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放下酒杯, 朝他走來。
她沒有穿鞋,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可是愈發接近的妖氣, 卻彰顯著她的坦蕩。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妲己看著楊戩,“可若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是妖, 恐怕我都不能活到進宮吧?”
楊戩死死地盯著她:“所以, 真正的蘇護之女呢?”
“還活著,隻不過被我藏了起來。”妲己道,“為了掩蓋妖氣,我每隔一段時間, 就會從她身上取用人血——楊戩,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這些事, 都是經過了她同意的。”
楊戩倍感荒謬地笑了起來。
他轉過身, 環視著這間寢宮裡的每一個位置。梳妝台上,他曾執螺黛描過她細長的眉;茶案邊,他曾吹過她不慎被茶湯燙紅的手指;窗台下, 他曾擦去過她眼角凝結的淚珠;床幃裡……
他曾與一個吸食人血的妖怪, 親密無間, 抵死纏綿。
“她同意?她有權力選擇不同意嗎?”楊戩問她,“倘若她不同意,你是不是就會殺了她?”
妲己道:“你說得對。她沒有權力選擇不同意,同樣, 我也沒有。”
她看見他衣服上黏了一片枯葉,想伸手幫他摘下來,卻在剛觸碰到葉緣的時候,被他飛快地躲開。
那篇枯葉擦過她的指尖, 落在了地上。
妲己收回手,道:“我必須入宮,必須嫁給商王。你既然能理解蘇氏女,想必也能理解我。”
楊戩冷笑:“怎麼,商王也下了旨,要你們狐妖一族進貢美人?”
“楊戩,我同你說句實話,你不要覺得可笑。”妲己靜靜地望著他,“我入宮為妃,乃是奉了女媧娘娘意旨,替她禍亂宮闈,葬送殷商江山。”
楊戩的表情凝住了。
“帝辛無道,觸怒女媧,降下天罰,你,我,都是這執行之人,隻不過殊途同歸罷了。否則,我身為帝辛寵妃,為何要將商湯情報交給你?”
楊戩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忽地退後兩步,笑著搖了搖頭:“妲己,我曾想過,你或許有什麼苦衷。但今日所見所聞,卻隻讓我覺得自作多情。你為了騙我,連女媧娘娘都搬了出來,若真如你所說,你是奉女媧之命前來禍亂宮闈,那請問,帝辛他為什麼明知你是妖,卻要力保你到如今?又為什麼,要從我這裡套取情報,換給帝辛?”
薑子牙已經與他分析過,在帝辛為數不多的勝仗中,定有妲己的手筆。
“最重要的一點,你既然能按女媧意旨,把帝辛哄騙得團團轉,又為何還要拉我下水,讓我成為西岐的罪人?難道我,也是女媧頒給你的任務嗎?女媧到底給了你多少任務?”楊戩一字一頓道,“妲己,我不管你是為什麼嫁給帝辛,我隻知道,從始至終,你都在利用我!直到現在,你見到我薑師叔的第一句話,竟是你已與我結下同心契!”
他為了保護她,為了安撫她,而與她結下的同心契,竟反過來成為了她的利器,用以威脅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們。
令他如何不恨!令他如何不痛!令他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妲己怔怔道:“所以你不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真的喜歡,假的喜歡,有什麼重要?我真的喜歡你,我得到了什麼?你假的喜歡帝辛,我看他倒是很樂在其中!”楊戩一掌拍在他們昔日共飲的茶案上,那茶案便在妲己的目光下,一寸寸化為齏粉。
妲己深吸一口氣:“我與帝辛並無夫妻之實。楊戩,從一開始帝辛就不信任我,可我必須得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我才隻能承認我是妖,是來替他保江山的!但我其實——”
“所以你確實是利用我,得到了西岐的情報,然後讓帝辛打了勝仗。”楊戩盯著她,“妲己,勝敗都乃常事,我不是輸不起,但是你不能讓我蒙在鼓裡,讓我承擔這通敵之名!”
