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5年9月3日。

人類聚居的底層正在下著雪，空氣很冷，入目一片白茫茫。

樓梯上、巷弄裡，蜿蜒的水管、巨大的煙囪，亂糟糟堆在地上的鐵板，每個地方都積著厚重的雪。

在這個即將滅亡的世界裡，有著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城市裡又有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組織。

這些組織都是自發組成，平時主要前往上層都市，尋找可以使用的物資和武器。

規模發展的大一點的組織，基本上也會負責統管所在城市的秩序與物資配給。

B6組織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統管著底層最大的人類聚居地，擁有底層最好的人才、武器、設備，總部也很大，城市中心兩棟高聳的大樓和周邊一片樓房，都是他們的地盤。

今天，組織內部有點不太平靜。

“那群白癡——！”

拍桌子的聲音和怒吼聲一同響起。

“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動用大型武器？！現在聯絡塔少一個是一個，在做什麼蠢事！真的想讓天塌下來嗎，啊？！”

“嘛嘛、冷靜一點，博士。”旁邊的人說，“事情都發生了，氣也沒有用啊，冷靜一下。”

“誰能冷靜，誰！還能冷靜的人負責去修聯絡塔！”金發灰眼的女性瞪了眼剛才說話的男人，“你去修？”

男人訕訕的笑了一下。

博士冷笑一聲，環顧四周，總算再次坐下來，“……那些蠢貨怎麼樣了？”

光線暗淡的空間裡，一張橢圓形的桌旁稀稀疏疏的坐著五個人。

老舊的白熾燈發出輕微的噪音，屋內很乾淨，就連牆壁和牆角遍布的金屬水管都乾乾淨淨。

其中一名女性默默開口，“兩敗俱傷，沒有人活下來。”

“白癡。”博士冷冷罵道。

人類快要滅亡了。

這個世界快要滅亡了。

明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人類卻還是沒辦法齊心協力地想方設法解決生存危機，依然不斷勾心鬥角、拉幫結派，甚至為了搶奪有限的資源而互相鬥爭。

雖然很愚蠢，但是，這就是人類。

她自己也一樣。

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想要在這個所有生命都逐漸凋亡滅絕的世界裡替人類謀一條生路。

愚蠢。

蠢得可笑。

她煩躁的用手指把額發往後梳，沉默了會兒，歎了口氣，“總之，先去看看聯絡塔的情況。”

這次被損毀的聯絡塔對B6組織來說很重要，他們要前往上層搜索，基本上都得從這個聯絡塔上去。

若是損毀嚴重、無法被修複，就得再走到更遠的地方，使用其他聯絡塔。

但聯絡塔之間相距甚遠，去其他聯絡塔的話，一來一回就得花上更多燃料和物資。

即便想要果斷的將組織和仰賴著組織生存的人們全部帶到與其他聯絡塔相鄰的城市，也有許多要克服處理的困難和問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麻煩。

博士關上房門，背上□□，“走了！”

階層都市很大。

即便是距離最近的聯絡塔，從組織總部出發，也得走上五、六天時間。

大雪不斷落下。

裝設著履帶的卡車行進在已經走慣的路上。

9月9日淩晨，組織一行共六人，終於抵達被爭鬥損毀的聯絡塔。

“……太糟糕了。”

聯絡塔本身很堅固，不會被輕易毀壞，但是周邊的升降機已經幾乎被損毀，碎片遍地都是。

成員們在周邊看了看，“沒辦法修複了。”

每一個升降機都無法修複。

其實早就預料到現在的情況了。

前幾天發生的大爆炸，即使是在組織總部都有感覺，會有怎麼樣的景況，其實早有預料。

博士緊皺著眉，聽著成員們的彙報，“情況比較好的那幾個，我看看能不能……”

“博士！”

一名還在聯絡塔周邊的成員大聲喊，“門裡好像有東西！”

“什麼東西？”博士走過去問，“最好是能有什麼值得你打斷我說話的東西啊？”

成員對她的狠話已經免疫了，讓出位置給博士，“從縫隙裡能看見。”

被隱隱炸出縫隙的門內，確實能看見一個有點奇怪的東西。

在此之前從未見過。

博士微微眯起眼。

“進去看看。”

雖然聯絡塔的門能開啟，可是沒有人會使用裡面的升降機，多年來一直沒有再被開啟過。

不過，畢竟是有在使用的聯絡塔，裡面有什麼沒什麼，時常在這座塔出入的每個人都很清楚。

然而，什麼時候……

這座塔裡竟然出現一個圓形的物體。

很大，黑沉沉的懸浮在半空中，正在隱隱發出黑色的光。

光怎麼會是黑色的呢？但是，已經沒有其他能更準確形容眼前所見的詞語了。

“這是什麼東西？”

