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的發絲很柔軟。

雖然因為沒有條件保養，顯得有些粗糙，可是觸感真的非常柔軟。

濃密的、如月光也如白雪般的發，隨著吹風機吹出的熱風微微飄動，在掌心和指間纏繞著。

輕飄飄的，很乾淨。

中原中也靜靜的替他吹頭發。

畫面很靜謐。

又帶著點說不出的旖旎。

可是中原中也沒有意識到這點旖旎，燈當然更沒有意識到。

燈眼睛隨著中原中也的動作，在倒映著他們身影的鏡子上擺來擺去，觀察著一直發出聲音的吹風機。

中原中也輕輕壓住他的頭，“彆動，吹完了再讓你看。”

燈乖乖停下來，安分的停著讓中原中也動作。

真的很乖。

中原中也不自覺地彎起唇角，認真的幫燈吹好頭發。

這種手感有點令人上癮。

他關掉吹風機，在燈期待的眼神中殘忍的把吹風機放到旁邊，“等會兒，現在有點燙，彆摸。”

過了幾秒。

燈期待的問，“現在能看了嗎？”

“沒那麼快，再等一下。”中原中也以指代梳，稍微幫燈梳理一下頭發，“要等到完全不燙了才可以。”

燈終於把目光轉開，望向窗簾緊閉的窗戶，“外面是不是有很多植物？”

中原中也應道，“嗯，有很多植物。和剛才在蘭波的墓前看到的不能比，但是也挺多的。”

“蘭波的墓，是剛才我醒來的地方的名字嗎？”燈問。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

連墓地的概念都已經消失了嗎？

“……蘭波是我認識的人的名字。”中原中也簡單的解釋道，“他死了之後，我把他埋在那裡。墓地就是埋葬著他的地方，剛才看見的石頭是墓碑，寫著蘭波的名字。”

燈微微一愣，反應片刻，“就是，死去的人的家？”

中原中也應道，“嗯。”

“……對不起。”燈忽然道。

這下子換中原中也愣住了，“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在中也認識的人的家上睡覺。”燈愧疚的說，“對不起。”

中原中也輕聲道，“沒關係，我也常常坐在那裡發呆。而且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所以沒關係。”

燈還是有點愧疚的沉默下來。

中原中也停下幫他梳頭發的動作，從鏡子裡看了看燈，“去院子裡走走？”

他站起身，拉開緊閉的窗簾。

現在正值夏日，窗外一片綠意盎然。

院子裡沒種花，隻有綠樹和青草，可是也能分出不同的綠。

淺綠色、深綠色，以及藍色的天空。

燈定定的望著窗外的院子，神色有些恍惚。

中原中也按住他的肩，“出去看看？”

燈抬頭看他，毫不猶豫的說，“嗯！”

他一站起來，有些過大的衣服就稍微往肩頭滑落。

中原中也看了眼他深深凹陷的鎖骨，默默伸手替他理理衣襟，“……晚點再拿幾件衣服給你。”

難怪常常看到另一個自己幫另一個燈整理衣服。

燈好像真的不太在意衣服的問題。

“手。”中原中也道。

燈乖乖抬起手。

中原中也替他將衣袖折起來，又看向他纖細的手腕，忍不住喃喃道，“怎麼這麼瘦啊……”

“還好？”燈也看看自己的手，“我都有找到食物吃哦。”

中原中也隨手捏捏他纖瘦白皙的手腕，“隻是有找到食物怎麼夠？太瘦了，要好好補充營養才行。”

燈乖乖道，“哦。”

中原中也幫他把兩邊袖子都折好，稍微端詳了一下，“很好，走吧。”

不用一定要走出家門才能到旁邊的院子裡去。

走出客房、走進客廳。

穿上落地窗外放著的室外拖鞋，就能到院子裡走走。

不過。

在進院子之前，燈先環顧一圈客廳，有點興奮的湊到牆邊，“……這個是另一個我的畫！”

中原中也走到他旁邊，也看著他掛在牆上的那幅畫。

那是三個人坐在山下公園看海的模樣。

“有兩個中也。”燈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中也？”

“嗯。”中原中也有些懷念的說，“他們來的時候，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燈側頭看看他，“我來的時候，中也也嚇了一跳嗎？”

