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很長很長。
已經舍棄很多東西的背包不算重，但也絕對不能說輕，中原中也都背的有些累了，更何況是其他人。
燈走在中原中也旁邊，雖然這段時間以來，體能已經比中原中也剛遇見他時好很多，但走到現在，呼吸不免有些急促。
後面的千戶氣喘籲籲的，聽起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中原中也頓了頓，停下腳步，“稍微休息一下。”
他們便就地停下來。
中原中也把油燈放在上面一級階梯上。
燈放下背包，稍微活動身體，看了會兒亮著光的油燈，“尤、千，你們會怕黑嗎？”
千戶搖搖頭，“不怕。”
“我有點、”尤莉說，“有點不擅長黑漆漆的地方。”
“誒……”千戶一愣，“沒有聽你說過。”
“沒有什麼好說的嘛。”尤莉說。
燈聽了會兒，“那就不把油燈關起來了。”
四個人窩在兩級階梯上，背靠著牆壁，靜靜的坐了會兒。
油燈暖黃的光驅散冰冷的黑暗，將幾個人的影子投射在階梯上、另一邊的牆上。
燈做了個飛鳥的手勢，一隻巨大的黑色飛鳥在牆上顯現出來，“如果能像鳥一樣飛起來就好了。”
就這麼一直飛一直飛，飛到最上層、飛到天空上，飛進宇宙裡。
一隻影子狗突然出現在飛鳥旁邊，張大嘴巴咬住飛鳥。
尤莉得意地笑，“吃掉！”
燈震撼的低頭看她，“尤好過分！”
他的表情實在是太笨了，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燈看他笑，就跟著傻乎乎的笑。
四個人裡三個都在笑，千戶也不免被感染，小小的彎起唇角。
好像這點黑暗、這個不知出口在何方的樓梯根本算不上什麼。
中原中也把蛋白棒拿出來分給大家，“吃點東西。”
燈小口小口啃著蛋白棒，抬頭往上看，忽然道，“能看見出口哦。”
中原中也下意識跟著抬起頭看。
……果然看不見。
燈說，“是一個白白的光點，小小的。”
連燈都覺得小小的，代表確實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吧。
“如果累了就要說。”中原中也道，“備用的燃料很足夠。”
話是這麼說，還是得自己多注意喊他們休息才行。
體力最差的千戶不喜歡給人添麻煩，會逞強撐下去，燈和尤莉也是，明明都累了，卻不怎麼常說出來。
就這麼走走停停的，休息了三、四次左右，中原中也終於也能看見頭頂的光點。
小小的，像是手電筒的光一樣。
“那就是出口嗎？”千戶喃喃道，“最上層……”
一直往上走。
不斷往上走。
手電筒般的光點已經擴大許多，但距離依然遙遠。
“呼……”
雖然每次都充分休息才又繼續走，不過走到這裡，燈的呼吸已經有些淩亂。
“快到了，調整一下呼吸。”中原中也摸摸他的背，又輕輕摩挲了一下燈的後頸。
上頭覆著一層薄薄的汗。
千戶和尤莉也累的一言不發，努力調整呼吸。
中原中也看了看幾個本來就沒經訓練的人，“不知道上面有什麼，休息好了再繼續走。”
“嗯。”燈乖乖應聲。
也隻有他還有力氣說話。
又過了會兒，千戶總算能開口，“……胸口好痛。”
“現在還好嗎？”中原中也問。
“好多了。”
尤莉也說，“腳好像沒感覺了。”
本來又酸又痛，現在好像完全麻木了一樣。
幾個人安靜的休息著，一點點喝水。
雖然停下來休息很多次，可是畢竟不可能在樓梯上過夜，一直不斷地走，還是會累。
但是，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
出口的光越來越明顯，不斷牽引著他們往上走。
中原中也放在身側的手，忽然被燈握住。
十指相扣，掌心隔著手套傳遞著彼此的體溫。
不斷的抬起腳、往上提起身體，又接著抬起另一隻腳，繼續將自己送上階梯。
仿佛走在通往天空的長階。
即便中原中也的身體相較之下疲憊程度低了許多，卻也會累。
身體會累、精神也會累。
