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過了很久。
升降機一直沒有停下來，依舊不斷的在往上走。
明亮的空間裡，幾個人來到地圖附近的牆壁邊，各自靠坐著休息。
“真的還在往上走嗎？”尤莉突然打破沉默，“搞不好我們已經卡住了，現在上不去也下不來，隻能待在這裡等死，就像這些機械一樣。”
千戶默默看了看她，語氣也有點不確定，“那個人工智能，應該不會說謊騙我們吧。”
“升降機有在動。”燈說，“我有聽到機器運作的聲音。”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稍微安心了點。
可是真的感覺已經過了很久。
在這個密閉的升降機裡，看不見外面的景色，也不知道白天黑夜，隻能簡單的推估時間。
從升降機啟動開始，至少也有幾個小時了吧。
中原中也從書中抬起頭，轉轉脖子，活動了一下身體。
“燈為什麼都能聽見大家聽不見的聲音呢？”尤莉問，“這裡明明這麼安靜。”
燈理所當然的說，“因為我耳朵很好。”
“因為你是古代武器？”尤莉說，“可是中也也是古代武器。”尤莉又說，“為什麼中也就聽不到？”
中原中也思考片刻，“可能是側重不同面向的造物吧。”
不過燈也被吞進不明生物肚子裡，他到底被穩定，或者分解了什麼，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什麼面向？”尤莉問。
中原中也道，“我也不知道。”
世界上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了。
這也是、那也是，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弄明白。
可是，或許也因為各種無知無解，他們才能一直走到現在。
燈拿起《山羊之歌》，指著其中一頁的一個字，“這個怎麼念？”
中原中也低聲回答完，又陪他看了會兒，才繼續低頭看書。
他看的是千戶擁有的全是變形文字的書，芥川龍之介的《河童》。
這麼古老的書籍，竟然能一直保存到轉換成變形文字，這個世界對文明的延續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
不過，再下多大的功夫都沒有意義。
世界步入終末，人類儘數滅亡，承載著記憶的神明選擇消散……
無論什麼樣的努力，到頭來也隻是隨著都市一起毀滅罷了。
中原中也摸了摸書頁。
這本書被尤莉燒掉了一部分，不少書頁缺了點字。
中原中也還是很努力的看下去。
畢竟不看就沒地方看了。
如果幸運回到橫濱，他所知的芥川龍之介……大概、或許，也不會寫書。
要是回得去，是不是應該把芥川龍之介從擂缽街帶出來，供他讀書認字，讓他寫書來看？
中原中也盤算了一下，又想起芥川龍之介黑沉沉的眼睛。
……總覺得那個芥川龍之介，可能沒辦法寫出這種流傳千古的文字啊。
不，人不可貌相，搞不好真的可以。
中原中也收起雜七雜八的思緒，再次讓自己沉浸在文字之中。
時間一點點流動。
中原中也畢竟對變形過的文字不怎麼熟悉，速度比較慢，現在也才剛過一半的頁數。
他轉頭看了看燈。
燈正在以更緩慢的速度自己書籍，雖然是已經被中原中也帶著讀過一遍的書，不過，要從頭開始自己重新，也有一定的難度。
尤莉閉著眼半躺在機械殘骸和千戶中間，應該在睡覺。
睡覺好像也是打發時間的一個好方法。
沒過多久，千戶結束今天的日記，轉過頭小聲的說，“我也要睡一下。”
中原中也應了聲，“嗯。”
千戶便靠著尤莉半躺下來，縮在她身邊，閉上眼睛。
“我們也可以睡一下。”燈說，“我不會睡太熟，到了就會醒。睡一下吧，不知道多久才會到。”
中原中也摸摸他的背，“嗯。你不用警戒沒關係，我應該也睡不太熟。”
隻是要簡單休息而已，燈拿了毯子過來墊在地上，和中原中也一起躺下來，蓋著另一條毯子休息。
即將抵達下一個未知的地方，中原中也不免有點不安，下意識把燈攬過來一點，半抱在懷裡。
“不用擔心，中也。”燈輕聲說，“不管有什麼都沒關係。”
中原中也低低應了聲，順了順他後腦的發。
原本以為頂多是閉目養神，但是，可能是燈的體溫太溫暖了，過了會兒，中原中也的意識便逐漸沉墜進夢境裡。
好像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眼前全是白色與灰色交織的線條。
不知道睡了多久，中原中也模糊的聽見鐵器碰撞的聲音，慢慢地從睡夢中醒來。
