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山林比白天更安靜，也更熱鬨。
雖然沒有人類活動的聲音，卻時常能聽見動物行動時發出的響動。
夜風微涼。
山道上隻有零星幾個街燈，正在堅持不懈的發出輕微的白色光芒。
“晚上散步也好舒服。”燈提著提燈，看看黑暗的森林，“好熱鬨。”
提燈的光是暖黃色的。
和街燈的光芒一樣有些微弱，隻能照亮眼前一段短短的路和旁邊一點張牙舞爪的植物，沒辦法看見森林裡的景象。
隻能用聽的。
和燈相比起來，中原中也能聽見的聲音有限，微微笑了笑，“是嗎？”
“嗯！”燈又模仿了一下，“唔、大概是這樣？”
“真熱鬨啊。”中原中也感歎一聲，瞥了眼燈放在身側的手，猶豫了會兒，還是沒有碰上去。
畢竟他等一下要做的不隻是牽手而已。
“我們要走去哪裡呀？”燈有點好奇地問，“已經可以聽到其他旅館的人的聲音了。”
他們走的不是早上那個方向，而是另一個方向。
不過那邊也有溫泉旅館，再往前一點就是死路，沒有繼續往上的山道。
中原中也頓了頓，停下腳步。
燈也跟著停下腳步，迷惑的看他。
中原中也把頭撇向森林那邊，語速很快的問，“……要不要抱？”
他的聲音有點小又有點含糊，燈沒有聽清楚，“什麼？”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氣，屈屈手指，鼓起勇氣又問了一次，“要不要抱？！”
下一秒，身側就覆上溫暖的熱度。
燈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毫不猶豫的張開雙手從側面抱住他，開心的說，“抱抱！”
抱、抱什麼啊！
燈的擁抱太純潔了。
非常純粹的，像是想和人類親近的小狗幼崽，軟綿綿暖融融的。
中原中也用手背捂住唇，又碰了碰臉，試圖把突然升起的熱度降低。
本來就已經對自己的邀請很害羞了，燈還這樣——
太、太犯規了……！
中原中也的目光有些閃爍，任由燈抱了他幾秒，才低聲道，“不是這樣抱。”
“不是這樣？”燈眨眨眼，放開手，稍微換了個邊，站到中原中也面前，正面抱住他，“是這樣嗎？”
燈手中的提燈晃啊晃的，晃了兩下就停下來。
中原中也心臟怦怦的跳，總覺得燈一定能感受得到。
畢竟貼的很近。
“也、也不是這樣。”中原中也看著燈近在咫尺的脖頸，喉頭動了動，“……先放開我吧？”
“哦。”燈鬆開手，站在他面前，“那是什麼樣的？”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隻是一把將燈抱小孩一樣的抱起來，讓他坐在臂彎上。
燈下意識環住他的肩頸。
中原中也攬緊他，有點含糊的說，“這樣比較好行動。”
當然是借口。
不過燈毫無疑問的接受了他的借口，乖乖坐著，“哦。”
中原中也總覺得有點小心虛，默默的不說話，身上泛起異能力的紅光。
他從僻靜無人的山道上直接騰空而起，往深深的夜空中輕飄飄的飛上去。
燈有點興奮的四處張望，“要去哪裡？”
中原中也笑了一下，“去哪裡都好，隻要是沒有光的地方就可以了，看見的星星會比較漂亮。”
“可是現在
已經能看到很漂亮的星星了。”燈看向天空，有些喃喃的說，“好多、好漂亮啊。”
中原中也跟著抬頭看了看，往前飛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站在原地，“……真的好漂亮。”
他們已經來到高空，底下看不見燈光，隻有仿佛無窮無儘、延伸到世界儘頭的黑色森林。
頭頂是一片璀璨的銀河，銀白色的、各種顏色的星星輕微閃爍，形成一道長長的河流，從天空這一頭一直流到另一頭，落入連綿的黑色山巒裡。
很明亮。
仿佛觸手可及。
燈似乎也這麼想，關掉提燈，把手掌伸向天空，“好像可以碰到！”
“其實離我們非常非常遙遠。”中原中也輕聲道。
即便遠離人類製造出來的燈光，周遭也不是完全的黑暗。
或許是因為他們所在位置的關係，四處都被星光和月光照耀的一片亮堂。
“和你在最上層看見的星空相比起來……”中原中也頓了頓，又道，“肯定沒有辦法相比吧？畢竟階層都市的高度比我們現在所在的高度不知道高了多少。”
他們雖然是人造人，但畢竟還是肉身。
即便中原中也想去多高的地方都可以，也不可能真的一直往上飛。
高空太過寒冷，空氣也太稀薄，真想去的話得做好措施才行。
所以。
很難讓燈再次看見在最上層看見的那片星空。
他其實也有些難以想像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片星空。
