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來者不是孫悟空又能是誰？
妲己第一反應便是將般般護在身後。
雲頭落下，孫悟空提著金箍棒下來，看著一桌烤肉美酒，又看向氣定神閒的楊戩，齜了齜牙：“楊戩，不跟俺老孫解釋解釋？”
“大聖不是有事去忙？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楊戩端坐不動，抬眼問道。
孫悟空嘿了一聲：“俺老孫急著回去，乃是為了去借芭蕉扇，結果還沒到火焰山，就在半路碰到了鐵扇公主，你說巧不巧？俺老孫這回有了定風丹，那鐵扇公主奈何不了俺老孫，隻得把扇子交出來。”
妲己蹙了蹙眉。
說到這裡，孫悟空眼珠一轉，“楊戩，俺老孫讓你查查那小狐狸的來曆，你查出來了沒有？”
楊戩：“尚未。”
“尚未？”孫悟空怪叫起來，“你當俺老孫瞎的？這裡還有隻老狐狸護著那小狐狸，你說你什麼也沒查出來？”
妲己慢慢站了起來：“大聖容秉……”
“姨姨！”妲己還沒說完，便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一抬頭，發現又從雲頭上下來了一個小孩兒，正是紅孩兒。
也許是在菩薩身邊待久了，沾染了佛氣，紅孩兒看起來比之前更圓潤可愛了些，眉宇間也少了些狂妄的戾氣。
楊戩眯了眯眼：“這位是……”
“在下乃觀音大士座下善財童子，見過二郎真君。”紅孩兒朝楊戩行了一禮，“今日冒昧隨大聖前來，還望真君諒解。”
楊戩朝他頷首，又斜睨了孫悟空一眼。
“俺老孫滅完火回去，看鐵扇公主還在那裡哭哭啼啼，實在心煩，便乾脆又上天跟觀音菩薩討了個恩典，讓那紅孩兒下來與母親團聚一次，省得俺老孫老是被人在背後罵。”孫悟空重重哼了一聲，“因是在火焰山附近抓到的小狐狸，俺老孫便順口問了紅孩兒兩句，誰承想這還真是問對人了。”
他一把舉起金箍棒，指向妲己：“你就是這小狐狸精的娘？積雷山摩雲洞的玉面夫人？”
妲己一時沉默。
楊戩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自己一直遮遮掩掩的家門，就這麼被孫悟空給報了出來。
“般般，你怎麼樣了？”紅孩兒走上前來。
般般有點害怕孫悟空，還不肯出來，但紅孩兒又是從小的朋友，她也不好不回複。忸怩半天，隻能哼唧道：“還活著。”
紅孩兒歎了口氣：“我一聽大聖說，有隻坐擁很多法寶的三尾小狐狸，我就猜到是你。你怎麼這麼糊塗呀，有我的教訓還不夠嗎？”
般般很委屈：“我其實也沒想殺了唐僧呀，我隻是想要一塊肉先試試。”
孫悟空聽得氣笑了：“你這小狐狸，還有理了不是！”
“大聖息怒！”紅孩兒忙道，“般般她如今也已得到懲罰了，我讓般般給大聖賠個不是，大聖看在觀音菩薩的面子上，且饒了她這一回吧。”
妲己看著紅孩兒這幅有禮有節的模樣，一時間百味雜陳。
印象裡這也是個眼高於頂的小家夥，後來在孫悟空和觀音菩薩手裡狠狠栽了個跟頭，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雖然闖禍概率大大下降，但也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不複活潑了。
“姨姨。”紅孩兒小聲勸妲己，“我路上都已經跟大聖說了許多好話了，你讓般般跟他道個歉，這事就這麼過去吧。”
妲己深吸一口氣：“好。”
她鬆開牽著般般的手，把她往前推了推：“般般，跟大聖道歉。”
般般垂頭喪氣道：“大聖對不起，是我鬼迷心竅，您大人有大量，饒我這回吧，再也不敢了。”
一直在旁邊吃驚圍觀的梅山兄弟們，終於漸漸回過味來。
梅山老大忍不住戳了戳楊戩：“真君，你不是說這位夫人乃是你故交嗎？這小狐狸要吃唐僧，你之前可曾知道？”