“當然。”中原中也輕輕笑起來，“應該說，又驚又喜。”

他當然很驚喜。

驚喜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大概是……初來乍到的燈有些像是雛鳥。

雖然因為依然有戒備心，應該不至於看見誰就跟著走，可是燈時隔許久終於看見的第一個人，一定會在他心裡有不一樣的地位。

隻要想到這點，中原中也就很慶幸自己有心血來潮的去蘭波墓前看看。

“我也很開心。”燈彎彎眉眼道，“能認識中也，我也很開心。”

非常純粹的喜悅。

中原中也目光遊移了一下，“咳、嗯。那個，去院子裡看看吧。”

他幾步上前，打開落地窗，“外頭比較熱。”

不是比較熱而已，是熱很多。

夏天的氣溫上升的很快，現在將近早上九點，氣溫大概已經來到攝氏三十度左右。

家裡的空調維持在二十五度，和外面相差很大。

燈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嚇了一跳，微微瞪大眼睛，“哇——原來外面這麼熱！房子裡好涼快。”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因為有空調可以調節溫度。夏天很涼快，冬天會很溫暖。”

“空調，好厲害。”燈說，“這裡的人好厲害。”

“是啊。”中原中也道，“真的很厲害。”

這些東西，都是以前的他、現在的擂缽街人可望不可即的。

他是真的覺得很厲害。

為了生存，人類可以用儘全力，甚至改變世界的規則。

生命非常脆弱，卻也非常頑強。

燈跟著中原中也走出去，乖乖穿上拖鞋，“夏天原來是這樣的？一點雪都沒有，好熱。”

“夏天不會下雪，隻有冬天才會下雪。”中原中也道。

燈慢慢往前走，靜靜環顧四周。

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寂寥，又有些遙遠。

白色的發、白皙的膚，發絲隨著輕輕的風微微飄起。

恍惚間，中原中也像是看見從雪中誕生的精靈。

白雪化作的精靈意外迷失到炎熱的南國，好像隨時會融進陽光裡、化入翠綠的植物中。

中原中也在意識到之前，身體就已經上前一步，走到燈身邊。

“……在想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問。

燈輕輕的回答，“我在想，真漂亮啊，這個世界。”

他的形容詞很匱乏。

中原中也聽得出來。

從初見到現在，一直說著好漂亮好漂亮的，沒有什麼其他的形容詞。

可是這麼簡單的詞，以因為太過平靜無波而顯出莫名空寂感的語調和口音說出來，竟然有種千斤重的感覺。

中原中也輕聲道，“還有很多很漂亮的地方，以後一起去看看？”

“好呀。”燈揚起比陽光還燦爛的笑顏，異色的眼瞳熠熠生輝，“一起去！”

中原中也按了按有一瞬間變得有些奇怪的胸口，難以形容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

是……是什麼？

他有些茫然，可是隻是一瞬間而已，想再回想，又覺得有些不真切。

來到他身邊的燈，和另一個世界的燈不太一樣。

他不知道另一個自己遇見燈時是什麼樣的情況，可是他這裡的燈很孤獨。

帶著深深的、難以散去的孤獨感。

即便帶著明亮的笑容，依然能讓人感受到細微卻又無法忽視的孤寂。

中原中也有些猶豫的看著他。

“唔、”燈發出一個小小的語助詞，“中也想問什麼都可以問哦？我全部都會說。”

中原中也在各種問題之中思考幾秒，決定先問道，“……為什麼信任我？”

為什麼敢和他一起回家，會想和他一起走？

“我很久很久沒有遇見人了。”

燈的聲音平靜的不可思議，表情也平靜的不可思議，“大概有三年多吧。好像沒有很長哦？可是我覺得已經好久了。看見中也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他看向中原中也，“……一個人很孤單。中也說要和我一起走的時候，我真的、真的很開心。”

……三年多。

聽另一個自己說過，最開始的燈似乎沒什麼時間觀念，所以這個時間可能更短，也可能更長。

可是、

“如果我是壞人怎麼辦？”中原中也問，“你不怕信錯人？”

“當然會怕。可是要一起走的話，本來就要交付一定的信任。”

燈頓了頓，又道，“而且，另一個我信任你。”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哈？”

