吧。我還在找……”
少年冰藍色的淡眼珠在咖啡店的陳設間搖晃。
“一位能隨時查看咖啡店情況,根據現場變化改動周圍景物的,類似於幻象係的異能力者。”
少女的嗚咽像流到一半被擰上的水龍頭,同流水一起梗在喉嚨。
國木田的視線隱入薄亮的鏡片,被拽入沉默。
地面躺屍的中島頓了半晌,突然‘蹬’地一下撐起臂,滿臉寫著三個問加感歎號地朝莫爾索的背影睜去。
“不是嗎?幻象係?”莫爾索用食指彎搭上下唇,“腦控製係……似乎不太一樣……剛剛我靠近,說想和她步入愛河的時候,周圍空間渺小地顫動了一線,雖然隻是細微的一小豎線……那位異能者是這位小姐的戀人、同胞?”
“哦……”太宰彎眉睫下的鳶眼稍暗成了鳶青。
“您彆裝了,”莫爾索向前傾身,“一直舉著槍口也蠻累人的,哪怕是空彈匣。”
哪怕國木田和中島身上的血跡是幻象,但太宰的確壓下了叩舌,開槍卻沒子彈,並列可得——槍裡沒子彈。
雖然不能完全確定,但賭一把,人生就是場豪賭——all in!!
太宰彎下眉眼,眉角眼梢都透著輕巧的愉快。
“在你之前,可從來沒有人在十幾分鐘內看破細雪。”
他彎回臂,用掌根抵在槍托,向上一按,彈匣登時掉了出來,落在他掌心。
莫爾索在心裡大喘氣,面上微笑道:“是嗎?”
其實他也很想像原著的江戶川亂步一樣大顯神通,從各種細枝末節,比如——你身為提前帶□□來和愛人殉死的絕望人,卻喝了避免午睡的濃茶,就是來做戲嘚!——隻是瞎掰,條縷清晰叫人啞口無言地以三寸不爛之舌的酷炫喝破武裝偵探社這場偽造事件。
——可惜沒那個能力。
不過,莫爾索耳邊傳來了【關注度】和【信賴度】上升的齒輪聲。
隻要【關注度】上升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利用關注度贈送的抽獎機會去禮裝卡池抽取獎勵——技能卡、外裝、物質品……裡面應有儘有。
或許某一天抽到【洞察力】的技能卡,如他所想地一一道出破案的馬腳也不晚了!
太宰放下手/槍,“從哪裡發現的?”
莫爾索維持面上的微笑:“一條條說明太麻煩了。”
不能篤定,少說少錯。
“哦哦……是這種性格?”太宰若有所思,“那麼,是從哪裡開始?從最開始的征兆就好。”
他反手,彈匣朝下,沒有丁零當啷的聲音,空的。
莫爾索微笑的視線跟著他的彈匣去動,“其實,若論懷疑是在更久以前,真正確認,是在中島桑踏進咖啡廳的一步吧。”
中島抱歉,給你背一口鍋。
中島正從後面撐地爬起來,聞言像吃草的兔子被人戳了一下:“我?”
莫爾索偏頭過去:“你當時緊張又期待著什麼再度來臨的表情……”他微笑,“非常有趣。”
中島在國木田和直美的雙重視線中,又默默蹲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