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坐在帳篷外，點起一支煙。

煙蒂燃著一圈細微的橘紅色火光，燃燒過的灰燼尚未掉落，懸在火光外部。

沒過多久，燈從帳篷裡鑽出來，坐到他旁邊。

千戶和尤莉還在睡。

他們的所在位置，已經能很清晰地看見巨大的基乾塔。

“那一定是階層都市很重要的一部份。”中原中也低聲道。

燈問，“這個是第六基乾塔，所以前面還會有第一第二，後面也會有第七第八嗎？”

“有可能。”中原中也道，“這個世界很大，階層都市也很大，要支撐整個階層都市，肯定不隻一座基乾塔。”

儲存在相機雲端中的影片中，有不少新聞畫面。

其中就有一個讓中原中也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張可能是全世界階層都市的地圖，因為戰爭武器使用的緣故，地圖上亮起來的方格一個接一個暗下來。

從那張地圖看來，整個世界的版圖和格局，已經和中原中也所知的很不一樣。

他慢慢吐了口煙。

燈仰著頭看了會兒，伸出手去抓縹緲的白霧。

仿佛還帶著熱氣的煙霧在他指間消散。

“笨蛋。”中原中也低低笑了一下，又慢慢吐了口煙。

“我也想試試看那個。”尤莉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

中原中也和燈同時回過頭。

“試試什麼？”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煙？”

尤莉點點頭，“嗯。”

中原中也沒有拒絕，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又看向後面跟過來的千戶，“你也要試試嗎？”

“咦、”千戶頓了頓，看了尤莉一眼，也應道，“嗯。”

燈好奇的微微直起身，看她們生疏的用打火機點燃香煙。

中原中也也跟著看，“……對了，好像沒有問過，你們幾歲了？”

千戶不太理解他為什麼突然問，還是回答道，“我十七，尤十八。”

中原中也默默看了眼燈。

燈迷惑的回望他。

算了。

誰知道未來究竟幾歲成年啊……而且世界都要毀滅了，還管什麼成不成年。

再說，自己也是沒成年就抽煙喝酒騎車殺人，根本沒有必要在意這些事。

“咳、咳咳。”

千戶和尤莉一開始不免嗆了會兒，咳了幾聲，倒是很快就習慣這種感覺，沒有障礙的抽起煙來。

“金澤和老爺爺都抽過這個吧。”千戶說。

尤莉已經迅速熟練，席地坐下來，長長地吐了個煙圈，“我喜歡這個味道。”

千戶跟著坐下來，深深地舒了口氣，“哈——有種變得舒服的感覺。”

燈震撼的看看她們，又看看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被他震撼的樣子逗笑，把手上的煙稍微轉了個邊，煙嘴朝向他，“要不要再試試看？”

燈想起前兩次的失敗經驗，猶豫了一下，還是試著含住煙嘴，小心翼翼的就著中原中也的手吸了一口。

“咳咳！咳！”

燈咳的眼淚都跑出來了，“還是、咳，好嗆。”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又把煙嘴換個方向，慢悠悠的抽了口煙，摸摸燈的背脊，“小朋友。”

燈也不怎麼喪氣，看著他們三個慢慢抽煙，在這個煙霧繚繞的世界裡，和中原中也肩膀靠著肩膀。

尤莉向他推薦，“燈不試試嗎？像是把靈魂吐出來了哦。”

她吐出來的煙霧上仿佛出現她那雙天空藍的眼睛。

千戶趕緊揮散，“不要真的把靈魂吐出來啊。”

尤莉得意的嘿嘿一笑，又問，“燈再試試看？”

燈搖搖頭，“不要。我試好多次了，不太舒服。”

“好可惜。”尤莉道。

“因為太嗆了吧。”千戶說，“燈對這些比較敏感，會覺得不舒服很正常。”

“可是味道很好耶。”尤莉咂咂嘴，頭上冒出小燈泡，“我知道了。中也可以和燈親親，就能把嘴巴裡的味道和燈分享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瞥了眼躍躍欲試的燈，耳朵有點紅，“咳、彆鬨了。”

千戶也被尤莉的話語嚇了一跳，肘擊了一下她的腰，向中原中也道，“抱歉。”

尤莉問，“為什麼要道歉？”

“那個，嗯，是兩個人的事。”千戶挪開目光，小聲的說，“除了他們之外的人，不要多說比較好。”

“哦。”尤莉應著，又抽了口煙，有些跳脫的道，“人死了之後，靈魂也會像這樣跑出來吧。”

“然後被接引到神明的世界去？”燈說。

“如果沒有神明的世界呢？”尤莉說，“搞不好現在我們身邊就有看不見的靈魂。”

她停頓了會兒，繼續道，“靈魂們正在快樂的派對時間！”

千戶吐槽道，“怎麼可能在派對時間啊……”

