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最黑的夜剛剛過去,天際泛出微白。
中原中也帶著一身尚未散去的血腥味與煙硝味,前往位在濱海懸崖邊的墓前。
墓主人名為阿蒂爾·蘭波,在某種意義上,能說是中原中也父兄般的存在。
今天不是忌日,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雖然平時中原中也心情煩悶的時候同樣會過來坐坐,不過他今天心情還不錯,隻是有任務剛好在這附近進行,任務結束之後,順道過來掃掃墓罷了。
中原中也在走慣了的小路上慢慢前行,低著頭給先一步回總部的下屬發消息。
暫時結束工作之後,他才重新看向前方。
懸崖上的墓碑一如既往靜靜的注視著遼闊的大海,青綠的草隨著微風輕緩晃蕩,纏繞在倚靠著墓碑的人影身上。
本該是平靜恬淡的畫面,中原中也卻深深擰起眉。
現在的橫濱,沒有第二個會來到此地的人。
除他之外,唯一有可能過來的那個男人,現在還在港口Mafia地下室裡不願出來。
而蘭波在港口認識的人若要掃墓,也隻會去到另一個墓碑上寫著“蘭堂”的、掩人耳目用的衣冠塚。
難道是蘭波在做諜報員時認識的人?
中原中也步履無聲的走過去。
那是一名纖細的、正在熟睡中的少年。
長度約莫在肩膀附近的灰色頭發底下,是一張過於精致漂亮的臉蛋。
或許因為少年的年紀還小的關係,中原中也甚至是打量了片刻,才敢真正確定他的性彆。
少年灰色的眼睫安靜的垂落,濃密又纖長,像是蝶翼一樣,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
迷路了?還是翹家了?
中原中也這麼想著,在離少年一步開外的位置喊道,“喂,醒醒。”
少年沒有醒。
他又喊了兩聲,少年的眼睫才輕輕顫動了一下。
少年絲毫沒有防備心與警戒心,稍微動了動身體,慢慢醒轉過來。
中原中也的注意力不免被少年的眼瞳吸引住——一隻眼睛是堇色的,另一隻是金色的。
異色瞳……隱形眼鏡嗎?
果然是這年紀的孩子會做的事,幼稚又中二。
即便中原中也自己今年也才十七歲,他還是不免因為好笑而升起點看小孩的關愛心。
他看著少年還茫然著的眼睛道,“怎麼會靠在墓碑上睡覺?早點回去,彆讓父母擔心。”
又過了幾秒,少年好像終於醒了過來,一雙異色的眼瞳忽然有了光亮,“咦、我在做夢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沒有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而是溫潤又乾淨,像是溫度適中、恰好能入口的清水。
中原中也短促的笑了一下,雙手抱胸,語氣有些不善的趕人,“彆發呆了,還得上學吧?快回家,彆隨便靠在陌生人的墓碑上睡覺。”
“墓碑?”少年戴著厚厚的黑色手套,食指點在弧度優美的下巴上,迷惑的直起身,望向自己靠著的石頭,“這個是墓碑?墓碑是什麼?”
中原中也冷笑一聲,“裝什麼傻?”
怎麼可能不知道墓碑是什麼?想避免被責罵也不該這樣胡亂裝傻。
少年好像沒察覺中原中也的怒氣,苦思冥想半天決定不再去想,轉而敲了敲自己的掌心,“我果然在做夢。”
中原中也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微微眯起眼,還是先道,“你先從蘭波的墓前離開。”
少年側頭看看墓碑,接著站起來,往旁邊走了幾步,乖乖道歉,“抱歉。”
他道了歉卻沒有離開,而是坐到遠離墓碑的懸崖邊,雙腳懸在空中。
中原中也注視他的背影半晌,莫名有些在意,“喂,你說的夢,是什麼意思?”
“就是夢啊。”少年沒有回頭,“睡著之後才會看見的東西,與現實完全不一樣的,就是所謂的夢吧?”
“你為什麼覺得你在做夢?”中原中也問,“你睡著之前人在哪裡?”
難道是被什麼人綁架過來的?
特地把他綁到蘭波的墓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嗎?巧合、陷阱,還是……美人計?