妲己:“可是我難道不是給你們的情報更多嗎?如果我真的偏袒帝辛,你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都快打到朝歌腳下來了!”
楊戩覺得很疲倦。
“楊戩,你不是我,你怎麼能夠明白,我做的事有多麼難?”妲己一步步逼近他,“女媧娘娘讓我禍亂宮闈,不可外傳,可是你想一想,若我真的一心禍亂宮闈,難道波及的隻是帝辛一人?難道不是這天下蒼生?屆時,你們闡教難道會放過我?就如同現在這樣,你們一個個來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是奉女媧之命,你們又不願相信!若我不尋求一些自保手段,在你今天站在這裡質問我之前,我就已經被你的好兄弟、你的好師叔打死了!”
她咬牙說完,忍不住紅了眼眶。
但這一次,沒有人會來為她擦淚了。
“把同心契解了。”楊戩道,“我不會對你做彆的事,隻求你,把同心契解了。”
妲己:“我不會解的。”
“你覺得我會殺了你?”
“不。”妲己慢慢地說,“直到這天下平定之前,我都不會解的。我要讓所有看重你的人都忌憚我,不敢動我——哪怕是女媧。”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的天空。
紅霞如血,山雨欲來。
她如今已經違背了誓言,將秘密說了出來,她不知道接下去會不會受到女媧的懲罰。但隻要有這個同心契在,至少闡教就不會對此坐視不理,屆時,就讓他們慢慢去同女媧鬨吧。
“你是不是很後悔認識了我,楊戩?”她問他。
他說:“是。”
他又說:“既然你執意不肯解,我也沒有辦法逼你。那麼,從今往後,我不會再來找你,你也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她說:“好。”
“還有,把蘇小姐還給蘇侯。”
“好。”
“那麼,我便沒什麼要說的了。”楊戩道,“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了。”她說。
“好。”他說,“此生此世,我們到此為止,永不相見。”
他丟下這一句,然後消失在了風裡。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人走進了壽仙宮。
妲己想也不想,拿起一支燭台就砸了過去:“滾!”
“自己被拋棄,同孤發什麼脾氣?”帝辛冷笑一聲,瞥見地上的茶案齏粉,順勢一腳踢散,“你跟孤說,殷商滅亡乃是天命,要孤認命,孤本來覺得,自己被你耍了這麼久,已然很可憐了,沒想到你這個順應天命的始作俑者過得也不怎麼樣啊,這麼一看,孤倒是釋然了許多。”
他走到窗邊,拿起妲己喝剩的酒喝了起來。
“你還來我這裡乾什麼?”妲己看著他,“西岐已經拋棄了我,我就算現在真心想投你,我也沒什麼有用的消息了。”
“王後問孤,既然已經知道必敗的結局,為什麼還要垂死掙紮,不去投降呢?如果投降了,說不定還能好好活著。”帝辛哈哈大笑,目光卻是陰冷,“孤知道,王後隻不過是希望大家都活著,但對於孤而言,向姬發那小兒投降,還不如死了痛快!”
妲己道:“若你當日不曾題詩冒犯女媧,也不至於落得今日下場。”
帝辛斜睨了她一眼,放下酒杯,道:“孤出生的時候,其實殷商江山,已不如當年繁盛了。”
妲己:“……行,那我嚴謹一點,若你當日不曾題詩冒犯女媧,殷商也不至於滅得如此之快。”
帝辛笑了一聲:“從小,孤便被教導,要好生祭祀,向神靈誠心禱告,以求百姓安居樂業,江山萬世永固。可孤卻想,這世上每個人都會向神靈禱告,每個人禱告的時候都很誠心,神靈卻怎麼知道,該實現誰的願望呢?若是兩個仇家同時虔誠祭拜,希望神靈讓對方倒黴,那神靈該聽誰的呢?所以孤想,若神靈當真公平的話,就應該誰也不聽。”
妲己道:“這便是你對女媧不敬的理由?”
