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燈正在慢吞吞的學著寫漢字，一筆一劃的練習。

外頭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

他不免有點分心的看向窗外。

坐在他旁邊的中原中也跟著看過去，“橫濱夏天的時候比較常下雨。”

“為什麼？”燈問。

“因為緯度的關係吧？”中原中也道，“我也不太確定。”

燈繼續好奇的問，“緯度是什麼？”

“就是……”中原中也思考了一下怎麼說比較好，“是一種虛構的線，大致上將地球橫向分為幾個區塊，每個區塊的氣候會比較類似。”

燈又問，“為什麼能分成幾個區塊？虛構的線，就是實際上沒有那個線？那為什麼知道自己在哪個區塊裡？”

是十萬個為什麼嗎！

中原中也在心裡吐槽一句，還是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畢竟他又不是什麼氣象學家，知道簡單的常識就足夠了。

不過他也能理解燈一直不斷詢問的原因。

這是一個想要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的世界。

燈本來就對很多未知的東西都有好奇心，更何況是在這個什麼都能有解答的世界，想要知道的東西就會更多。

話雖如此。

得不到答案的話，燈也不會很執著的要知道答案。

現在燈就已經放下剛才的問題，繼續認真的寫字。

中原中也看了他一會兒，“不想知道答案嗎？關於緯度的事。”

燈抬起頭看他，“不知道也沒關係呀。”

“為什麼？”中原中也問。

“世界很大，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燈說，“而且我是笨蛋，記不住那麼多的事。”

中原中也有點被逗笑，“真是、哪有說自己是笨蛋的？”

“當笨蛋很好的。”燈說，“笨蛋才能走得遠。”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

他說的似乎沒有錯。

太過聰明，反而難以往前走，困囿在許許多多的想法之中，有些人甚至會因為對太過簡單的世界感到厭倦，對活著也感到厭倦。

當笨蛋好像確實沒有什麼不好。

可是。

“就算是笨蛋，也要好好學認字。”中原中也殘忍的說。

燈乖乖點頭，繼續認真的寫字。

中原中也看了會兒就回過頭，繼續將手邊剩下的工作收尾。

書房裡安靜下來。

鉛筆落在紙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與外頭細細小小的雨聲交相融合在一起。

隻要稍微側過頭，就能看見坐在旁邊認真寫字的燈。

燈的呼吸聲輕輕淺淺的、動靜也小小的，明明應該沒什麼存在感，中原中也卻莫名覺得燈的存在感很強烈。

——書房裡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而是有著另一個人的存在。

不知怎麼，這件事竟然奇妙的讓中原中也覺得安心。

心裡安定的話，工作就會完成的非常順利。

他比預計的還早結束工作，拿起手邊之前尚未看完的書，慢慢翻看起來。

又過了會兒。

燈開開心心的抬起頭，“寫完了！”

中原中也便拿過燈手邊的紙。

雖然是第一次寫漢字，不過大概是已經有寫字的基礎，寫起來端端正正的，看著還挺可愛。

“今天就先認這幾個吧。”中原中也道，“每天都學一點，慢慢來。”

燈盯著被他自己寫滿了字的白紙，忽然問，“中也的名字怎麼寫？”

中原中也微微一頓，拿出另一張紙，寫下自己的名字，“中原中也，是這麼寫的。”

“中也的名字好漂亮。”燈認認真真的說著，跟著寫了一遍，還喃喃著念出來，“中也……”

中原中也還真的是第一次被這麼稱讚。

名字漂亮什麼的，這種話也隻有燈說的出來吧？

中原中也注視著他寫自己名字的動作，胸口有點縮緊了、帶著難以言喻的感覺。

真奇怪啊、是什麼感覺？

他想著，帶著點轉移注意力的想法，也寫下燈的名字，“你的名字應該是這麼寫的。”

