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你的衣服破掉了。”燈說。
中原中也聞言，也跟著看了一眼。
尤莉防寒衣腰側的位置，裂了一個長長的口子，露出白色的內襯。
“嗯。”尤莉低頭看看衣服。
“要不要縫一縫？”燈問。
“沒有針線。”尤莉說，“沒關係啦，搞不好在衣服完全不能穿之前，我們就會先死掉了。”
破舊的樓梯底下，兩台摩托車靜靜停放著。
旁邊居民樓上的房間裡，傳出模糊細微的說話聲。
為了遮擋明亮的人造太陽光，還完好的窗簾被緊緊拉上，一點縫隙都沒留。
這裡大概是客廳，東西還很完好，有一張木桌子和兩張長沙發，還有幾個鐵櫃子。
頭頂的白熾燈輕微的閃爍兩下。
燈說，“我這裡有替換的衣服，給你穿。”
尤莉一點都不客氣，“好啊。”
“不用了啦。”千戶趕緊道，“你們的衣服也會壞掉，留著自己穿就好了。”
“我們有很多件。”燈說，“博士準備很多，給尤一件也還有很多。”
中原中也點點頭，“嗯，有很多。”
不過，比起出行準備很充分的博士和燈，千戶和尤莉的行李好像少了很多。
“是爺爺幫我們準備的。”千戶說，“有一天，爺爺突然叫我和尤立刻騎車離開底層。時間很緊迫，車上也已經放好大部分物品，我們隻整理了自己要帶的東西。”
“在此之前都沒有提過？”中原中也問。
“嗯。”千戶應道。
不知道是準備的時間太短，還是沒辦法像博士一樣弄那麼多東西。
中原中也實在不太能想像終末底層的生活。
岌岌可危的秩序、在破裂邊緣的和平、近在咫尺的末日。
人心該多麼浮動焦躁啊。
“明天應該就會到基乾塔旁邊了吧。”燈說。
“是啊。”中原中也道。
幾個人同時安靜下來。
接下來又會遇見什麼事，會看見什麼東西呢？
能順順利利的一直走到最上層嗎？
“總覺得四個人比兩個人好。”尤莉忽然說。
千戶側頭看了看她。
不隻千戶，大家都在看她。
尤莉用食指刮了刮臉頰，“那個啊、你們想嘛，四個人的話不是比較熱鬨嗎？感覺也能活的比兩個人還要久。”
“好像是哦。”燈說，“四個人真的比較熱鬨。”
確實是四個人比較熱鬨。
雖然兩個人也能往前走，但是四個人一起走的氣氛還是不太一樣。
人是群居的生物，大概便是因此，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除了你和我之外的他者，就會有微妙的安心感。
即便也會因為多了兩名異性的同伴，很多事情沒辦法和以前一樣想到就做，但這種在終末裡的長途旅行，果然還是人多一點比較好。
夜色深深。
兩組人馬各自窩在一個角落裡睡覺，中間隔著沙發和桌子，基本上看不見對方。
中原中也和燈今天也沒有搭帳篷，兩個睡袋並排著沒有空隙的放在一起。
“中也。”燈小聲的喚道。
“嗯？”
“中也比較習慣有很多人的地方吧？”燈說。
中原中也輕輕應了聲，“嗯。”
“我有中也就不會覺得孤單了，所以尤沒有說，我都沒注意到。”燈說，“兩個人和三個人、四個人的感覺真的不一樣。以前中也的身邊，有很多很多人吧。”
中原中也頓了頓，摸摸他的臉頰，重複了一遍燈的話，“雖然四個人比較熱鬨，可是有你在，我也不會覺得孤單。”
燈小小的微笑起來，“嗯。”
中原中也猶豫了會兒，雖然知道他沒有這個意思，還是解釋道，“我身邊……從來就隻有你一個人。”
燈有點不解，“可是，中也的世界還有很多很多人？”
中原中也就知道他聽不懂，輕咳一聲，“我的意思是，伴侶。”
“伴侶。”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學著中原中也道，“我也是，身邊隻有中也。”
他異色的眼瞳像是一雙寶石，澄澈的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又笨又純粹。
中原中也喉頭動了動，忍不住把他拉過來一點，親了親他的臉頰，又在他唇上碰了碰，“……睡覺吧。”
燈也湊過去親親他，“晚安，中也。”
隔天。
中原中也把燈喊醒，幫睡眼朦朧的燈穿上防寒衣，又把他擺在身前替他梳頭，“我們去外面運動一下。”
燈終於有點清醒了，乖乖點頭，“好。”
外頭的光線依然是不和諧的。
基乾塔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城市，隻能固定在同一個方位的人造太陽將每個建築物都拉出長長的影子。