“既然公平的神靈誰的願望也不會聽,那麼孤祭拜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帝辛道,“反正換個王朝,人們也是一樣地祭拜,神靈為什麼會管我們的興衰?就像孤身為商王,隻要征夠了賦稅,孤並不在乎裡面究竟是南人繳得多,還是北人繳得多,是爹替兒子繳的,還是兒子替爹繳的——隻要能夠為孤所用,提振大商,誰繳的都行。”
“但你現在應該明白了,你得在乎。否則,百姓內部的矛盾,遲早有一天會一起算在你頭上。”
帝辛晃了晃腦袋:“現在明白有什麼用呢?反正都要變成亡國之君了,這話你留著去給姬發說吧。”
他一生激進,不信神靈,不聽天命,不畏人言,不計後果,自以為能乾出一番偉業來,最後卻被人告知,你的結局其實早已被寫好,那些在你看來波瀾壯闊的過程,實則隻不過是你不敬的神靈,玩的小小把戲而已。
“孤還從沒問過,你本名叫什麼?”帝辛突然問。
“妲己。”
“好,妲己。”帝辛掏出人皇劍,“孤這就把它給你。”
妲己皺了皺眉:“我當初隻是找個借口,也並不是非要它不可。”
帝辛笑道:“反正孤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留著也無用,與其讓它在孤死後成為一塊廢鐵,不如把它送給需要的人——你很有本事,連闡教都不能奈你何,人皇劍在你手上,一定也會彆有妙用。”
他提劍割開手掌,將鮮血滴於劍紋凹槽內,又對妲己道:“你也來。”
兩個人的血同時沒入劍內,帝辛閉上眼,嘴裡念念有詞。
妲己隻覺心口忽然一熱,意念轉動之間,就仿佛能感應到人皇劍的嗡鳴。
“現在,它是你的了。”帝辛道。
妲己喉嚨動了動,最終道:“我替大王止血吧。”
她自己的血很好止住,就是凡人的傷口處理起來有點麻煩。她用白布將帝辛的手掌包好,卻在打結的時候,眼睫一顫,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掌心。
帝辛笑道:“真的這麼感動嗎?”
妲己沒有說話,隻是突然跌坐了下去,伏在他的膝上,放聲大哭。
帝辛笑不出來了。
良久,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緩緩低下身子,額頭抵著她的發,輕聲道:“妲己,王後方才自戕了。”
“孤說,不到最後一刻,孤絕不認輸,即使認輸,孤也絕不投降。寧肯屍骨無全,也絕不仰人鼻息而活。”帝辛聲音微顫,“王後說,那好吧。”
然後薑氏拔出了頭上的簪子,刺進了自己的咽喉。
妲己感覺到有一道溫熱的水,順著自己的頭發,流進了自己頸間。
壽仙宮外,去而複返的楊戩立在風中,靜靜地看著窗邊的兩個人。
宮人們在竊竊私語:“大王剛逼死了王後娘娘,就這麼急著去哄那妖妃了。”
“殷商快亡了,咱們也快逃吧!”
“逃?能逃去哪裡?”
“當然是逃去西岐、啊不,大周了!”
楊戩想,是啊,他也該回大周了。
-
元月的最後一天,天寒地凍,千裡冰封。
白雪簌簌而落,倒映在帝辛的眼睛裡。
朝歌城破,鐵甲踏入王宮,帝辛偏頭聽了聽,笑道:“你可以走了。”
妲己道:“那你呢?”
“當然是留在這裡了。”帝辛道,“你看,這座摘星樓多漂亮啊,而孤將是最後一個見到它的完整樣貌的人。”
妲己道:“這個留給你。”
她把人皇劍放到了他手上。
“多謝,它很快就會回到你手上的。”帝辛道,“你還記得嗎,孤以前讓人卜過,你的氣運與殷商息息相關。”
“記得。”
“孤曾想過要違抗天命,可惜輸了。但你現在還活著,你覺得你能贏嗎?”