燈不在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的，一個人蹲在千戶她們的摩托車旁邊檢修。
從中原中也的位置看過去，偌大的升降機裡，他獨自工作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
中原中也掀開毯子，不免打了個小小的寒顫，拿過一邊的防寒衣。
冰冷的防寒衣很快就被體溫弄得溫暖起來。
他搓搓手臂，走到燈旁邊，“情況還好？”
“我們的沒有問題。”燈小聲的說，“可是千戶她們的發動機狀態不太好，履帶也有點不太好。”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中原中也愣了一下，也蹲下來看。
燈說，“繼續騎下去會故障，到時候再修就來不及了。”
中原中也看了幾秒，“已經修好了吧？”
“嗯。”燈道，“差不多了，再調整一下。”
他又低頭搗鼓起來。
幸好他們一路上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搜集了不少可以替換的小零件。
中原中也坐下來看，目光慢慢挪到燈臉上。
燈的神情很專注。
寶石一樣的異色瞳專注的盯著眼前的器械，認真的眼神深深的吸引著中原中也的目光。
很漂亮。
臉蛋生的漂亮，眼睛卻更漂亮。
專注的時候尤其好看，讓人有種……想要收藏的欲望。
中原中也捏捏手指，按捺住碰碰眼尾的衝動，艱難的把目光挪開，再次放到燈維修的動作上。
燈換了一雙維修用的手套，手套還是有點過大，手指前面空出來的一小截隨著動作被壓來壓去的。
笨的要命，和專業的動作、專注的眼神形成強烈反差。
中原中也看的有些出神。
燈看了看他，用手背撥開掉下來的額發，以為他等的有點無聊，“快好了。”
“燈。”中原中也忽然喚道。
“嗯？”
中原中也微微傾過身，替他將有些散亂的頭發慢慢整理好，拇指在他眼尾摩挲了一下，“……好了。”
燈彎彎眉眼，“謝謝中也。”
“不用謝。”中原中也道。
燈又回頭繼續維修。
中原中也問，“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唔，剛起來不久。”
“都已經檢修完我們的車，又快修好她們的車了，還說不久嗎？”中原中也吐槽，“你的時間觀念實在是……”
“修這個很快呀。”燈說，“真的不久，我睡飽才起來的。”
“是嗎？”
“嗯！”
他的生物鐘很準時，照他這麼說，想必是真的睡飽了。
也就是說，他們在升降機裡待的時間確實很長，已經至少度過一個晚上了。
中原中也幫著燈把工具收拾好，放回車鬥裡。
兩個少女還在睡，彼此依偎著，睡得非常安穩。
中原中也再次拿起書。
燈坐在旁邊，拿起地圖看了看。
牆面上的地圖不是可以拔下來的那種，而是投影在牆壁上的影像。
稍早，千戶用紙筆將影像重新繪製了一遍，燈也在附近撿了一個薄薄的鐵片，用尖銳的鐵器在上頭複製一遍。
對他來說，鏤刻大概就像拿筆在紙上寫字一樣簡單。
他現在拿起來看的，就是他自己刻的金屬片。
“這個地圖，和之前機械給我們的很不一樣。”燈說，“這個沒有字。”
這份地圖是以簡筆繪製真實地貌，再用箭頭標示該走的方向。
乍一看有點難懂。
不過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其實沒有非常難懂。
“看起來路不是很複雜。”中原中也道，“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燈點點頭，忽然說，“……真的走了很遠很遠。”
“是啊。”中原中也微微歎息著道，“真的走了很遠。”
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哪裡想過會待這麼久、走這麼遠的路？
他都覺得走了很久，更何況是遇見他之前就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的燈。
這座階層都市究竟有多大、有多高，已經是永遠的未解之謎了。
“能遇見中也，真是太好了。”燈說。
中原中也耳朵輕微的紅起來，“嗯。”
……能來到這個世界，真是太好了。
雖然彷徨不安，雖然絕望如影隨形，雖然他可能永遠回不去橫濱，可是他並不討厭。
能陪著燈走最後一段路。
最後一段路是和燈一起走的。
已經足夠了。