機械性的動作、提著油燈的手，甚至是自己的身體，在這個仿佛無止儘的樓梯上，都像是不屬於自己了一樣。
隻有交握的雙手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存在。
存在著。
燈也存在著。
相扣著的雙手握的越來越緊，又稍微鬆開，接著又慢慢握緊。
這就是……支撐著彼此不斷往前走的力量。
他們慢慢踏上頂層的地板。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
燈靜靜地環顧四周，接著抬起頭，輕聲道，“……是星空。”
“啊。”
頭頂是一片極為遼闊的、明亮的星空，亮的不需要燈光，也能看得清前方。
中原中也熄滅油燈，抿抿唇，隨意的選了一個方向走。
一直走一直走，沒有多久，就能看見地板的邊緣。
這片明顯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就是最上層。
“果然什麼都沒有啊……”
中原中也已經走到有點遠的地方，轉頭看看走向另一個方向的燈，又看向空曠的前方。
雪地裡隻有他們的腳印。
還有一塊將近一層樓高的方形石頭。
幾個人聚集在石頭前，稍微繞了一圈。
“好像隻是普通的石頭。”千戶說。
石頭上結著厚重的冰和雪，周邊有一些開裂的地方，能稍微看見一點底下深黑色的石面。
似乎確實隻是普通的石頭，和底下的城市裡那些常常會出現的奇怪石碑差不多。
中原中也淺淺舒了口氣，打破有些凝滯的沉默，“總之，先休息一下再往回走吧。”
燈慢慢靠著石頭坐下來，抬頭看向天空，“星星真漂亮。”
現在還有心情看星星，實在是……
怎麼說呢，不愧是燈啊。
中原中也有點無奈的想著，坐到他旁邊。
“是啊，星星真亮。”尤莉也讚同的說。
千戶站著發了會兒呆，也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小聲吐槽，“……怎麼還有心情看星星啊。”
“我們之前看的都不能說是真實的星星嘛。”燈說，“這個，就是真正的天空哦！”
真正的天空嗎？
中原中也微微仰起頭，也看向滿天繁星。
有星星的天空，當然沒有下雪。
也沒有光害。
無數星星鋪在夜幕之中，亮著各種各樣的顏色，璀璨又耀眼。
很近。
不知道現在究竟在多麼高的地方，星星近的像是伸手就能碰到。
“這個星星和那個星星……”燈伸手比劃了一下，“這樣連起來，好像口糧。”
尤莉瞬間受到啟發，“這個和那個，再連上這個，就像魚，超大的魚！”
雖然不知道他們兩個具體到底在說哪幾顆星星，可是星星很多，想要怎麼連就怎麼連。
浪漫的星空一下子擺滿食物，變成閃著銀光的餐桌。
越看越餓。
尤莉猛地直起身，提議道，“既然難得登頂了，作為紀念，我們來吃大餐吧！”
“真是的……”千戶有點無奈的說了一句，“不能吃太多哦。”
燈也快快樂樂的翻起背包，“中也想吃什麼？”
中原中也脫口而出，“想吃牛排。”
“唔……”燈認真的找了找，“隻有牛肉口味的拉面。牛排是什麼？”
“是牛肉的料理。”中原中也說。
“好像很好吃。”
“是啊，很好吃。和牛肉口味的拉面完全不一樣。”
可是沒有牛排，隻能吃拉面。
燈把拉面遞給千戶。
輕微的啪嚓聲過後，爐火被點燃。
食物的香氣慢慢飄散開來。
中原中也看著橙黃的火焰，低聲道，“最上層真的什麼都沒有。”
“嗯，什麼都沒有。”燈說。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但是，沒有什麼關係。”
燈注視著他，輕輕應道，“嗯。”
除了拉面之外，還有魚罐頭、豚骨風味的湯，豐盛得很，幾個人難得吃的飽飽的。
吃完了就收拾好，又雙雙窩在一起。
什麼都不想去想。
接下來要怎麼辦、要去哪裡，都不想去考慮。
雖然早有預感，可是一直以來以為能讓人活下去的目的地，隻是一片平坦空曠的空地，還是會令人有些……絕望。
“希望之地。”中原中也道，“那個人工智能，是這麼說的吧。”