“我不知道。”
“希望你贏。”帝辛笑了笑。
妲己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了窗邊。
“我走了。”
“好。”
他看著她翻出了窗戶,像一隻自由的鳥,衝破了王城的天空。
他舉著火把,點燃了澆滿樹油的梁柱。
等四角都燃起火焰,他哼著歌,把火把丟到一邊,開始舞劍。
他劍術其實很好,可惜這會兒也沒人欣賞。
他聽到不遠處有人驚呼:“帝辛在那裡!”
啊,甚是煩人,連舞完一曲的時間也沒留給他。
帝辛再次望向窗外,熱浪滾滾中,他隱約看到幾個會飛的人衝了過來。
他抬劍,抹了脖子。
……
漫天風雪中,楊戩上了玉泉山。
“師父。”他跪在金霞洞裡,磕了個頭,“弟子道心不堅,懇請師父為弟子解惑。”
玉鼎真人一邊泡茶,一邊歎了口氣:“我說什麼來著,我說你從小一帆風順,就沒吃過苦頭,長大肯定要出事。你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被個女妖精騙身騙心,虧你乾得出來。”
楊戩:“弟子羞愧,請師父責罰。”
“責罰你有什麼用?我到現在也沒罵過你一句,你自己倒已經擱那跪了半個時辰了,喊都喊不起來,你還想讓我責罰你什麼?”玉鼎真人按了按眉心,頭痛道,“反正現在殷商已亡,你也沒惹出什麼大亂子,這不就行了嗎?我都問過彆人了,你成天一副死樣,哪有人敢說你半句重話,你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楊戩痛苦道:“弟子忘不了她。”
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從理論上來說,你和她結了同心契,能忘掉她才是奇了怪了;從實踐上來說,她是你第一個女人,難免會給你留下濃墨重彩的影響。”
楊戩:“弟子該如何做,才能放下?”
玉鼎真人呷了口茶:“要不,你多試試幾個女人吧。曆儘千帆之後,就覺得女人也不過如此了。”
楊戩:“……”
玉鼎真人惱道:“那不然你想怎樣!為師把你一刀捅了,讓她也死掉,然後再把你送到太乙真人那裡,你去和哪吒做一對蓮藕兄弟吧!”
楊戩:“……”
楊戩:“師父可有方法,解了這同心契?”
玉鼎真人不耐煩道:“都說了同心契除非雙方同時自願……”頓了頓,他突然眼前一亮,“哎?這同心契,同的是心,結契的也是心,若是沒了心,不就沒了契嗎?”
楊戩一愣。
“快,走走走,去找你太乙師叔。”玉鼎真人興奮道,“凡人沒了心不能活,咱們能啊!你看哪吒幾節蓮藕都活蹦亂跳的,有什麼關係!”
楊戩就這麼被玉鼎真人拎去了金光洞。
“你有病啊!”太乙真人把玉鼎真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有你這樣當師父的嗎?上趕著糟踐自己徒弟的身體?哪吒那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做的蓮藕身!”
轉頭又安慰楊戩:“沒事,不就是看錯了人嗎,小事,過不了多久大家就全忘了,你彆想不開。”
楊戩和妲己結了同心契的事情,因為過於私密,隻有薑子牙和玉鼎真人知道。其他人,包括哪吒,都隻以為楊戩是誤信了妖孽。而玉鼎真人來找太乙真人,用的也是“我徒兒深感人間多狡詐之輩,自覺心地柔軟,決定換顆冷硬鐵石心,拋卻情感,隻論理智”這種破爛理由,也無怪乎會被太乙真人痛罵。
玉鼎真人铩羽而歸,很是惆悵:“太乙那廝不肯,那便算了。但是徒兒你放心,這同心契老放著也不是個事,萬一哪天那女妖精自己作死連累了你,你豈不是冤枉?為師博學多才,必定想出一個方法救你於水火。”
楊戩默了默:“好,多謝師父。”
楊戩上了玉泉山,沒人去管他,因為大家都默認他是去散心的。
哪吒、雷震子,還有幾個教中弟子,都對妖妃逃脫一事頗有微詞,一直在追問薑子牙,為何不去捉她歸案。
薑子牙不好解釋是因為她與楊戩結了同心契,隻能道:“她法寶頗多,行蹤成謎,極難對付。”
“難道這就放過她了?”雷震子不滿道,“我都還沒跟她交過手呢!”