博士難掩震撼的伸出手，去觸碰那個黑色的物體。

隻是碰到外圍的光而已，霎那間，劇烈的風在聯絡塔中回旋著刮起。

眼前一片模糊，連維持站立都有些困難。

“大家都還好嗎？！”博士大喊道。

身後傳來一片報平安的聲音。

博士安下心來，勉力睜開眼，去看強風的中心——

黑色的圓球像是被球體中心的什麼東西吸收一樣，正在逐漸往內縮小，風也隨之逐漸變小。

沒過多久，強風完全歇止。

博士驚愕的瞪大眼。

“這是……人？”

看起來約莫十歲左右的男孩靜靜躺在地上，像是剛從圓球裡誕生一樣，全身光溜溜的，什麼都沒穿。

全身都是白色的，就像外頭的白雪一樣乾淨。

好不容易從強風中緩過來的成員們也一一走上前，震驚不已的看著眼前的男孩。

“難道是、古代遺物？”其中一個人喃喃道。

這句話打破了凝滯的沉默。

古代遺物嗎？

確實很有可能。

博士碰了碰男孩溫熱的身體，毫不猶豫的決定，“帶走。”

不管是人還是機械，帶回去研究一下就知道了。

男孩被暫時命名為A157，意思是從上層帶回來的第157個古代遺物。

他對外界有基本感知，冷熱、疼痛、饑餓，和機械不一樣，他的身體就像普通人類，對這些事物都有所感知。

內臟骨骼血液似乎也和普通人一模一樣。

傷口恢複的速度同樣沒有比較快。

組織內的醫療設備是研究了古代人的設備之後，仿冒出來的次等品，雖然礙於大部分技術遺失，機器可能沒辦法完全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基本上八九不離十。

真奇怪啊。

明明是以詭異方式出現的人，卻無論怎麼研究，都沒辦法研究出所以然來。

最奇怪的是，將A157帶回來幾個月，他都沒有醒。

一直一直沉睡著。

或許是沒有找到喚醒他的正確方式。

對他的研究告一段落，為了維持他的基本生存，男孩被放在醫療室內，以營養針維生。

博士每天都去看他。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每天都會來到這裡。

“……難道真的是普通的人類嗎？”

博士坐在病床前，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真的是普通人，那他們在他身上做的這些實驗……

幸好傷口照顧的很好，沒有留下疤痕。

嘖。

“古代有個睡美人的故事。”

博士翹著二郎腿靠在牆邊，很過分的在病房裡點燃一支煙，“你是睡美人嗎？抱歉啊，這裡可沒有王子，隻有一個討人厭的老太婆。要是不想被老太婆奪走初吻，就快點起床吧。”

她慢慢吐出一口煙，望著天花板，低聲道，“能找到的資源越來越少了。你再醒不過來，就要被組織舍棄了啊……”

——“博士！”

病房門猛地被打開。

外頭幾個平時一起工作的夥伴全都聚集在一起，手上拿著槍，神色無比焦慮。

“快走，激進派的那群蠢貨瘋了！”

博士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躺在床上安睡的孩子。

“嘖、”她煩躁的摁熄煙蒂，一把拔掉A157手背上的針頭，把他抱起來，“走！”

現在是得分秒必爭逃命的時候，帶著一個孩子絕對不會比較輕鬆。

可是，為什麼要把他帶走呢？

即使帶走了，往後要維持他的生存，也得多花上不少心力。

為什麼要帶走呢？

大概是，還想要在他身上找到人類存續的可能性吧？

畢竟，他可是還沒解析完成的古代遺物，就這麼被激進派的蠢貨舍棄，就太可惜了。

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將他一起帶走。

無數槍聲在背後響起。

B6組織，也在這陣陣槍聲之中分崩離析。

3226年3月2日。

博士在城市郊外安頓下來之後一個多月，家裡迎來第一個客人。

須崎。

他曾經也是B6組織的一份子，但是早在很久之前，在他撿到兩個女孩之後，為了更好的養育她們、能自由的安排時間前往上層搜索，他果斷離開組織，前往另一個比較小的城市。

不過，多年來，他依然和博士保持著一定的聯係，偶爾博士也會去他所在的城市找他。

須崎有個夢想。

他想要在這個已經失去文明與書籍的世界，打造出一個圖書館。

很愚蠢，但是……

博士不討厭這個夢想。

須崎今天來找博士交換書籍，順便帶千戶出來逛逛。

沒想到，竟然會在博士家裡看見一個孩子。

A157。

一直有在和組織中人聯係的須崎，當然知道這個前陣子轟動一時的古代遺物。

不過，今天帶著千戶一起過來，須崎不想將這些太過複雜的事講給孩子聽。

博士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是也不想多談，若無其事的將人送出去。

這孩子究竟要沉睡多久呢？

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到底是什麼？

是普通人嗎？還是，真的是某種古代兵器？

“等你醒來，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時間一天天的過。

3226年10月30日。

博士一如既往地在A157身邊吃飯，邊吃邊看書，順便無聊的和A157說話。

“睡一年多了還不醒啊？”