中原中也背對著光源，和燈一起看著自己映在樓房牆壁上的影子運動。
“影子真的好有趣哦。”燈說，“映在不同的地方，就會變成不同的樣子。”
中原中也笑了一下，“是啊。”
燈看著看著，又道，“長得好好玩哦，我們的影子。”
中原中也捏住他的後頸，“認真運動，彆玩了。”
“哦。”
燈乖乖應聲，乖乖認真跟著中原中也伸展身體。
直到他們的運動到了尾聲，千戶和尤莉才打著嗬欠從屋子裡走出來。
“你們真的好勤勞哦。”尤莉懶洋洋的說，“我隻想吃飽睡、睡飽吃。”
千戶打了個嗬欠，把摩托車上的防水布拿起來，“運動完就來吃早餐。”
在軍事基地裡找到的食物很多，讓人特彆安心。
中原中也和燈也結束運動，稍微平複一下呼吸，坐到已經在吃東西的兩名少女對面。
“等一下要把那個太陽打碎吧？”尤莉有點興奮，“我來我來，我要打！”
千戶無奈的收拾了一下東西，“尤真是的……”
中原中也倒是不反對，“好啊，讓你來。”
尤莉的槍法很準。
她無聊的時候會去撿地上的子彈打著玩，雖然也有打不中靶子的時候，但已經能和很多Mafia成員媲美了。
或許對未來人來說，學習怎麼使用槍支、怎麼保持著冷靜的態度使用槍支，比讀書識字還重要。
至少中原中也來到這裡後看見的幾個人裡，尤莉和燈都不畏懼開槍，也不畏懼向人開槍。
換言之。
尤莉和燈一樣，是很適合Mafia的人。
千戶就很不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的學術派，和其餘三個不怎麼動腦的武力派差很多。
思考模式也有點不一樣。
“真的要打碎太陽嗎？”千戶問，“這樣城市會變得很暗。”
“沒關係吧？”燈說，“底下有很多還在亮的街燈。”
“反正我們要上去了。”尤莉道，“這裡暗了就算了嘛。”
中原中也頓了頓，折衷道，“先過去看看，搞不好那附近沒有街燈。視情況而定吧。”
“唔、”燈點點頭，沒有異議，“好。”
尤莉倍感無趣的說，“真是的，一下說要一下說不要的，真拿你們沒辦法耶。”
基乾塔遮天蔽日的龐大陰影造成的極夜、旁邊永遠明亮著的人造太陽製造出的極晝，讓時間完全失去意義。
已經不知道現在究竟是早上還是晚上。
這麼慢慢地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他們終於來到基乾塔旁邊。
“真的好大啊。”燈坐在挎鬥裡，抬頭望著黑壓壓的塔壁，“大的讓人頭暈暈的。”
基乾塔周邊有不少高樓大廈。
這些每個都有三十層往上的高樓，在基乾塔旁邊也隻是螻蟻般的存在。
這裡已經是最內圈，周遭沒有街燈，樓房映在街道上的影子很深，即便有人造太陽，也顯得有些陰暗。
中原中也將車燈打開。
路面上散落著碎玻璃和電線，以及一些牆體上剝落下來的水泥塊，旁邊的大樓窗口黑洞洞的，大部分都失去了門窗。
“好亮，那個太陽。”燈眯著眼往那邊看，“看不太清楚。”
中原中也憂慮的瞥了他一眼，“彆直接盯著強光看，眼睛會受傷。”
燈把手掌搭在眉骨上，稍微遮了遮，“太陽旁邊的塔好像裂開了。”
“裂開？”
“嗯。”燈說，“太陽柱子上的電線，是從塔邊的那個裂縫牽出來的。”
“借用基乾塔的電力製作的人工太陽嗎？”中原中也沉吟了會兒，騎到塔邊的路上，“總之，先看看有沒有升降機，或者有沒有可以進塔的門吧。”
他從人造太陽附近不知怎麼倒臥下來的大樓旁邊繞過去，慢慢順著塔邊的路走。
如果說聯絡塔還能看見門，基乾塔就像完全沒有門一樣，黑壓壓一片，要繞一圈不知道得花上幾天時間。
“燈——”
跟在他們後面的尤莉突然道，“停一下車。”
燈轉頭對中原中也轉達，“尤讓我們停車。”
中原中也便停下車。
千戶慢慢騎到他們旁邊停下來，“這麼繞不知道要繞多久，尤說要打掉太陽試試看。”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什麼？”
“不知道她是不是單純想打下來才這樣說的……”
千戶無奈的喃喃一句，才解釋道，“太陽的杆子勾著掉下來的塔壁，如果把杆子爆破，搞不好杆子倒下來的時候，就會連帶著讓塔壁也一起掉下來，車子就能騎上去了。”
中原中也想像了一下，“……會這麼順利嗎？基乾塔很堅固，更有可能是太陽熄滅，塔壁一點事都沒有。”