中原中也摁滅抽到頭的煙。

空氣裡白色的煙霧一下子減少了點。

尤莉又說，“真想和死人的靈魂說說話呢。”

“……我可不想。”千戶道。

兩名少女抽著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話。

中原中也拿過梳子，慢慢替燈把頭發打理整齊，“起床沒有梳頭就跑出來了？”

“忘記了。”燈說，“隻記得要出來找中也。”

中原中也被他直白的話語弄得有點臉紅，盯著手中灰白色的發絲發了會兒呆，半晌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說的話，“發尾可以再修一下了。”

剛來這個世界時，燈的頭發還隻是快要齊肩，現在已經過了肩胛骨的位置。

他自己的頭發也是，原本在橫濱一直覺得怎麼都留不長，現在不知不覺也已經留到了當初想要的長度。

千戶看了看正準備修剪發尾的兩個人，也低頭檢查一下自己的發尾，和尤莉道，“我們也來剪頭發吧。”

她們回到自己的摩托車旁邊。

中原中也翻出剪刀，一點點修剪著燈的發尾。

已經修剪過很多次了，從最初的生疏，到現在已經熟練的很。

誇張一點說，中原中也都覺得自己回去可以改行做美發師了。

感覺在什麼都得自己來的終末裡，隻要多待幾天就能變成十項全能。

更何況他已經待了這麼久。

他很快就將燈的頭發修剪完畢，和燈換了個位置。

“中也的頭發卷卷的。”燈把玩著眼前色澤豔麗的頭發，“很漂亮。”

每次剪頭發都得這麼說一句，中原中也還是有點小害羞，輕咳一聲，“彆玩了，快剪。”

燈這才開始修剪起他的頭發。

灰黑色的地面上落了一地的發絲。

白色的、赭色的。

以及另一邊黑色的、金色的。

把帳篷和過夜用的東西都收走之後，戰場遺跡上，就隻剩下坦克與槍支、無數不知道是什麼作用的武器，廢墟與碎石、散落的玻璃與鐵片。

留在地上的發絲與煙蒂是現在世界上僅存的人類與非人類們，在此行走過的唯一證明。

兩台摩托車一前一後的離開。

現在不管走到哪裡，都能看見巨大的基乾塔。

基乾塔的影子籠罩著底下的城市，旁邊有個由無數鐵條與鐵柱聚攏起來，像是一座由下往上變尖的小型尖塔。

尖塔最頂部是個太陽一樣明亮耀眼的燈，將周邊的城市照亮。

那就是夜裡看見的白光源頭。

中原中也坐在挎鬥裡，抬頭看向空曠的前方。

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人造太陽還無法照耀到的一片寬敞空地。

雖然“太陽”照不到，但周邊有不少街燈，一個個細細的長杆子上頂著圓圓的燈泡。

每個街燈都至少有八、九層樓高，頂著的燈泡雖然無法與人造太陽相比，但也亮度驚人，將整片空地照耀的很是明亮。

空地路面由無數厚重的黑色鐵板構成，每塊巨大的鐵板之間都有鉚釘相接，接縫處稍微有點鏽蝕的痕跡。

燈慢悠悠的往前騎。

感覺到了這裡，不管往哪個方向騎都可以到達基乾塔。

“燈！”

後面的尤莉喊了一聲，接著說了些什麼。

雖然離的有點遠，她的喊聲也不大，但是燈當然聽得見。

“她說什麼？”中原中也問。

燈說，“她們想去前面那個白白的建築看看。”

“那裡嗎？”中原中也看向遠方的三層樓圓形建築。

“嗯。”

中原中也當然沒有異議。

那棟建築保存的非常完好，窗玻璃一個都沒破，就連圓形階梯上的大門玻璃也沒有破，建築裡的空調與換氣扇也還在運作。

從大門進去之後，就是一個小小的前廳。

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隻有兩邊通往不同方向的走道入口。

他們隨意的選了一邊，往左側的環形走道走了一段路，才看見第一扇門。

中原中也率先走進去。

燈跟在他後面，微微瞪大眼睛，“好多好高大的人。”

“人？”他們後面的千戶也看見模糊的影子，默默縮到尤莉身邊。

“是假的人，這些隻是雕像。”中原中也環顧四周，“這裡是……美術館啊。”

“美術館？”

三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三道目光同時望向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頓了頓，簡單的解釋道，“就是展示藝術品的地方。雕像、繪畫……會有很多各個時代不同藝術家的作品。”

“真是萬事通耶，中也。”尤莉感歎道。

中原中也沒和少女們說過他真正的來處，聞言也隻是道，“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比我們知道的多多了。”千戶說。

幾個人逛著逛著就稍微分開來。

燈認認真真的看著周邊的雕塑，認認真真的問，“他們為什麼都不穿衣服？”

“……我也不知道。”中原中也道，“大概是比較能展現人體之美吧。”

“哦。”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雖然雕像的身體很漂亮，可是還是中也的比較漂亮。”