燈放下地圖，挪過去一點，握住中原中也的手，和他肩膀靠著肩膀。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做其他的事情，靜靜感受著彼此的體溫，發了會兒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伴隨著輕微的哢噠聲，升降機停了下來。
就在他們附近的門安靜的敞開。
他們同時盯著敞開的門，一時之間都沒有動作。
外頭是一片漆黑的通道。
一下子灌進來的空氣很冷，比他們進基乾塔之前還要冷上很多很多。
“到了。”燈說。
“嗯。”中原中也應道。
他們對視一眼，不知怎麼，忽然同時微微笑起來。
“該走了。”中原中也說。
“嗯。”
燈應了聲，站起身來，轉頭喚道，“千、尤，起床了，我們到了。”
兩名少女睡得很熟，沒有反應。
燈又走近一點喊，“千、尤？”
千戶終於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到了？”
“嗯。”
她看向冷風灌進來的門，微微垂下眼，停頓了會兒，才伸手推了推尤莉，“尤……起床了。”
尤莉沒有賴床，一下子睜開眼睛。
簡單的整理好東西，幾個人再次上了車。
引擎發動。
伴隨著突突突的聲音，兩台摩托車一前一後的離開升降機。
漆黑的通道和門同寬，頂部是黑壓壓的鋼筋交錯，旁邊同樣是錯綜複雜的鋼筋，看不清通道之外的景象。
升降機的門還沒關起來，裡頭的光照亮一部分道路。
地面由一塊又一塊厚重的板子組成，看起來像是鐵板，騎在上面卻沒有輪子壓在鐵板的聲音。
燈打開車燈，順著這條唯一的路，一直往前走。
道路很長。
後面的尤莉和千戶在說話，聲音不大，離得也不算近，隻能隱隱約約聽見融在引擎聲裡的聲音，聽不清說話的內容。
中原中也靜靜地望著眼前黑暗的道路、照在道路上的黃色燈光，鈷藍的眼瞳空茫的發著呆。
繼續往前直走，再拐個彎，就能看見前方出口的白光。
“外面在下雪。”燈說。
“因為是在都市外圍吧。”中原中也道，“接下來搞不好沒有基盤控製天氣了，會一直行走在雪裡吧。”
一點輕微的顛簸過後，他們終於完全離開基乾塔的範圍。
外面飄著白雪。
下的不算大，卻也不算小，地面上有一層厚重的雪，還有一些散落的碎冰，似乎是從門上崩落下來的。
中原中也回頭看了一眼。
後面的尤莉已經把燈替她們做的可升降防水布升起來，安安心心的待在裡面，好像又和千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什麼。
中原中也他們沒有那種小房子一樣的車頂棚，隻能頂著風雪往前走。
呼吸的時候，有濃濃的白霧繚繞在眼前。
燈呼呼的吹了幾口氣，有些天真的說，“和抽煙一樣。”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差很多好嗎？”
“都是在吐出煙霧嘛。”燈說，“還不會嗆。”
“抽煙最重要的是尼古丁啊。”中原中也道，“這種冷空氣，可沒辦法麻痹自己。”
如果因為太冷，直接凍死的話，大概也能算是麻痹自己吧。
永遠的那種。
中原中也默默的想著，從車子旁邊的箱子裡翻出一件毛毯蓋到腳上。
天空是厚重濃稠的灰色。
周邊是一片工業區，不知道原本是不是想要繼續往上建造都市，無數巨型鋼筋、高大的抬頭望不見頂端的機器淩亂四散。
左邊是放滿器械的空地，右邊是由一根根無比巨大的黑色圓柱和厚重的鐵板構成的建設，不是樓房，也不是樓房地基，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每個東西上頭都積著厚重的白雪。
灰沉沉黑壓壓的設施上，沉重的白雪有的已經結成冰，冷冷的掛在上頭。
感覺已經連年下了很久的雪。
燈慢慢行進在數根細長的鋼筋中間。
中原中也抬起頭看。
至少幾十米高的鋼筋上頭連接著一個看起來很眼熟的鐵箱，箱子上零零碎碎的掛著電線。
這是建設機械的殘骸。
一路上走來也看過不少了，中原中也並不怎麼吃驚。
這裡有無數個建設機械，各種各樣，有大有小，四處都是建設機械的殘骸。
原本大概確實是要再繼續往上建設都市，卻因為各種原因而停了下來。
雪下的越來越大。
裹挾著雪的風呼嘯著從機械與器械間穿梭而來，帶著嗚嗚的哀鳴，打在他們臉上、身上。
鋼盔頂部沒一會兒就積上一層白雪。
“好冷。”燈聲音顫顫著說，“要趕快找個地方避雪才可以。”
中原中也也很冷。
即便腳上蓋著毯子還是很冷，想要整個人縮進溫暖的睡袋裡。
坐在旁邊的他都這麼覺得，何況燈沒有任何東西遮蔽保暖。
“我來騎？”中原中也問，“交換著騎吧，太冷了。”
真的得趕快找到避雪的地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