他本是想貼著楊戩說悄悄話，奈何心情太激動，沒控製住聲音，落到了孫悟空耳朵裡。
孫悟空當即就炸了毛：“什麼？楊戩，你和這對狐狸精早有勾結？”
楊戩：“……”
“好哇，怪不得找你辦個事磨磨唧唧的，原來是早有包庇之心！”孫悟空怒目而視，跳上桌子，一棒掀翻了上面的酒水肉肴。
楊戩不得不站了起來：“並非如此……”
剛才還在隔岸觀火，現在卻不慎引火燒身，失策，失策。
“俺老孫剛才見你們在這裡聚會還納悶呢，你不去查人也就算了，這又是給小狐狸精治好了傷，又是讓她大吃大喝，哪像是看管犯人的樣子？”孫悟空磨了磨牙，“楊戩，她該不會真是你女兒吧？”
紅孩兒：？
梅山兄弟：？
哮天犬大驚失色：“猴子！這麼多人，你可彆胡說八道！”
孫悟空：“俺老孫是不想胡說八道，那楊戩你倒是說說，你既然和這老狐狸是故交，她女兒要抓俺師父吃，你怎麼裝不認識？”
楊戩無奈道：“故交不過是個托辭，這位夫人追尋女兒而來，又在楊府附近徘徊不肯露面，本君不得不設計引她現身。”說著，又朝梅山兄弟抱了抱拳，“諸位對不住，這小狐狸並非是我故交寄養，而是由大聖帶來托我清查底細的。”
梅山老大撓了撓頭：“怪不得覺得你們倆之間客氣得很，也不像是什麼故交……”
不過，就算是為了方便打聽底細，是不是也客氣過頭了？既然她們母女與孫悟空有罅，為什麼還要這麼招待她們？直接交給孫悟空不就行了？
“當真沒有勾結？”孫悟空盯著楊戩。
“沒有。”楊戩道。
“好！”孫悟空一拍大腿，“那這對狐狸精就歸俺老孫了！”
紅孩兒急了：“大聖，不是說好了要饒了她們的嗎？”
孫悟空嘿嘿一笑：“依俺老孫的暴脾氣，肯定是打死了事最好。但既然你讓俺看菩薩的面子，那俺便給這個面子——紅孩兒，在菩薩身邊很無聊吧？把這小狐狸送給菩薩去當童女，給你做個伴，如何？”
般般倏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這猢猻竟然也想把她送到菩薩身邊去？那豈不就是日日念佛吃齋，見不到娘親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她瘋狂搖頭，害怕極了。
“大、大聖……用不著這樣吧……”紅孩兒面色抽搐，“你看她，資質遠不如我，給菩薩，菩薩也不想收的……”
“哎？你怎能如此說菩薩？菩薩是那般勢利之人嗎？”孫悟空桀桀笑著，要去拉般般，“小狐狸，隨俺去見見菩薩如何？”
般般驚叫一聲，拚命往妲己身後縮。
“大聖莫要開此玩笑。”妲己沉著臉道，“我是絕對不會讓般般離開我的。若大聖覺得道歉不夠，可以說說其他條件，若能辦到，在所不辭。”
孫悟空卻嬉皮笑臉道：“俺老孫什麼都不缺，就愛做善事。俺師父常勸俺行善，於是俺也喜歡勸人行善，你看，紅孩兒這不是被俺勸得很好嗎？你家女兒若也能有此造化，當是她的福分。”
妲己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露出一絲怒容：“若大聖執意如此，恕難從命！”
孫悟空拉下臉來：“妖精！給你臉還不要臉！那便納命來吧！”
話音未落，那金箍棒便劈頭砸了下來。
妲己猝不及防，沒想到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動手就動手，情急之下，隻能將般般往旁邊紅孩兒身上一推，自己生生受了這一棒。
哐！
隻聽一聲巨響，煙塵四起，連地面都震了幾震。
“娘親——”般般失聲尖叫，慘白著臉要跑過去，卻被紅孩兒死死拉住。
煙塵漸漸散去，隻見楊府滿地碎石，幾道凹陷的裂縫中，正半跪著一個白衣女子身影。她手持長劍，抵在額前，硬是扛下了孫悟空這一棒。
孫悟空眉毛一挑：“哦？有意思。”