“也沒其他辦法了。”千戶說，“就試試看吧。”
不知道是千戶太寵尤莉還是同樣有些孤注一擲的冒險性格，有時候也會做出一些很不計後果的舉動。
但是，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孤注一擲的冒險性格，中原中也和燈當然也不缺。
“我們這裡有足夠的炸藥。”尤莉把炸藥包分給中原中也和燈，“分開綁在太陽下面的柱子上。”
人工太陽底下立著無數鐵柱鋼筋，旁邊還有一些隨意支出去的鐵。
看起來有些淩亂，好像隨時要倒塌的東西，竟然能一直屹立在這裡。
中原中也綁好一個炸藥包，微微低下頭閃過就在頭頂的鐵，繼續綁下一個。
而且，最神奇的是，在這麼巨大的燈泡底下，竟然完全不會感覺到熱度。
這是一個……冷冰冰的太陽。
就像這個階層都市一樣，建築又多又擁擠，本該人聲鼎沸，卻安靜又沉寂。
中原中也把手中最後一個炸藥綁好，回頭看向右後方的燈，無意識的看了會兒他的動作。
熟練又流暢，特彆賞心悅目。
“中也？”燈側過頭問，“中也綁完了？”
“啊？”中原中也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道，“……啊、嗯，綁完了。”
“我也快綁完了。”燈說，“剩一個而已。”
中原中也指了指斜斜立在他們兩個中間的鐵棍，“綁在這一根上吧。”
燈便走過來，在柱子上綁好炸藥。
等尤莉和千戶那邊也結束了，他們才回到摩托車上，把車子騎到合適的位置。
支撐人工太陽的柱子雖然不算粗，但是無數柱子也占了不少空間，又一根比一根高，爆破的時候絕對非常危險。
“就這裡吧。”中原中也停下車，“尤，交給你了。”
“交給我吧！”
尤莉舉起□□，瞄準□□，接著，堅定的扣下扳機。
砰——！
劇烈的爆炸聲傳來。
無數灰塵卷起，鐵柱哀鳴著傾倒，乒乒乓乓的聲音不斷回響開來。
“我們好像很常看見古代人的建築和設施倒塌的樣子。”燈說。
“是啊。”中原中也道。
“活著……”燈忽然說，“剛才尤對千說，爆炸會讓她有種活著的感覺。”
他望著前方還在傾倒的太陽，繼續道，“看見建築倒塌，也會讓我有種活著的感覺。”
中原中也一頓，倒是能理解他的想法，“……確實如此。”
大概是因為，看見建築和設施的死亡，反而能讓人感受到他們是“活著”的事實吧。
在本來就已經幾近死亡的寂靜世界中行走太久，有時候都會產生自己究竟是不是還活著、是否身在夢中的感覺。
即使知道想這些事情沒有意義，依然會不由自主的去想。
爆炸引發的支柱倒塌和漫天塵灰依然在持續著，但正如中原中也預料，就隻有太陽倒下而已。
不知道當年為什麼會裂開的塔壁，果然一點事都沒有。
最頂部的太陽逐漸失去底下的支柱，終於跟著掉落下來，發出巨大的玻璃碎裂聲。
明亮刺眼的光源瞬間消失，眼前一片黑暗。
“好暗。”燈說，“沒有那個太陽，竟然會這麼暗。”
“畢竟太陽很亮啊。”中原中也道，“不過，眼睛舒服多了吧？”
“嗯。”燈誠實的點點頭，瞪著眼睛張望了一下，“剛才應該先拿油燈出來……中也、基乾塔，在發光！”
太陽附近的基乾塔壁裡，透出了明亮的光。
數道發著光的直線橫亙在黑壓壓的塔壁上，有點像一道門。
幾個人驅車來到發光的地方，又下了車，呆呆的望著透出白色光芒的縫隙，半晌沒有說話。
門邊有個發著光的長方形板子，不知道是不是開門的按鈕。
千戶往前站了一步，準備試著按按看，其他三個人在後面各自備好武器，以防萬一。
把手放到板子上的瞬間，輕微又明確的“嗶嗶”聲響起。
千戶下意識退後一步，縮到尤莉身邊。
過了幾秒，基乾塔的門無聲開啟。
門縫裡隱隱約約出現一個人影。
中原中也第一時間舉起槍，對準門內。
門慢慢往外打開，人影逐漸變得完整。
那是一個——半透明影像。
會覺得是影像而不是幽靈，是因為長得一點都不像人類。
雖然有人形，卻像是兒童簡筆畫一般，圓形的頭、長長的潦草身體，以及很粗略的雙低馬尾發型。
中原中也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槍，慢慢放下來。
半透明影像似乎對槍口並不在意，簡單的直線構成的嘴巴向上彎起，不知道從哪裡發出柔和的女聲。
——“歡迎來到第六基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