薑子牙被煩得不行,實在被纏得沒辦法了,便指著身上法寶最少的雷震子道:“那就你去!其他人,各歸各位,各乾各的本職工作去!”
哮天犬被楊戩留在了軍中,雷震子得了帥令,喜滋滋地去把哮天犬牽了出來:“聽說你聞過那狐妖的味道?好狗,咱們這就去找找她,替你主人出出氣!”
有哮天犬在,找到妲己並不是難事。
當天夜裡,雷震子便在一處山洞裡找到了她。
然後一人一狗被一堆花裡胡哨的法寶打到了百裡開外。
雷震子捂著胳膊,齜牙咧嘴:“原來薑師叔說的,還真有道理啊。”
但來都來了,又豈能無功而返?
雷震子休養一夜,次日正午,又提著黃金棍,氣勢洶洶殺上了門。但他剛一進洞,就愣住了。
昨日還居高臨下、對他不屑一顧的狐妖,現在竟然倒在了地上,蜷縮成一團,捂著心口,神情猙獰而痛苦地掙紮著。
雷震子震驚,四下看看,也沒看到有什麼東西在折磨她。
他站在門口不敢進,唯恐這是什麼陷阱,低頭問哮天犬:“這裡有彆人來過嗎?”
哮天犬搖了搖頭。
那可真是奇怪了,難不成這狐妖自己犯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妲己身邊,用黃金棍戳了戳她。妲己睜開眼睛,看見是他,眼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但隨即又痛苦地閉上。
“不是裝的啊。”雷震子很納悶,但也很迅速地掏出薑子牙給的捆妖索,三兩下把妲己捆了個結實。
管她是受傷還是犯病,如此良機,不可錯失。
他把妲己扛在肩上,聽見她急促而紊亂的呼吸,感覺自己的呼吸也快要不暢了。
“楊戩……”他聽見她艱難地問,“楊戩在哪裡?”
“哼,我楊師兄向來善心待人,你把他騙這麼慘,居然還好意思問他?”雷震子氣不打一處來,“你管他在哪裡,反正他是恨透了你,不會來救你的!”
“他……受傷了嗎?”
“受傷?師兄怎麼可能受傷?”雷震子怒道,“你不要亂詛咒人!我師兄好得不得了!一拳能打十個你!妖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楊戩……知道你們要我死麼?”她喘了一口氣,“薑子牙……知道麼?”
“師叔當然知道,就是師叔派我來拿你的!”頓了頓,似乎是覺得氣勢不夠,雷震子又補了一句,“師兄當然也知道!”
耳邊的狐妖突然不說話了,雷震子道:“怎麼了?絕望了?你當初欺騙我師兄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呢?”
他聽見她很低地笑了一聲。
“我知道了。”她說,“是他……在賭。”
雷震子沒聽清:“賭什麼?我師兄潔身自好,從來不賭!”
“你讓他……停手吧……我認輸了。”她咬著牙,顫抖道,“他肯定沒和你們在一起……是不是?”
雷震子臉色一變,這她怎麼知道?
“若他在……薑子牙……不會允許他這樣……對待自己的……”她說,“真的有……這麼恨我嗎……”
雷震子有點害怕了:“你到底怎麼回事啊?到底在說什麼啊?”
“你告訴薑子牙,就說……我已經解了。”她笑了笑,“解得……真快啊。”
說罷,她便沒了聲息。
雷震子嚇了一跳,當即一路狂奔回了朝歌。
玉泉山上,楊戩睜開了眼。
正在動手術的玉鼎真人差點把刀插在他臉上:“你怎麼半路醒了?”
楊戩恍惚道:“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和她剛結完同心契……”
玉鼎真人老臉一紅:“這個就沒必要跟為師說了吧。”
“我夢見我和她剛結完同心契,她就突然變成了一隻九尾狐,對我說她其實是妖,問我後不後悔。”
“那你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會這樣問,她就給我看,那天傍晚,我去找她,讓她解同心契的畫面。”
不得不聆聽徒弟愛情故事的玉鼎真人:“……然後呢?”