“嗯。”燈說著，歪歪身體，靠到他肩上。
希望與絕望，有時候會相伴而生。
現在絕望來了，希望又在哪裡？
中原中也輕輕歎了口氣。
天氣很冷，非常非常冷，說話吐息的時候，白霧仿佛快要凝成了冰。
在冰天雪地之中，燈的體溫就是唯一的、溫暖的熱源。
中原中也抬手環住燈的肩，將他半抱在懷裡。
“感覺真正的天空和基盤的天空差不多。”燈說，“都很高很遠，是沒有辦法輕易去到的地方。隻能搭火箭、搭升降機，不然就隻能看著而已。”
“嗯。”中原中也道，“我剛來這裡的時候，曾經以為頭頂的地板就是真正的天空。”
“看起來真的一模一樣哦？”燈說，“古代人真厲害呀。”
他們靜靜的看了會兒天空。
星星真的很美。
“會怕嗎？”中原中也慢慢順著燈的背，忽然很輕的問，“會怕死嗎？”
“會呀。”燈說，“死了之後會去哪裡，能不能找得到中也，想到就有些害怕。”
中原中也低聲說，“我也會怕。”
以前有很多需要他去做的事、隻有他能做到的事，即便會怕，也不想說出口、不想表現出來。
他身後有更多需要保護的人事物。
現在……
並不是因為他什麼都做不到，所以才能將害怕說出口，而是因為，燈是不一樣的。
中原中也揉著燈的後頸，慢慢道，“我怕和你分開。”
“我也怕。”燈說，“可是這些都是不知道的事。未來怎麼樣都沒關係，現在和中也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中原中也輕輕應了聲，“嗯。”
另一邊稍遠處的兩名少女也在小聲的說話。
不知道都說了什麼，尤莉突然站起來，朝千戶丟了一個雪球。
然後，忽然就打起雪仗來。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怎麼突然……”
燈有點迷茫，“為什麼要用雪砸對方？”
“這是一種遊戲。”中原中也道，“打雪仗。”
“雪仗是什、唔！”
燈問到一半，一個被尤莉躲掉的雪球直直撲到燈的臉上。
中原中也停頓幾秒，替他把臉上的雪撥掉，回頭看向因為打錯人也有點嚇到的千戶，玩笑著隨手揉了個雪團丟過去。
千戶根本躲不開。
尤莉開心的笑起來，“一起來玩！”
燈停頓幾秒，喃喃道，“好像有點理解了。”
他一下子從中原中也身上爬起來，也揉了個雪球，朝尤莉丟過去。
看的出來很努力放輕力道，雪球顫顫巍巍的在半空中落下。
尤莉立刻回敬燈一個雪球。
沒打中。
中原中也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也爬起來，往燈身上丟了個雪球，“大概這種力道，可以理解嗎？”
燈點點頭，又揉了個雪球，往中原中也身上丟。
中原中也輕易地閃開，“……怎麼朝我丟過來？”
燈又轉移目標，把雪球往千戶那裡丟。
千戶受到攻擊，尤莉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把目標放到中原中也身上，狠狠丟過去。
中原中也雖然躲過了，倒也不甘示弱，跟著丟了個雪球過去。
不知不覺你來我往，也不是什麼兩組人馬的攻防戰，而是四個人的大混戰，誰丟了誰、誰被誰打中，到後來都已經無法分辨了。
雖然可能有點難以置信，但是……這也是中原中也第一次打雪仗。
真有趣啊。
非常有趣。
好像所有煩惱都隨著翻飛的雪花消散在空氣中，全部消失殆儘。
在這場小小的、歡笑著進行的戰爭中，千戶率先陣亡，啪一聲倒在地上，陷進雪裡。
尤莉也跟著她躺倒下去。
“尤，好重。”千戶說著，從她半邊身體底下挪出來，靠到她身邊。
燈看看他們，又看看中原中也，忽然朝著他衝過來，猛地將人撲倒……
撲不倒。
怕傷到人，力氣用的太小了。
燈被中原中也接住，在他懷裡小小撲騰一下，“中也快往後躺。”
中原中也無奈的笑了笑，帶著人往後躺倒，也陷進深深的雪裡。
星星真的很亮。
活著真好啊。
能和燈一起看見滿天星鬥的感覺真好啊。
“中也。”燈說，“這個世界很大。”
