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快死了。

他躺在一片廢墟之中，不斷咳著血。

這片廢墟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位置在橫濱的工業區附近。

有槍聲、爆炸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隱隱可見火光照亮天空。

他已經動不了了。

但解放汙濁之後無法憑他的自主意識停止，狂暴的異能力不斷吞噬著他的身體，以又急又緩的速度侵蝕他的生命。

空中有細微的雪花飄落。

耳邊隱隱傳來成員們焦急呼喚他的聲音。

想回答，可是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

太宰治死後，他本該不能隨意的解放汙濁。

可是這並非一個能完全不使用汙濁就維持和平的世界。

雖然武裝偵探社的芥川龍之介、現在也加入偵探社的中島敦兩人合力起來會比他強大，目前卻依然僅限於比沒解放汙濁的他強大。

在他們還沒真正成長起來之前，他依舊會有必須豁出性命、開啟汙濁的時候。

比如現在。

太宰那混蛋大概也早就預料到了。

所以森首領沒死。

自從他接任首領之位後，紅葉大姐也回來幫忙了。

組織的運行在他死後不會出狀況，會一如既往的……就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他沒加入港口之前的情況一樣。

這樣就好。

他的意識逐漸飄遠。

這片被他解放汙濁時憑著本能無意識損壞的廢墟，成員們清理重建起來，應該會很辛苦吧？

他的眸光慢慢渙散。

天空……好白啊。

雪、真漂亮。

他生在一片黑暗之中、活在黑暗之中，現在要死在一片純白之中嗎？

中原中也不知怎麼，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他彎起唇角。

——意識墜入溫暖的、深沉的黑暗。

他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恢複意識。

可是耳邊慢慢地響起各種雜七雜八的聲音。

劈劈啪啪的、某種東西燃燒的聲音。

轟隆隆像是誰在踹鐵的沉悶聲響。

沉悶的聲響結束之後，周遭終於安靜下來。

但不過片刻，一個像是流水般好聽的聲音就隱隱約約響起，“……要去找……才行。”

找？

找什麼？

他沒死嗎？還是他來到地獄了？

中原中也想睜開眼睛看看，眼皮卻像是被膠水黏住一樣，又緊又重，怎麼都睜不開。

接著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不用……死了剛好……”

什麼死了剛好？

是在說他嗎？

他沒有下屬會說這種話吧？

等等、這個聲音怎麼有點熟悉？

中原中也還在嘗試著睜開眼睛，意識尚未完全恢複，茫茫然的，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聽過。

還有件奇怪的事。

他不是躺在柔軟的病床上，而是硬梆梆的……應該是地上。

真的來到地獄了嗎？還是在成員找到他之前，他先被什麼其他的人找到了？

他想動動手指，可是身體很重，完全動不了。

甚至沒什麼知覺。

沒辦法非常真切的感受到軀體的存在，意識與軀體之間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木頭或鐵器，無法完整的連接在一起。

明顯沒經過訓練的、有些沉重的腳步聲傳來。

臉似乎正在被沾著水的濕布輕輕擦拭，接著是乾燥的嘴唇。

動作很輕柔。

“不能喝水會……快點醒來……”

那個流水般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大概就是幫他擦拭面部的人。

身體被翻了個邊。

那雙手很溫暖，似乎很纖細，可是力氣很大，在幫他這種完全無法自己挪動身體的人翻動身體時，一點吃力感都沒有。

他要做什麼？

中原中也迷茫的想著，突然就被那雙軟軟暖暖的手按摩起來。

為什麼要按摩？怕他肌肉萎縮嗎？他這樣躺了多久了……？

在一點點細致的按摩之中，木頭般的軀體似乎緩緩的活絡過來，能聽見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了點。

“……隻要是活著的人，你都會救？”另一個聲音響起。

當然不是在對他說話。

幫他按摩的人理所當然的回答道，“對呀，總不能看著人死掉。”

“如果救了壞人，一醒來就要殺你呢？”另一個聲音又道。

中原中也：？

不是，那個男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讓這個少年放棄自己吧？！

雖然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怎麼莫名覺得這是帶著私人恩怨說的話？

“唔、那也沒辦法。”少年回答。

“如果你被攻擊，我隻會袖手旁觀。”男人道。

“袖手……旁寬？”少年迷惑的重複一遍，“那是什麼？”

男人沉默幾秒才回答，“……不會管你的意思。”

“哦。”少年說。

沉默持續了會兒。

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是他還活著，就不能見死不救呀。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救你的時候也是。”