中原中也抬頭打量了會兒面前身材特彆好的雕塑，“我哪有他們身材好？”

燈理所當然的說，“我覺得好呀。”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把燈轉了個邊，看向其他的雕塑。

這個充滿各種人像的雕塑展場，是環著整棟建築的圓形長廊，層層往內，每一個環形長廊都是各種雕塑。

從古至今，從中原中也看過的到沒看過的都有。

看的眼花繚亂。

“我們要上樓了哦。”燈回頭對站在解說牌前面的千戶和尤莉道。

正在認真研究著解說牌的千戶抬起頭，“我們也去。”

雖然她現在也已經學會不少古代字，可是很多東西還是看不懂。

比如古代遙遠地方的文字。

明明每個字都看得懂，但合在一起就看不懂了。

二樓展出的是畫。

尤莉站在《維納斯的誕生》前看了幾秒，發出疑問，“古代人都不穿衣服嗎？不冷嗎？”

“應該不是不穿衣服吧。”千戶道，“……感覺。”

燈也站在前面，仔細的觀察了一下，“是不是有人要拿衣服給她穿？旁邊那個人。”

中原中也被他們的評價逗笑，忍不住偷偷彎起唇角。

然後，又被三個人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同時盯住。

“這是什麼呀？”燈代表發問。

“……這是，嗯。”中原中也瞥了眼解說牌，省去創作者、創作背景之類的東西，非常簡單的解釋道，“這是古代象征著愛與美的女神誕生的場景。”

“這是神明？”燈問。

“嗯。”中原中也道，“這些都是神明。左邊的是風神，右邊的是春神。”

面前的三個人又再次把目光集中在畫上。

燈說，“原來神明也有長這樣的，我還以為都是長長圓圓的樣子。”

“神明有很多種，有人形的、沒有人形的都有。每個國、地區的人也都信奉著不同的神明。”中原中也道，“這幅畫裡的是其中一種而已。”

“這樣啊。”燈說。

他們從這幅畫前離開，慢慢逛起其他的地方。

逛著逛著，幾個人又不知不覺分開，各自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在不同的畫作前，又要隔著這點距離聊天。

展廳裡很空曠，說話時帶起陣陣回音。

“古代人明明有相機，為什麼還要畫畫？”燈問。

“這些畫作不一定是真實的場景。”中原中也道，“就算畫的是真實的景象，繪畫和照相也有點不太一樣。”

“不一樣？”

“啊。”中原中也想了想，“我也不太會說，大概是……感覺不一樣吧。比如說，想借著繪畫傳達心情和想法，之類的。”

燈問，“照片不能傳達心情和想法嗎？”

“那種和繪畫算是兩個不同的範疇吧。”

“哦。”燈明顯不太理解，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他們逐漸走到掛著抽象畫的展場。

寫實的畫作就讓人有點看不懂了，更何況是抽象的畫作。

就連中原中也都看不懂。

越往後走，掛著的畫作就慢慢超過了中原中也所在的年代，對他來說已經變成在看未來的畫作了。

燈看著這些意義不明的繪畫，想了想道，“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

“嗯？”

“想要傳達心情……什麼的。”燈說。

中原中也和他一起站在一個被黑藍色的顏料塗滿、中間有數個白色和灰色幾何圖形的畫作前。

燈停頓幾秒，繼續說，“雖然看不懂。”

中原中也默默點頭。

真的看不懂。

旁邊的解說牌也寫的很抽象，有寫跟沒寫一樣。

“中也、燈！”

千戶在對面遠遠的喊，“過來一下！”

她們就在前面一點的位置。

“這個。”尤莉指著地上一個倒下來的巨型畫作，“想看看這幅畫到底是畫著什麼。我和小千搬不起來。”

如果這裡沒有兩個力氣很大的人，她們應該就會四處找工具把畫作弄起來了。

但是剛好有人搬得動。

中原中也和燈一人一邊，非常輕鬆地把這個她們兩個沒辦法徒手搬動的畫搬起來。

“不管看多少次，都覺得好厲害。”尤莉道，“不愧是古代兵器。”

中原中也隨口道，“如果是兵器就被不明生物分解了，我們都是人好嗎？”

“可是還是吃掉了嘛。”尤莉說，“隻是一半的人而已吧。”

中原中也無法反駁。

他們把畫作稍微斜著放，讓它不會再倒塌下來，才後退幾步，看了看這幅畫。

這是一幅未來人的畫作。

抽象又淩亂，充滿亂七八糟的線條，有著應該是人的人像、可能是建築的幾何圖形，以及一些看不懂的圖像。

雖然畫面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卻讓中原中也第一時間聯想到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氛圍非常類似，不知道是不是仿畫。

他記得，畢加索那幅畫好像是在描繪戰爭。

戰爭嗎……

“有種，可怕又悲傷的感覺。”千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