可是他聽燈說過，也聽另一個自己說過。
那是令人震撼不已、難以忘懷的……深邃的美麗星空。
帶著希望去到最上層，看見的卻是空無一物的平面。
不隻眼前什麼都沒有，身上也什麼都沒有，代步工具也留在無儘的階梯底下，擁有的東西就隻有廣闊的、明亮無比的繁星。
那種絕望感會有多大呢？
光是想像一下，就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這裡的星星比較漂亮。”燈彎起眉眼，輕輕摸摸中原中也的背，“雖然一個人看的星星很漂亮，可是和中也一起看的星星，是我看過最漂亮的星星。”
中原中也呼吸一滯，停頓片刻，“……以後你還會看見更多更漂亮的星星。”
想和燈一起看更多的星星。
他想讓燈覺得，接下來和他一起見到的每一片星空，都是更漂亮的、最漂亮的。
可能是他說的太含蓄了，燈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意思，還在說，“想和中也一起看！”
中原中也笑了一下，低低應道，“嗯。”
晚風在樹梢上吹拂。
腳底下的森林隨風晃動。
中原中也忍不住問，“會覺得絕望嗎？去到最上層的時候。”
燈點點頭，又搖搖頭，依然眉眼彎彎，“要和平共處哦，和絕望。”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和平共處……嗎？”
“嗯！”
燈收回注視著天空的目光，轉向中原中也，“中也一直在天空上，會累嗎？”
“不會。”中原中也下意識解釋道，“異能力種類繁多，使用的方法也很多。有些異能力使用太久會讓人感到疲憊力竭，有的可以一直維持著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異能力屬於後者。”
畢竟與其說他在使用異能力，或許說他就是異能力本身比較妥當。
誇張點說，就是異能力比他的手腳還要熟悉好用，像現在這樣站在半空中，不隻不費力，還不用出力。
“對我來說也是這樣的哦。”燈說，“絕望一直在身邊，像空氣一樣。所以、已經習慣了，和絕望共處。”
中原中也心裡酸澀，又覺得有點無奈，“這和異能力不太一樣吧？”
“唔、”燈想了想，“真的不太一樣哦？可是就是這種感覺，嗯……就是，很習慣很習慣的感覺！”
中原中也抿抿唇，揉揉燈的頭，“現在呢？”
“現在沒有了。”燈轉頭看看中原中也，“已經沒有絕望了。”
中原中也輕輕回答，“嗯。”
他淩空坐下來，稍微換了個姿勢，讓燈靠在他懷裡。
像是坐在星河之間。
中原中也青色的浴衣下擺隨著高處的風微微晃蕩，赭色的發也飄揚著。
他稍微將獵獵的風隔離起來。
世界變得很安靜。
廣袤的空間什麼都沒有，隻有他們兩個人。
空寂又清冷。
階層都市……會是這種感覺嗎？
中原中也忍不住這麼想著，抱著燈的手又緊了緊。
燈看了看他，朝他懷裡又靠過去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怕他冷。
還是覺得他看起來有些孤單？
中原中也沒有問，隻是繼續抱著燈，感受著懷裡暖暖的熱度。
“我在擂缽街的時候，也自己去看過星星。”中原中也輕聲道，“在很遠很遠的海面上。”
“海上的星星……感覺就很漂亮！”
“嗯，非常漂亮。”中原中也道，“很遠很遠的大海上也沒有光害，星星就和這裡一樣明亮。海上也會有星空的倒影，就像天上地下都有星星。”
他不怎麼會說話，形容起來也很枯燥。
可是燈聽的很入迷，“一定很好看。”
“之後一起去看。”中原中也順順燈的發，繼續道，“我那時看的太著迷了，又走的有點遠，差點找不到方向回去。”
“因為海很大？”
“是啊。海很大，四處都是一樣的景色，很容易迷失方向。”
中原中也回想起曾經看過的那片星空，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去到那麼遠的地方。”
那是他在羊群裡感受到猜忌的時候。
曾經的容身之處逐漸變質，即便他儘力忽視，偶爾依然會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天夜裡。
他已經忘記當時在睡夢中聽見什麼話了，隻記得是不怎麼好的話，被吵醒之後就有些難以入睡，輾轉反側。
直到說話的聲音停下來、夜談的羊群進入熟睡，他才悄悄走出狹窄的蝸居。
原本隻是想在天上散散步，走到骸塞頂端坐坐就回去的，卻像是被星空、被大海誘引，不斷的往前走。
越過日本海、越過千葉縣，來到廣闊的太平洋之上，一直走到不知道究竟是哪裡的地方。