妲己咬牙，一個翻滾脫身而出，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持劍橫在身前，提防著孫悟空。
“就非得在這裡打嗎？”哮天犬不滿道。
孫悟空笑道：“你家主人財大氣粗，不會跟俺老孫一般見識的，是吧楊戩？”
楊戩卻並未回複他。
他正在盯著妲己的劍看。
劍不是普通的劍。
其上狂氣繚繞，隱有吟嘯之音，劍柄漆黑如墨，劍身清臒細長，韌而淩厲。
非能者，不能掌之。
此之謂，人皇劍。
楊戩最後一次見到它，是在朝歌的摘星樓，有人用它自刎。
那是這世上最後一個人皇，帝辛。
從此，人皇劍便失了蹤跡。
“你劍不錯。”孫悟空順著楊戩的目光看過去，也真心實意地誇了一句，“哪兒來的？”
妲己陡然回神！
她不欲戀戰，轉身便逃，誰知孫悟空比她更快，瞬間攔住了她的去路。
“老狐狸精，孫爺爺倒要看看你還有多少寶貝！”
他揮棒而來，妲己隻得迎戰。
這孫悟空簡直是想試探她的底線似的，招招不留餘地，她已經數百年不曾與人這麼交戰過，著實吃力。
楊府已經被他們打架打得亂七八糟，梅山兄弟面面相覷，有心想勸他們彆糟蹋地兒了，但看到主人家都沒發話，最終咽了回去。
般般帶著哭腔問紅孩兒：“怎麼辦啊……”
紅孩兒也束手無策。
他瞧著孫悟空這個打法，也不像是要給唐僧報仇，反而更像是被玉面姨姨激起了興趣，想把她逼到絕處，逼她拿出更多的寶貝來。
這可比單純想報仇難辦得多啊。
單純想報仇，旁人還能說上兩句打打圓場，可想逼人拿出寶貝，旁人就一點法子也沒有了。
哮天犬嘖道：“主人，那狐狸精好像快不行了……”
楊戩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什麼。
妲己如今連抵禦都快抵禦不住了。
她確實還有法寶能拿出來撐一撐，但那沒什麼意義，隻會讓這猴子更加興奮。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摩雲洞也待不了了。
可天下之大，同時招惹了孫悟空和楊戩兩個人，她還能去哪？！
她心生悲愴，突然一聲尖嘯，身軀迎風見漲，竟直接化作了一頭巨大的紅狐，身後是九條招搖巨尾，宛如一堵衝霄高牆，令人不敢直視。
狐狸的尖嘯似有實體一般，闖入耳中，猶如千針萬刺，劇痛難忍。
無差彆掃射，連紅孩兒都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孫悟空沒想到還有這招，一時間也沒空打架了，捂住了耳朵齜牙咧嘴。
妲己叼起地上被震昏過去的般般，掉頭就跑。
赤火一樣的巨大身影就這樣衝出了楊府，孫悟空雖然看見了，但腦仁裡還嗡嗡地疼，隻有罵罵咧咧道：“老狐狸跑得忒快！”
他剛想讓哮天犬聞聞她去哪了，還沒轉頭，就見一個人影從面前如風一般閃了出去。
“楊戩？”孫悟空摳了摳耳朵，疑惑道，“怎麼這時候比俺還積極？”
妲己叼著不省人事的般般，禦風狂奔。
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又或者還能去哪，她隻能先拚了命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切往後再說。
雲流從身側穿過，淡淡的濕霧撲滿了她的眼睫。
她腳下是萬裡山河，起伏綿延。
人與獸，微小如芥。
一刀寒光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在半空中刹住身軀，沉默地注視著面前的玄衣男人。
他立在她跟前，整個人甚至還不如她的一根獠牙長，然而她的眼瞳裡倒映著三尖兩刃的冷光，她知道她已經無處可逃。
“你是誰？”
她聽到他問。
妲己沒有回答。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