什麼心理準備？

中原中也想。

被殺死的心理準備，還是反殺的心理準備？

少年沒有再說話，另一個人也沒有再問，像是彼此心知肚明。

……聽他們的一問一答，又似乎不是非常熟悉的同伴。

中原中也突然有點好奇。

抱著這種決心在救人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空氣很乾燥，帶著寒意。

附近不知道在燃燒著什麼東西，並非木頭的氣味，而是有點刺鼻的味道。

可是燃燒的溫度驅散了空氣裡的寒意。

感覺像是擂缽街，可是不會是擂缽街。

他知道擂缽街冬天的味道。

究竟……是在哪裡？

他的身體還是太虛弱了。

少年按摩的手法又太好了，很舒服，讓他的意識再次慢慢陷入黑暗。

難道是被按摩師撿到了嗎？

在他再次昏迷之前，腦中飄過這個猜測。

意識在一片黑暗裡。

在溫柔的、深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

有些忽冷忽熱。

可能發燒了。

身上都是汗，有些不太舒服。

他迷迷糊糊的又醒過來，意識反而沒有第一次醒來時那麼模糊。

是因為出了汗，身體狀況比較好了嗎？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橫濱……怎麼樣了？

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還是很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額頭覆上一塊乾燥的布，大概是在替他擦汗。

少年擔憂的聲音響起，“身體有點燙，在發燒。”

“我看是沒救了。”另一個聲音涼涼的說，“放著讓他自生自滅吧，少張嘴就能減少一份食物消耗。”

“可是還活著哦！”少年重申，“還活著就不能不管呀。”

想坐起來、想動，卻怎麼也動不了。

……該不會變成植物人了吧？

中原中也突然有點恐慌。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還不如——

“要活下去啊。”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有些小小的，不是說給另一個人聽。

也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說給他聽，“要活下去，不要放棄。”

中原中也在心裡歎了口氣，剛才閃過腦中的消極情緒迅速被他揮散。

“雪停了就走吧。”另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少年持不同意見，“等他燒退了再走吧？”

空氣安靜了會兒。

中原中也忽然意識到沒有再聽見火堆的聲音，空氣中沒了刺鼻的氣味，卻變得很冷。

“……活著有什麼好？”另一個人忽然問。

這個聲音真的很耳熟。

到底是誰……？

“唔。”少年幫他擦汗的動作停下來，語氣茫然的反問，“有什麼不好？”

“沒有人、沒有植物、沒有動物，水源難找，食物也都過期幾百年，不知道吃了會不會死。”另一個人回答，“一直走一直走，沒有任何目標，每天重複這種生活，還不如直接自殺算了。”

“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能活著，為什麼要死？”少年說。

“你隻是在遵循博士的吩咐而已，該有點自己的主見了吧。”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我不想沒有嘗試就放棄。”少年沒有被男人的話影響，語氣有些天真，“搞不好下一層就會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食物！”

“怎麼可能。”另一個人嗤笑道，“異想天開。”

“嗯！”少年也不反駁，隻是道，“可是我想活下去、希望你能努力活下去、希望他能活下來。”

中原中也聽的雲裡霧裡，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不隻身體動不了，現在腦袋轉動的速度也慢了點，一時無法消化這些過大的信息量。

另一個人沒有回話。

少年繼續道，“博士說去到最上層就能活下去。雖然不知道最上面有什麼，可是我想去看看！你不想看看嗎？”

“不想。”男人毫不猶豫的回答，“我想死。”

“唔。”少年苦惱的發出一個語助詞，停頓幾秒道，“你死了之後想待在什麼樣的地方？我會儘量找到類似的，幫你把屍體放在那裡。”

他說出這些話的語氣非常自然，一點都不像是賭氣、開玩笑，也不是放任自流和落井下石。

而是……

怎麼說才好呢，隻是在陳述他一定會去做的事。

中原中也突然更好奇了。

這個少年，好像有點有趣。

可是再怎麼好奇，也要先睜開眼睛、讓身體能動才行。

不隻是身體不能動，就連異能力都用不了。

很奇怪。

異能力不是消失，也不是被壓製住，而是單純的沒辦法使用出來。

像是壞掉的機器。

這也是解放汙濁到極限、直到他體力耗儘而亡的後遺症嗎？

中原中也茫然的想。

另一個人在短暫的沉默過後，總算回答，“我要一個有暖氣、有很多蟹肉、很多酒的地方。”

蟹肉……？

中原中也忽然發現這個聲音究竟為什麼耳熟了。

這不就是太宰那混蛋的聲音嗎？！

世界上會有這麼像的聲音嗎？該不會真的是太宰那混蛋吧？！

不是、所以這裡真的是地獄？

“些、肉……？”少年茫然的重複一遍，“那是什麼？”