“然後她說,你看,你就是後悔了,所以剛才的結契其實都是假的,重來一次,我不跟你結了。”
“……再然後呢?”
“再然後,她就走了。”楊戩望著洞頂,怔怔道,“她說,她是來跟我告彆的。如我所願,此生此世,再不相見。”
玉鼎真人終於忍無可忍:“楊戩!說了這麼多!你難道就不覺得!胸口漏風!並且有點疼嗎!”
楊戩終於挪動目光看了看,隻見自己左胸口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一顆心臟正在微弱地跳動,而玉鼎手裡,正拿著一塊打磨光滑的玉石。
“不用換了。”他收回目光,臉色平靜得可怕,“我已經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玉鼎真人一愣:“什麼意思?你在夢中領悟了無情神功?”
“意思就是,她已經把同心契解了。”楊戩道,“在我睡著的時候。”
他是一直想要解開同心契沒錯,為此不惜讓師父替他換一顆心。可她呢?她又為什麼突然願意了?
玉鼎真人把楊戩胸口縫上了。
他把玉石丟到一邊,去給楊戩熬補血的藥湯,罵罵咧咧道:“不省心的家夥,乾嘛不早點醒過來……為師筋絡都給你切了好幾根了,現在你自己還得慢慢養回去……”
楊戩在床上打坐,治療剛剛形成的內傷。
一段時日後,他養好傷,下了山。
回到朝歌的第一件事,他就找到了薑子牙:“師叔,同心契已經解了。”
薑子牙卻表情怪異:“我知道。”
楊戩驚訝:“您如何知道?”
“因為是那狐妖自己說的。”
楊戩皺眉:“您逼她解的?”
“不,她自己解的。”
“她現在在哪?我要見她。”
“恐怕是見不到了。”
“她走了?”楊戩問,“她去了哪裡?”
“哪裡也沒去。”薑子牙定定地看著他,“她死了。”
楊戩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表情略顯茫然。
“她死了。”薑子牙重複了一遍,“此妖為禍人間,惹得民怨沸騰,我親自行刑,正是順應民心之舉。賢侄你也可以鬆一口氣,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什麼隱患了。”
楊戩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妲己……死了?
他無法理解,無法相信,無法接受。
可是這又是多麼理所當然之事。
先前沒有動她,不就是因為,她綁著和他的同心契嗎?如今同心契終於解了,師叔他們,當然要第一時間捉她歸案。
然而,然而……
他輕微地搖了一下頭,踉蹌一步,逃一樣地離開了朝歌城。
-
“那時我便騙了你。”薑子牙坐在楊府的茶桌旁,看著對面的楊戩,訕訕地撓了一下脖子,“那天雷震子將妲己帶回來,我確實是想殺了她永絕後患,但因為有些問題還沒弄明白,所以我特意等到了她醒來。”
妲己在一旁冷笑:“你的那些問題,我早就回答過,隻是你當時不信而已。現在你總算明白自己錯了,終於覺得心虛了?”
朝歌城夜裡下起了雨,偶有雷電轟鳴,滑過天際。
蘇醒過來的妲己與薑子牙對峙。
“你再問一百遍,我也是這個答案!”她怒目而視,“我本就是無辜被卷入你們中間,不得不尋求辦法自保而已!是女媧讓我來的,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就去找她!”
“你這妖狐,死到臨頭,怎還敢胡亂攀咬女媧娘娘!”
“你愛信不信!”她掙紮了一下,沒掙開身上的捆妖索,索性道,“要殺要剮,快點的,少在這裡廢話!”