中原中也收住發散的思維,專注在少年的回答上。
“就是夢嘛。”少年很有耐心的說,“如果不是夢,怎麼可能看得到綠色植物?還有、這個是……大海吧。”
他看向明亮的朝陽底下閃閃發光的遼闊大海,喃喃著道,“好漂亮。大海……是長這樣啊。”
中原中也微微眯起眼。
太奇怪了。
這個少年說的話從頭到尾都散發著古怪的氣息。
有點像是剛從什麼封閉的地方走出來,第一次見到外界事物,覺得什麼都稀奇古怪一樣。
實驗體?
不可能,橫濱已經沒有實驗室了,除非是從其他城市被帶進來的。
中原中也瞥了眼少年漂亮的側臉。
……也有可能是被什麼人囚禁起來,不讓他接觸外界。
嘖。
中原中也煩躁的用腳尖點點草地。
他是Mafia,可不是什麼好心的警察啊。
他停頓幾秒,還是直白的問,“你從哪裡來的?需要幫忙可以告訴我。”
少年被問住了。
“我從哪裡來的?嗯……就是、夢境之外,從現實來的啊。”
少年說完,開始嘟嘟囔囔自言自語起來,“夢裡的人問我從哪裡來耶,好神奇……夢裡的我是什麼設定呢?可是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吧,捏捏還會痛?”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覺得自己剛才所有的推測可能都想太多了,這就是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精神病患者而已。
他深深歎了口氣,“算了。”
少年聞言,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你要走了嗎?”
中原中也有點訝異他的敏銳,卻也隻是道,“哪可能和你一樣悠閒,我還得回去總……公司工作。”
少年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哦。”
中原中也畢竟隻是抽空過來看看,沒有多少閒情逸致和這名古怪的少年聊無意義的天。
“沒事就快回家,彆人的墓前可不是讓你休息的地方。”
中原中也最後告誡一句,見少年再次乖乖點頭,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黑色的外套在空中揚起鋒利的弧度。
少年看著他掩映進樹林之間的身影,又回頭注視大海,摸了摸地上的草,露出淺淺的笑容。
“是個很好的夢。”
夢應該也要醒了才對。
另一邊。
中原中也直到快走回事務所,才想起一件一直被他忽視的事情。
——少年身上,穿著厚重的軍綠色防寒衣。
然而,現在正值八月,還是炎熱的酷暑。
他猛地回過頭,像是要從市中心看向遠在懸崖邊的少年。
很奇怪,太奇怪了。
中原中也壓低帽簷。
需要找人查一下少年的身份嗎?
他走進電梯,目無焦距的看著外頭逐漸變小的城市,有些猶豫著想。
還是查查看吧。
雖然從體術上看來是一個普通人,但很難說是不是異能力者。
可是。
自那之後,少年就像從蘭波的墓碑前憑空消失了一樣。
灰發的異色瞳少年,分明是十分鮮明的特征,卻沒有任何人在橫濱見過類似的人,也沒有任何可疑的消息。
“該不會是小矮子在做夢吧?”太宰治涼涼的說,“什麼異色瞳、精靈一樣的少年啊,你該不會做了什麼青春期少年會做的那種刺激的夢吧?”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面色爆紅,“什麼啊!我根本沒做過那種夢!我也不是在做夢好嗎,我說的都是事實!”
“沒做過那種夢?!”太宰治的嘴巴慢慢張成圓形,滿臉恍然大悟,誇張的低頭瞟了一眼,迅速擴大事態,“原來你不行啊……”
中原中也瞪大眼睛,“哈?!誰不行?!”
“你啊。”太宰治仿佛抓到什麼把柄,興奮地大聲道,“中也不行耶!中也竟然至今都沒有做過春——”
“閉嘴啊混蛋太宰!”中原中也怒罵一聲,打斷他的話。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附近的下屬全都聽見了。
雖然下屬們沒有人敢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可是下午中原中也去找尾崎紅葉時,就被用有些憐憫的目光看了許久。
中原中也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紅葉大姐,發生什麼事了?”
尾崎紅葉以袖掩口,目光透著點同情的意味,看向中原中也的下半身,“聽說中也還沒有起過反應呢。”
中原中也瞪大眼睛,直接炸毛,“什、怎麼傳的啊?!我怎麼可能還沒有……咳、紅葉大姐都聽見什麼傳聞了啊!”