“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男人道，“啊啊、好想吃蟹肉啊——如果能找到蟹肉，我還能為了蟹肉多活幾天！”

“那就一起努力找吧！”少年的語氣變得輕快起來，一點都不掩飾聽見他說能多活幾天時一下子變好的心情，“為了找到些肉，也要再多活幾天才行呀。”

“是蟹肉、蟹肉！”男人終於糾正一次少年的發音。

“哦，蟹肉。”少年說著，繼續擦拭中原中也的身體。

汗濕的額頭、還有身體。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突然覺得有點羞恥。

他當然不免受過傷，也不免住過醫院、被醫生護士服務過。

可是他的異能力很好用，隻要意識清醒著，大多數時候都不需要讓護士幫他擦身體。

現在明明有意識、身體卻隻能任由擺布的模樣，太……太羞恥了。

“不如死了算了。”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

少年回答，“不是要等吃到蟹肉再死嗎？”

“不是說我。”男人道，“我是說他。哈，昏迷不醒，被人脫了衣服擦身體，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我也幫你擦過哦？”少年說，“剛撿到太宰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的呀。”

太、宰？！

還真的是那個混蛋啊？！

中原中也一股怒意突然湧上來，可是身體還是不受控製，隻能被迫冷靜下來。

……不對。

太宰已經跳樓了，從那麼高的地方摔落，能被撿到的隻有七零八落的屍塊吧。

隻是同姓嗎？

還是……他真的來到了地獄？

或者是、少年有什麼可以複活死者的罕見異能力，才會導致太宰的屍體憑空消失？

各種問題出現在腦中。

“……反正我被擦身體的樣子沒被其他人看見。”疑似太宰的人輕飄飄的回答，“我贏了。”

“唔、贏了？”少年問，“為什麼？”

“沒為什麼，就是贏了。”男人道。

“哦。”少年乖乖應聲。

中原中也突然很想動起來。

他想睜開眼睛、想看少年長什麼樣，想知道另一個男人究竟是誰。

趕快動起來啊，快點遵循意誌的動起來啊……

“太宰。”少年一邊幫他穿衣服，一邊喚道。

“嗯。”男人隨意的應了聲。

“你是不是認識他呀？”少年問，“你看他的時候……嗯、好像很討厭的樣子？不是因為會分走食物才討厭的，是另一種討厭的感覺。”

“討厭？”男人重複一遍。

“一點點？”少年不確定的說。

周遭又安靜了會兒。

“與其說是討厭。”男人道，“不如說是憎惡。”

“憎惡？”少年問，“和討厭不一樣嗎？”

“比討厭還要更討厭。”男人堅定的道，“我討厭他這種人。”

“這種人？什麼樣的人？”少年問。

男人沒有回答。

少年沒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又道，“可是我覺得你沒有很討厭他，唔，就是，雖然有點討厭，可是沒有很討厭的樣子？你有時候也會用看他的眼神看我。”

也太直白了吧？

就這麼直白的說出自己被討厭嗎？

中原中也想。

然而少年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對被討厭這件事沒什麼感覺，隻是在陳述著事實。

“什麼呀。”

男人有些輕佻的笑了一聲，難辨真偽的回答，“你看錯了吧？”

“唔、哦。可能吧？”少年沒有反駁，隻是問，“他叫什麼名字呀？”

中原中也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就聽男人非常正經、吐字清晰的回答，“蛞蝓。他叫蛞蝓。”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怒氣爆棚。

這就是太宰治那混蛋啊！什麼蛞蝓啊——！

“蛞、蝓？”少年慢慢重複一遍那個詞，似乎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快樂的說，“蛞蝓！”

太宰治還在旁邊說，“沒錯沒錯，就是蛞蝓。多多喊他的名字，搞不好他就會醒過來了呢。”

“也是哦？”少年天真的相信了，用著非常好聽的聲音、不諳世事的喚道，“蛞蝓、蛞蝓，早點好起來哦。”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他都聽到太宰治憋不住的狂笑了啊混蛋！

混蛋——！！！

他在心裡的呐喊當然不會被聽見。

少年輕輕喚了幾聲，就安靜下來，好像稍微走遠了點。

去了哪裡？

“今天就在這裡睡覺吧。”少年又走回附近，“感覺雪應該還要下一天。”

太宰治沒有回答。

少年也沒有再說話。

周遭變得很安靜。

安靜的讓中原中也有些不安起來。

……好像隻要他們安靜下來，就沒有其他聲音了。

太宰治早前說的那句話再次回到腦海中。

——沒有人、沒有植物、沒有動物，水源難覓、食物過期。

難道是來到了什麼都沒有的荒漠？

聽起來確實很像地獄。

可是……這裡真的是地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