十五日燈。

燈看了看自己的名字，也跟著寫了一遍。

中原中也的目光不自覺遊移開來。

耳朵有點燙。

他剛才在寫燈的名字時，有種和看見燈寫自己的名字時同樣的感覺。

隻是互相寫了對方的名字而已，怎麼好像……

有點莫名的羞恥感。

是羞恥感嗎？

中原中也緊緊盯著手上的書，再次試圖轉移注意力。

……完全沒辦法集中精神。

眼睛分明看過了每一個字，卻每個字都進不了腦袋裡。

他再次轉過頭看向燈。

燈手底下的紙上並排寫著他們兩個的名字。

現在燈正在名字底下空白的地方畫圖。

畫的是簡筆畫的中原中也，和簡筆畫的他自己。

他在燈眼中，原來是這樣的嗎？

帶著自信肆意的笑容，眼神透明又堅定。

燈的繪畫天賦很好。

筆觸行雲流水，隻是簡單的幾筆圖畫，就完整的將他們兩個的特征和模樣都畫了出來。

中原中也不知不覺看的有點入迷。

燈畫完了兩個人，又繼續畫第三個人。

那是一個看著有些年紀、留著齊耳短發、叼著一根煙，幾乎稱得上英姿颯爽的女性。

“是博士嗎？”中原中也問。

這樣看著……大概是個爽朗的女性，教出來的燈竟然是這種乖巧的不行的性格嗎？

該不會其實是斯巴達教育吧？

感覺也不太像。

燈感覺更像是在愛裡長大的孩子。

中原中也想著，聽燈道，“嗯！博士很喜歡抽煙，每天都要抽好多的煙。”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底層有很多煙可以讓她抽？”

“唔、我也不知道。”燈說，“可是博士常常可以拿到煙，在找物資的時候偶爾也會看見，應該算多吧。”

“畢竟煙草不能吃。”中原中也道。

和生存所需的食物比起來，煙草隻不過是沒有用的東西罷了。

“博士一定會很喜歡這個世界。”

燈讓三個畫中的人手牽著手，接著在旁邊畫起樹木、草地，以及大海，“博士很喜歡研究古代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一定會很開心。”

中原中也頓了頓，沒有回答。

燈畫完最後一筆，抬頭看向中原中也，“博士也會喜歡中也的。”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是嗎？”

“嗯。”燈斬釘截鐵的點頭，“因為中也很好。”

說一個Mafia很好嗎？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燈的話語在普通人耳中或許像是天方夜譚，無法理解為什麼會對殺人如麻的Mafia說這種話。

但是燈確實是非常真誠的說出那句話。

真誠的人總是讓人難以抗拒。

中原中也盯著手裡的書，遲遲無法翻到下一頁。

旁邊的燈倒是很平靜，正在慢慢練習寫平假名和片假名。

中原中也側頭看看他的側臉，再次把目光放回書上。

不知不覺就專注起來。

時間一點點的過。

空氣很寧謐。

窗外的雨斷斷續續的，不知何時又停了下來。

麻雀落在窗戶邊，看著書房裡安靜的景象，小小的頭左右轉動，從窗台這一邊跳到另一邊，又振翅離去。

天色慢慢暗下來。

中原中也放下書，稍微舒展一下身體。

燈沒有在寫剛才學的字了，而是在看著中原中也書房裡關於藝術方面的書。

那本書介紹著各種不同流派的藝術，不需要看字也看得懂的圖畫相應的很多。

燈察覺他的目光，便抬起頭問，“這些都是畫？”

“是啊。”中原中也道，“是畫家的畫作。”

“畫家，就是畫畫的人？”燈說著，看了看他剛才畫的圖。

“不是會畫畫就能稱為畫家。”中原中也思考了一下怎麼說比較好，“大概是作品要能被認可，掛到美術館裡之類的吧？”

至於是被誰認可，中原中也其實也不太確定。

畢竟他本來就沒什麼欣賞藝術的天賦，很多東西都隻是為了任務才死背硬記下來的。

“美術館是什麼？”燈想了想剛才中原中也說的話，“是有很多很多畫的地方？”

“嗯。”中原中也隨手在電腦上查了美術館的資料，把圖片拿給燈看，“大概類似這種樣子。”

他隻是隨手查的圖片。

紅色地毯、木製的牆壁，明亮的白熾燈。

寬敞的展覽廳裡掛著無數畫作，周邊還有一些灰白色的雕像。

“很多這樣掛著的畫、有人形石頭的地方就是美術館？”燈盯著圖片看了會兒，好奇地問。

“雖然不是每個美術館都這樣，不過大概也算是吧。”中原中也換了另一張有著類似布局的美術館圖片，又稍微糾正道，“人形石頭是雕像。”

“雕像。”燈重複一遍，忽然道，“我去過有很多很多畫的地方哦！就像這個一樣。”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階層都市的美術館？”

未來的美術館？

未來的畫作？

“裡面放的畫是什麼樣的？”中原中也難掩好奇的問。

燈想了想，“唔、不是這種有人、有風景的畫。是很多看不懂的。”

他稍微在紙上畫了一些淩亂的線條和圓點，“大概是像這樣。”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最搞不懂這種抽象畫了，默默評價道，“……還真有未來感啊。”