尾崎紅葉的目光透著莫名了然的縱容意味,“沒關係,中也還小,總有一天會有的,彆擔心。”
幾分鐘後。
中原中也呆滯僵硬的從尾崎紅葉那裡離開,站在走廊上,看著自己手中滿滿補身體的補品,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仰天長嘯,“混蛋太宰——!我殺了你——!”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然而,確實就像一場夢一樣。
到了後來,中原中也都有些懷疑那天的經曆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他實際上根本沒有在蘭堂的墓前遇見過任何人。
時間緩慢的過。
每天都有試圖進犯港口Mafia的宵小、有需要處理的走私交易,有做不完的工作、殺不完的人。
中原中也很快就在幾乎馬不停蹄的忙碌中,將灰發少年的事情拋到腦後。
氣候逐漸轉向嚴寒。
新年的時候,港口Mafia的乾部,以及大多數成員都得到兩天的假期。
中原中也一如既往的準備到寺院參拜。
雖然他並不相信神靈,可是新年時體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也挺不錯的。
這麼說好像有些中二,不過他一直以來都覺得港口Mafia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橫濱的和平。
每當去到人潮擁擠的神社,他就會覺得仿佛親眼見證了他這一年來的努力。
正月一號的早晨,中原中也換上和服,從家裡走出來。
今年的雪下的比較早。
中原中也抬頭看向飄落的雪花,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將近半年前遇見的、穿著防寒衣的少年。
都已經快要遺忘了。
或許因為恰好是穿防寒衣的天氣了吧?
中原中也想。
從一開始還去問了尾崎紅葉參拜的流程,到現在已經能流暢的完成一套步驟,也不過過了短短兩年時間。
不過,他依然沒有許下任何願望,也沒有寫下繪馬。
——願望這種東西,本來就該靠自己親手達成。
中原中也感受完新年的氣氛,很快從神社離開,悠悠哉哉回到家裡,決定開瓶酒慶祝新年。
他很喜歡喝酒,但酒量不能稱得上好。
或許是因為屋內的溫度太暖和,也可能是因為心情確實很放鬆。
平時還能再多喝一些的,今天卻不過隻是一瓶年份比較久遠的酒罷了,就讓他睡意洶湧。
他穿著薄薄的睡衣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很快陷入夢鄉。
意識逐漸模糊。
在黑甜的、深沉的夢境裡越墜越深。
…
……引擎的聲音。
路面顛簸的震動。
這是不應出現在家裡的聲音、在家中沙發上不會有的感受。
中原中也猛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灰沉沉的天空,正在下著雪。
四周一片白茫茫,似乎是雪原。
椅子雖然有墊子,但有些硬。
位置有些狹窄,腿部有熱氣保暖,兩邊則是冰冷的鐵皮。
是位在某種摩托車的挎鬥上,轉頭就能看見旁邊操控著機車的人影。
那人包裹的很嚴實,厚重的防寒衣、厚厚的毛絨手套,以及一個老舊的鋼盔。
……我在做夢嗎?
中原中也茫然的想著。
已經有些凍僵的手腳都沒有被束縛住,薄薄的睡衣外披著一件有些發臭的防寒外套,外套上積滿了雪花,看樣子,他被放進挎鬥有一段時間了。
中原中也把手從外套中伸出來,接觸到外頭刺骨的寒風,一下子從茫然中驚醒過來。
不是夢。
夢境不會有如此真實的觸覺。
如果不是夢,那他是怎麼被無知無覺帶到這種地方來的?橫濱沒有這種雪原,他是在什麼時候被帶到很遠的地方了嗎?
中原中也冷冷的想,倒是沒有立刻發難,而是定睛看向坐在摩托車上的人。
他醒過來之後的動作雖然不大,但若是能將他從家中帶出來的人,應該能立刻察覺才對。
“你是誰?”中原中也問。
摩托車上的人影似乎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急急的煞了車,又因為作用力猛地前傾了一下。
“你醒啦!”
疑似把中原中也帶到這裡的人似乎很興奮,停下車來,打量他幾秒,“我還以為你會死掉呢,幸好活下來了!”
中原中也看著面前的人,沉默半晌,隨著時間慢慢淡去的記憶瞬間湧上來,“是你?”
灰發、異色瞳,擁有精靈般美貌的少年——
“這裡是哪裡?你為什麼把我帶離橫濱?”中原中也忍著怒氣問,“你怎麼把我帶到這裡來的?!”
少年的手還放在摩托車手把上,真誠的、迷惑的問,“你在說什麼?橫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