“嗯。”中原中也應道。
“可是，一個人能看見的世界很小。”燈趴在中原中也胸口上，手掌貼在他的心臟前，“唔、不太會說，可是……我覺得，我身邊的一切、還有中也，就是我能看見的全部的世界。”
燈說完，停頓了一下，小小的笑了笑，“好像有點難懂哦？”
什麼不會說，明明很會說。
中原中也聽得心裡又滿當又酸澀，低聲道，“哪會難懂。我明白的，你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
一直害怕未知的事情，就沒辦法看清腳下的事物，沒有辦法珍惜現在。
想要看見整個世界，所以一直高高的抬著頭，但是低下頭就會發現，其實身邊的一切就是全世界。
天色逐漸變得漆黑，黑沉沉的，是黎明前最暗的那一刻。
中原中也摸摸燈的發，“要天亮了。你的生物鐘今天不怎麼準時啊。”
“因為緊張吧。”燈認真的回答，“畢竟要走到最上層了，緊張又有點不安，不怎麼想睡。”
天色慢慢亮起來。
最上層的地板邊緣，橙紅色的太陽探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要去看看嗎？”尤莉坐起身，“去看看吧，邊緣離我們很近哦。”
沒有拒絕的理由。
中原中也和燈也坐起身，跟在尤莉和千戶後面，慢慢走到邊緣前方幾步的位置。
沒有護欄，前方沒有任何阻擋視線的東西。
橙紅的陽光底下是一片朦朧的雲海，雲霧飄渺間，能看見正在建造中、永遠停留在建造中的城市。
高高矗立的鋼筋、建築鷹架，還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作用的工業設施。
中原中也和燈肩靠著肩坐在一起，看向逐漸升起的太陽。
明亮的光芒普照下來，將雲海映出金黃的光。
壯闊的驚人。
太陽每天都升起，日出日落，仿佛永遠不會變。
注視著地球孕育生命、注視著地球進入休眠，注視著即將死去的人類文明。
注視著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四個生命。
“……天氣真好啊。”燈說，“能看見對面的城市哦。”
“對面的城市？”
“嗯，和這裡好像是一樣的，還在建造中。”燈說，“那裡真的都沒有人了嗎？”
“撒、誰知道呢。”中原中也道，“不明生物說的是觀測了大部份地區吧，搞不好他們沒觀測到的地方就有人還活著。”
燈說，“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啊。”中原中也應道。
幾個人看完日出，便轉身回到巨大的石頭前，打算休息一下再往回走。
有石頭遮擋的地方風最小，是這片平台上最溫暖的地方。
“明明有太陽，可是還是好冷。”燈搓搓手臂，“喝點東西嗎？”
“好啊。”中原中也回答。
兩個爐火都打開，咕嘟咕嘟的煮起水。
往裡頭倒進奶茶粉，攪拌一下，就是兩鍋熱騰騰的奶茶。
燈翻了翻背包，把巧克力口味的口糧拿出來，“也吃點東西。”
“我們下去之後，要先找食物，還是找聯絡塔？”千戶說，“基乾塔的升降機，我們都不會用。”
“唔……不知道。”燈說，“要下去還要走一段路呢，到時候再想吧。”
尤莉啃了一口口糧，喝了一口奶茶，“總之，現在就先吃點、喝點，然後休息一下。”
接下來的事，接下來再想吧。
中原中也喝光奶茶，靠著石頭發了會兒呆。
燈收拾好鍋子，靠著他坐下來。
“累嗎？”中原中也問，“累的話，稍微睡會兒吧。”
尤莉和千戶已經窩在一起，蓋著一件毯子，靠著石頭準備睡覺。
接下來還有漫長的旅途，得好好養足精神體力才行。
沒有下雪，這裡也沒有風，現在又有點懶懶的，就不講究的搭帳篷了。
他們簡單的在地上鋪了防水布，同樣一起蓋一件毯子。
燈靠在中原中也身上，睡意朦朧的說，“晚安，中也。”
中原中也低頭在他額上碰了碰，“晚安，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