“未來感？”

中原中也隨口道，“……就是看不懂的感覺。”

“很多都是這種類似的，我也記不太清楚，就是亂畫的。”

燈放下筆，看了看很有未來感的畫，又看看他剛才畫的大海與三個人，“畫到底是什麼呀？”

“畫？”中原中也有些停頓片刻才道，“可能是、寄托自己情感的載體吧。”

文字、繪畫、音樂。

這些總體來說可以稱之為藝術的事物，或許都是同樣的功能。

藝術家們將當下的情感和心情寄托宣泄出來，讓觀賞者也能體會到同樣的感覺。

“情感。”燈看著線條和圓點，回憶道，“我在那裡看過感覺很悲傷的畫，也有感覺很快樂的畫。”

“能感受的到？”中原中也問。

“嗯。看著看著，就會有開心和悲傷的感覺。”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建築。

整體非常狹長，隻有一層樓高，沒有窗戶，但是離地大概一公尺左右的位置有環繞著建築的狹窄開口。

裡頭的光是微弱的白熾燈，不知道是原先就那麼微弱，還是過了太久的時間，燈泡已經有些老舊的緣故。

大致以回字形不斷往裡收縮的走道上，每個拐角處都擺著雕像有些是人形，有些是齒輪狀的東西。

畫作都是看不懂的抽象畫，大多沒什麼規律的掛在牆上，有的已經從牆上掉下來，橫亙在狹窄的走道上。

當然，或許在未來不是稱作抽象畫，而是其他的名稱。

中原中也看著燈簡單的畫著未來美術館的模樣，“都寫著古代字？”

“嗯。”燈說，“都是古代字，看不懂。我看見那個洞裡好像有人的腳才過去的。”

中原中也微微皺起眉，“看見有人的腳就過去，不怕遇見壞人？”

“我在遠遠的地方看了很久哦。”燈驕傲的說，“我很小心的！因為過了很久都沒有動，我本來以為是屍體，不知道會不會有遺留下來的物資，就走進去看看了。”

中原中也忽然想到，“你走這麼久的路，都沒看過屍體？”

“有哦。”燈說，“可是也沒看過很多，隻有兩個而已。”

死了那麼多人，卻都沒有看見屍體？

中原中也頓了頓，“底層的屍體很多嗎？骨頭也算。”

燈搖搖頭，“大家都會把死掉的人帶去遠遠的地方，有漂亮風景的地方、或是漂亮的房間。很多人帶去之後就不會再回去看，可是如果去看，就會發現屍體不見了。”

在屍體尚未腐敗之前，就會消失不見。

缺乏物資的世界裡發生什麼事都很正常。

雖然聽起來是會把屍體藏起來，可是屍體消失的原因……

中原中也默默道，“該不會是被餓極了的人吃掉了吧？”

“人會吃人嗎？”燈不太理解中原中也說的話。

中原中也微微斂下眸，“人類為了生存，能做出非常殘忍的事。”

“唔、可是，感覺不是被吃掉了。”燈停頓片刻，忽然靈光一閃，“搞不好是被神明吃掉了哦！就像吃掉我一樣，啊嗚的一口吃掉！”

“……有可能。”中原中也若有所思的道，“畢竟那裡除了人類，就隻剩下神明而已了。”

不隻是將能量不穩定的東西穩定下來，也可能是清道夫之類的角色？

也難怪會被當成神明崇拜。

咕嚕——

有些響亮的咕嚕聲響起。

燈摸摸肚子，“餓了。”

中原中也：……

討論神明吃屍體的事討論到餓了嗎？！

未來人某種程度上來說還真恐怖……當然隻是開玩笑而已。

已經差不多到了吃中餐的時候，中原中也自己都餓了。

剛才肚子餓的聲音其實是兩個人同時發出來的。

“今天要吃什麼？”燈期待的問。

中原中也思考了會兒，“……吃火鍋好了。”

燈茫然的說，“火鍋？”

“嗯。”中原中也微微笑了一下，“是一種很溫暖的食物。”

他從前也不會覺得火鍋有什麼溫暖的。

可是人的感覺真的很奇怪。

分明是味道一模一樣的食物，卻會因為用餐時的心情而改變味道，會覺得宛如難得一見的珍饈，也會覺得食之無味。

如果當下覺得很好吃，後來回憶的時候，味道也會在記憶裡越發被美化。

自從和另一個自己與另一個燈一起吃過之後，火鍋現在已經成了中原中也心裡很好吃的食物之一了。

他也想讓燈吃吃看。

記憶裡的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