燈很誠實的說，“我原本還會再觀察一下，但是我看到我的留言了。”

“留言？”中原中也茫然的說，“什麼？”

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在櫃子裡，有這個。”

中原中也接過來看了一眼。

……看不懂。

字體方方正正的，好像挺有規律，應該就是另一個自己說過的階層都市的文字。

乍一看有些看不懂，多看幾眼……

是變形過的文字，有點難以辨認，不過仔細看看，還是能辨認出來。

上面寫著——

“上面說，中也是能信任的人。”燈說。

中原中也輕輕笑了一下，“這樣啊。”

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離開之後，他就一直處在忙碌的狀態，待在橫濱的時間認真說起來並不算多。

他確實沒有怎麼整理過客房。

當然有趁著空閒曬過被褥、擦了桌上的灰塵，可是沒有打開抽屜看看。

這看起來不像是另一個自己的字跡，大概也是燈留下來的。

和神明雕像一起。

真是、如果是其他人看見那張紙條怎麼辦啊？如果燈沒有來怎麼辦？

中原中也有點無奈的問，“如果那是其他人寫的紙條怎麼辦？”

燈茫然的看他，“可是，這是我的字。”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總覺得自己問了奇怪的問題，“也是。”

自己當然認得出自己的字。

就像他知道這張紙條不是另一個自己寫的一樣。

燈繼續慢悠悠的在院子裡走。

明明不是什麼特彆漂亮的院子，沒有花，也沒有認真修整，隻是很普通的綠樹和綠地。

但對燈來說，已經是極為美麗的景象。

中原中也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的。

因為燈的到來而不免歡喜，又因為燈而感到胸口酸澀。

真奇怪。

從撿到燈到現在明明沒過多久的時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之前和另一個燈相處過一段時間的關係，他總有一種已經認識很久的感覺。

但他又很清楚兩個燈不一樣，這個燈和另一個燈確確實實是不同的兩個人。

所以也不是因為認識另一個燈而產生的錯覺。

真奇怪啊，現在這種感覺。

中原中也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收起來，幾步走到燈旁邊。

燈正蹲在樹下，不知道在看什麼。

“這是什麼？”燈指著地面問。

中原中也跟著蹲下來，看著他指著的東西，“這是螞蟻。”

“螞蟻……”燈說，“這是動物嗎？”

“雖然是活著的生命，可是一般不會說是動物，會說是昆蟲。”中原中也道，“想這種小小的、長的比較奇怪的生物，大概都是昆蟲。”

“昆蟲。”燈好奇的重複一遍他口中的名詞，“螞蟻。”

中原中也笑了笑，“嗯。”

“在他們看起來，我們會是什麼樣的？”燈好奇的問。

中原中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能是巨人吧？因為太大了，根本沒有辦法看清楚全貌，不知道眼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燈喃喃道，“我們就像螞蟻一樣。”

中原中也一頓，“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為太大了。”燈說，“想要每一個地方都去看過，可是不可能每個地方都去看過。就算想要理解也沒辦法，每個東西都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東西。”

他的神情依然很平靜，語氣也很理所當然。

中原中也微微斂下眸。

燈說的沒有錯。

即便是在這個文明依然存在的世界，也有太多太多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就連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都有點不太理解。

“……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都已經有答案了。”

中原中也低低的說，“雖然也有很多沒有答案的事情，可是如果想要理解的話，多多看書、了解更多知識，應該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答案。”

所以，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燈非常老實的說，“我不喜歡看書。”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被他太過誠實的模樣逗笑，“我也不喜歡。”

燈側過頭看他，“可是，不理解也沒關係吧。世界太大了，我們太小了，本來就不能看清整個世界的全貌。如果因為想去看整個世界而忽視了眼前的東西，好像也不怎麼好。”

中原中也沒有回答。

燈就繼續道，“我覺得眼前的事物、現在發生的一切，比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整個世界還要重要哦。”

中原中也注視著他，不自覺地彎起唇角、彎起眉眼，“是啊。”

但是。

“但是。”中原中也輕輕吸了一口氣，“我想陪著你更多的了解這個世界。”

幾乎像是告白一樣的話。

可是他們兩個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燈也微微笑起來，毫不猶豫的應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