從被捆妖索捆住,自願解開同心契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薑子牙見她油鹽不進,便隻能一咬牙,請出了斬仙飛刀。
她身上法寶太多,他不確定她是不是留有什麼後手,便請出陸壓道人留給他的這最厲害的寶貝,來取她的性命。
斬仙飛刀懸在半空,發出冰冷的色澤。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斬仙飛刀。妲己冷眼看著,心想自己待遇還挺高。
薑子牙恭敬道:“請寶貝轉身。”
歘的一聲,冰冷的刀鋒擦過了她的頸上肌膚。
在她即將死亡的這個關頭,也沒見女媧娘娘出來說一句,確實她派她來的。
妲己閉上眼。
本以為此生到此為止,孰料一陣劇痛襲來,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衝撞倒地,而斬仙飛刀似乎也失了方向,在空中茫然地亂轉片刻,數次瞄準她,卻又數次逡巡不前。
最後停在了她的額頭前,再也不前進一步。
妲己呆呆地看著它。
薑子牙沉著臉走了過來,檢查了一遍斬仙飛刀。
沒有問題,也不可能出問題。
到底是怎麼回事?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斬仙飛刀殺一半人,還能突然不殺了的。
隻要念了口令,斬仙飛刀誰都可以殺得,隻除了闡教門人——當年陸壓道人將法寶贈給薑子牙的時候,薑子牙曾問過,唯恐使用不當、或法寶遭人偷竊,可否請道人加施一道咒文,即,飛刀不可傷害闡教門人。
陸壓道人很痛快地答應了。
自此,薑子牙使用飛刀,便使得更放心了。
可妲己並不是闡教門人,而且斬仙飛刀是能識彆出教內弟子的氣息的,若她是,它甚至壓根就不會上前,更不會在她脖子上留下那樣鮮豔的一道血痕。
薑子牙皺著眉打量她片刻,忽而心念一動,一個荒謬的想法浮現出來。
他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搭上了她的脈搏。
滑而有力,勢如走珠,喜脈無疑。且,看脈象,已有四五個月。
薑子牙大驚失色,脫口而出:“妖狐!你懷的是誰的孩子!”
問完他便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若是帝辛的孩子,現在的妲己早就是一具屍體了。
妲己直愣愣地看著薑子牙,沒有任何反應。
薑子牙氣道:“妖狐,你懷孕了,自己不知道嗎!”
妲己緩緩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你懷孕了!”薑子牙簡直是滿頭亂麻,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居然……”
“我懷孕了?”妲己難以置信地念道,“真的假的?”
“我倒希望是假的!”薑子牙又急又怒,一拂袖,咚的一聲跌坐在地上,愁腸百結,“這可如何是好!”
妲己:“你把我鬆開。”
薑子牙看了她一眼,知道沒辦法再對她做什麼了,唉了一聲,收了捆妖索。
妲己坐在地上,覆住自己的小腹。
那裡其實很平坦,她壓根就沒想過,這裡竟然會有一個生命。
她與楊戩在決裂前,其實每半個月便會見一次,她不知道這是哪一次的結果,但無論是哪一次,都很令人震驚。
震驚得讓她感覺自己在做夢。
——並不是喜悅的夢。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孩子,更是沒想過這個孩子居然會是楊戩的。
“你想怎麼樣?”妲己看向薑子牙,輕聲問道,“你要——拿掉它嗎?”
“我——”薑子牙瞪著她,一時語塞。
他怎麼可能拿掉這個孩子!
雖然這孩子的出身很有問題……但是……他一個師叔,總不能去解決師侄的骨肉吧!
“我要見女媧。”她忽然道,“我要見女媧!”
薑子牙:“你瘋了?女媧娘娘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你如果現在不殺了我,那你就彆攔著我去媧皇宮!”她起身就要往外面跑。
“行,行!”薑子牙不得不拉住她,“你不許從這個門出去,從這個門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把你給放了,這不妥當!你跟我來,我自有去媧皇宮的辦法。”
薑子牙身懷封神榜,乃上天指定的封神主使,他想見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上位者們,自有他的路子。
薑子牙帶著妲己到了媧皇宮外。
女使通傳完回來,隻道:“娘娘說:九尾狐妖,自作聰明,對本座之諾妄下判斷,以致於禍及自身,殃及無辜,實不該恕。可惜你腹中胎兒,替你擋了一劫,如今已為死胎,既如此,便饒你一線生機。此後自去,生死隨緣不論。”
妲己愣住:“什麼……死胎?”