博士咬了一口面包，盯著他長大了一點的臉，沒好氣的屈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睡美人也不是你這樣睡的吧？怎麼，還真的想要王子的吻才要醒？想得美。”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話。

“最近部分城市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和平還能維持多久……如果這裡也被戰爭波及，我們就得搬家了。”

博士燃起一支煙，深深的吐息，“每個人都很絕望啊，為了活下去而鬥爭，可是勝利的一方得到的物資也有限，想要拿到更多的物資就要繼續鬥爭。”

循環往複、你死我活。

“絕望啊，真絕望啊，這個世界的希望究竟在哪裡？”

“……嗯、”

“是嗎，你也這麼覺……”

博士的話語戛然而止，猛地扭過頭，“你、你醒了？！”

白雪一樣乾淨的少年慢慢睜開眼睛。

一雙異色的眼瞳熠熠生輝，宛如寶石落在雪地裡，像是能點亮黑夜，漂亮的不可思議。

“你是、誰？”

因為很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很虛弱，帶著全然的迷茫，“是你、把我，帶出、黑色的……”

黑色的、深沉又溫柔的黑暗。

這是一個，對這個世界完全陌生的孩子。

什麼都不知道，就連語言都隻會一點點，幾乎像是初生的嬰兒，全部都得從頭教起。

除此之外。

他或許真的是作為兵器誕生的。

明明之前檢查起來，肌肉和骨骼都與常人無異，然而實際上，他的五感比常人強大，也擁有恐怖的怪力。

學習能力很強，不過睜開眼睛一個多月的時間，就能自如的和她應答，也能在尚未係統性學習的情況下，從生活中看見的東西自學文字。

博士埋頭寫著觀察記錄。

“博士，衣服又破掉了。”少年的聲音傳過來。

博士無奈的扶額，“穿衣服的時候不要用力。算了、燈，你過來。”

她拿起衣服，迅速的替他穿好，“衣服再破掉就不讓你穿了，直接光著身子走。”

燈乖乖道，“好。”

博士深深歎了口氣。

這孩子好像根本不覺得沒穿衣服會怎麼樣。

她揮揮手，讓燈自己先去旁邊玩，繼續在筆記本上寫字。

對了。

她給A157起了一個名字。

——燈。

人類文明的……

“博士，杯子壞掉了。”燈說，“桌子也壞掉了。”

“……我看見了。”博士痛苦的捏捏眉心，“力氣再用的稍微小一點。”

明明隻是普通的把杯子放到桌上，就能讓杯子變形、桌面破損，幸好已經會收斂力道了，桌腳沒斷，還算勉強能用。

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他根本不是什麼人類文明的燈塔，而是破壞文明的一把好手吧？！

可是。

孩子的成長好像真的隻是一瞬間的事。

沒過多久，燈就學會了怎麼控製自己異於常人的力氣，弄壞東西的頻率小了很多。

一開始沒有再聽見燈說東西弄壞的時候，還會莫名覺得有點孤單。

正視自己的內心……嗎？

如果人類的存續要靠這麼一個笨蛋，那人類恐怕隻會提早完蛋。

……反正人類總要完蛋的，完蛋的那天近在眼前。

所以。

所以，燈沒必要……完全沒有必要背上這個不可能的責任。

博士側頭看了眼坐在一邊認真複習拆卸槍支的孩子，又低頭看向手中的觀察記錄。

寫到後來，好像變成育兒日記了。

可是，這終究是為了一己之私，想將自己的願望強加在燈身上才開始的記錄，現在也已經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她合上筆記本，毫不猶豫地將之投入壁爐之中。

底層的資源越來越稀少。

動植物早在不知道哪一天就不知不覺全然消失，更不可能自行生產資源。

如果想走到更上層尋找物資，就得做好無法回到底層的準備。

但是無法回到底層，就沒有找物資的意義了。

除非已經打算永遠不回來。

這個世界已經完蛋了，可是，如果能走到最上層，或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最上層到底有什麼，她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這是很多古代人的手記裡提及的事——要到最上層去。

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不可能走那麼遠的路。

不過，燈一定可以。

如果是他的話，一定可以抵達最上層。

畢竟他可是……

將自己從絕望中拽出來的……那盞希望之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