真的差點就回不去了。
幸好最終還是趕在天亮前回到擂缽街，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他夜晚的行蹤。
但是，真的很漂亮。
看見廣闊的星空和遼闊的大海，就會覺得自己渺小的驚人，心裡的煩擾也渺小的驚人。
正如現在看見無垠的星空與連綿不絕的森林和山脈一樣。
“好想看看。”燈輕輕地說，“想看中也看過的景色。”
中原中也低聲道，“嗯。”
雖然他沒辦法親眼看見燈見過的景色，但是燈可以。
他也想讓燈看看他見過的景色。
他們沒有再說話，靜靜的停留在半空中，一起注視著眼前的星空。
氣氛很寧謐。
雖然沒有人說話，可是彼此的心卻非常貼近，似乎變得比他們現在身體的距離還要近。
時間緩緩流逝、夜色逐漸轉深。
燈小小的打了個嗬欠。
中原中也看了看他，“累了嗎？”
“有點。”燈說，“可是還想再看一下。”
“那就再看一下。”中原中也道。
燈便軟軟的微笑起來。
中原中也也不自覺地彎起唇角。
把重要的事物緊緊抱在懷裡，會讓人產生強烈的安心感。
不想放手。
他微微斂下眸，注視著近在眼前的灰白色發絲幾秒，又抬眸望向星空。
直到燈又小小的打了個嗬欠，中原中也才低聲道，“走吧，回旅館休息。”
燈小小的點頭，“嗯。”
雖然隻是一個語氣詞，可是已經能聽出倦意，有些黏糊糊的。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笑，換了個姿勢，再次讓燈坐在自己臂彎裡，順著原路飛回去。
他不再是那個會迷失方向的孩子了。
即使山林的天空中沒有燈光、沒有標示牌，蔓延的森林看起來也一模一樣，可是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在海面上迷路的他了。
不隻是因為他比起當時成長許多。
更因為，現在懷裡抱著燈，又怎麼能迷路呢。
——怎麼會迷路呢？
燈還是對淩空飛行這件事興奮又雀躍，中原中也一移動起來，他的睡意好像就被驅散不少，眼睛亮閃閃的看著前方。
中原中也偶爾看看他，就能看見他比滿天繁星還要明亮的眼睛。
他玩笑著問，“不想睡了？”
“飛起來很好玩。”燈說，“想睡，可是也不想錯過。”
中原中也有些莞爾的笑笑，“要不要多飛一陣子再回去？”
他的速度很快，已經能看見遠處溫泉街亮起的燈光了。
燈也看了眼前面的景色，點點頭道，“嗯、再飛一下。”
在夜空中、在繁星與雲朵之間穿行。
中原中也很常有這種體驗。
工作的時候、必須賭上性命戰鬥的時候。
就連隻身一人闖入正在飛行中的飛機裡這種事他都做過不隻一次。
不過在工作或任務之外，也會因為想散散心，就飛到空無一人的天空上。
“好玩嗎？”中原中也帶著燈在天上兜了會兒風，有些張揚的笑著問，“在天上飛的感覺怎麼樣？”
“特彆好！”燈趴在他身上，望著不斷遠去的景色，“和搭飛機完全不一樣！”
中原中也笑道，“當然不一樣，這是沒有多少人能體會到的感受啊。”
“嗯！”燈開心的說，“能遇見中也真好——！”
中原中也的臉一下子變得有些燙。
在這樣空曠的夜色之中聽見他這麼直白的話語，殺傷力好像更高了點。
他輕咳一聲，沒有回答。
他也是這麼想的。
能遇見燈真的很好。
他們在夜空中逛了會兒，就落到地面上。
這裡離旅館隻有一點點距離。
中原中也還是抱著燈，有點不想放下來。
可是……
要這麼抱著走進大門，實在是——
“中也，我自己走。”燈輕輕按了按中原中也的手臂，“中也會害羞。”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順勢把燈放下來，嘴上還得說，“……我哪有害羞？！”
燈眼睛彎彎，看了看中原中也的耳朵，“可愛。”
“哪、哪裡可愛了！”中原中也大聲道。
他們像是在拌嘴，幾步走回旅館裡。
老板娘還在等他們，用非常慈愛的眼神目視他們進來。
中原中也摸摸有些燙的耳朵，把提燈還給老板娘。
燈很有禮貌，乖乖的和老板娘說，“我們要休息了，您也早點休息。”
老板娘的表情更慈愛了，“祝二位有個美好的夜晚，晚安。”
美好的夜晚什麼的，聽起來好像有點……
中原中也看了眼沒覺得哪裡不對的燈，默默收起糟糕的思緒。
除了蓋棉被純睡覺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嗎！
什麼都不會有！
咳、至少現在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