女使面無表情地重複:“你腹中胎兒,替你擋了一劫,如今已為死胎。”
一旁的薑子牙大驚,連忙再抓起妲己的手腕一查,就這麼一會兒上天的工夫,居然已經摸不到那孩子的脈象了。
妲己跌坐在地上。
“怎、怎麼會是死胎了呢?”薑子牙問,“方才明明還、還能摸到的……”
女使道:“不是你們說的,中了斬仙飛刀麼?”
妲己把手抽了出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媧皇宮。
“妲己,妲己!”薑子牙追上來,“你去哪裡?”
“不關你的事。”她冷若冰霜,“連女媧都說,饒我一線生機,你現在不能捉我回去。”
“我本來也沒打算再捉你回去!”薑子牙道,“可是你這胎兒……”
妲己猛地刹住腳步,突兀地笑了一下:“你現在終於相信了吧,我確實是女媧派來的。”
薑子牙不語。
“什麼道理都被他們占了。他們要我死,便說我咎由自取。他們不要我死,要我的孩子死,便是饒我一線生機。”她笑道,“薑子牙,他們,你們,都真的很厲害。”
薑子牙知道她現在怨氣深重,但他此刻不想與她辯論這些,隻是看著她的肚子道:“你和楊戩……”
“不許告訴他!”妲己森森地打斷,“無論你想說我懷了他的孩子,還是這個孩子已經死了,都不許告訴他!”
“可他是孩子的父親……”
“誰說的?”妲己逼視道,“誰說他是父親?孩子在我肚子裡,我是它的母親,但沒人能說它父親是誰!薑子牙我警告你,我現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若是敢告訴楊戩一個字,我必將殺上你闡教仙山,將你這好師侄的事跡傳得天下皆知!”
薑子牙默然。
“不要來找我,也不許讓彆人來找我,從此以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當我死了!”她退後幾步,當著他的面,從萬丈高空一躍而下。
……
薑子牙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這女人那般威脅我,我又怎麼敢告訴你?楊戩啊楊戩,這真的不是師叔故意想要和你作對。”
當的一聲,妲己把茶杯倒扣在了案上。
“好了,事情都說完了,滿意了吧?”她哼了一聲。
楊戩抿著唇,指骨骨節攥到泛白。
說了這麼久,天色早已大亮,哮天犬趴在窗邊,看著外面喃喃自語:“今天天氣真好,適合出去玩……”
沒人理他。
薑子牙道:“我現在很想問問你,妲己,當年那胎分明已是個死胎,它又是怎麼活過來的?”
妲己哂笑:“你要是有一千年的工夫慢慢研究,十個死胎你也能複活。”
楊戩猛地握住妲己的手:“般般她——”
“汪嗷嗷嗷嗷嗷嗷嗷哦——”
哮天犬突然眼神發直,怪叫起來。
他還沒叫完,哐的一聲,楊戩寢屋的門便被撞飛了。
眾人齊齊看去,一片煙塵之中,般般一邊咳嗽,一邊道:“咳咳,娘親,真君,不知道為什麼,院子裡有好大一匹醜馬,還不肯讓我騎……”
“醜馬”揚起頭,蹬著四蹄,在般般身下發出憤怒的鳴叫。
薑子牙噌地站了起來,一把白胡子都氣直了,抖著手道:“你、你、你給我下來!你弄疼它了!”
“也沒有吧。”一個人忽地開口,從院子裡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也許它樂在其中。”
楊戩倏地起身,盯著他,表情陰鬱:“你怎麼進來的?”
那人笑了笑,指了指一臉迷茫的般般:“她給我開的門。”他衝般般挑了挑眉,“謝謝啊。”
般般看著這一大幫子人,還處於迷茫中,下意識接道:“呃……不客氣?帝、帝辛叔叔?——是叫帝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