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1 / 1)

“景華侯,您還好嗎?”

路博德尷尬地來回搓著雙手,一臉的為難糾結,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

這叫什麼事啊?軍侯的遺書上到底寫了什麼戳心窩子的話?怎麼好端端的,還把景華侯惹哭了呢?

他稍稍伸長了脖子。

想看,但不敢。

結果脖子剛伸到一半,就對上了江陵月那雙淚痕未乾的眼睛。

路博德:“……咳。”

尷尬。

兩道淚痕自江陵月的眼角蜿蜒而下,清瑩瑩的眸子洗淨之後愈發動人。但她的神情卻不是如想象中哀傷得難以自持。

“伏波將軍。”

正式發號施令的場合,她沒有稱之為“符離侯”,而是叫了路博德正式的官銜。

路博德肅容拱手:“臣在。”

“這是軍侯清醒時寫給你的,你就按照上面說的做吧。還有,我來南越的消息也可以放出去,安撫軍心。”

“敬諾!”

路博德應完,便樂道:“您的名聲遠揚在外,軍中人人都聽說過。知道您來了,他們定然都很高興。”

江陵月微微頷首,並未推拒這句恭維。

這也正是她的目的。

主帥昏迷數日,生死尚且不明。這定然導致軍中人心渙散。兩位副帥呢,正忙著彼此拉鋸戰呢,肯定沒什麼心情去關心。

就讓她來代勞吧。

江陵月發號施令的時候,唇角一直緊繃著,仿佛方才慟然不止的人不是她一樣。但路博德走了之後,她又低頭看了一眼帛書上熟悉的字跡,眼眶又是一酸。

“視之如吾妻,去留由所願。”

她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一種遲來的鈍痛感漸漸攀上心房。

去留由所願?

如果霍去病……沒了,舉目四顧,這偌大的長安城、乃至整個大漢,還有哪裡是她的歸處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走的吧?”

江陵月的聲音散入空氣裡。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說給一個不在這裡的人聽。

無人回應。

她夢似地一歎,閉了閉眼,睫毛微顫。如今多想無益,有什麼事,還是等霍去病醒後再問吧……她很快到了江充準備好的軍帳中,身子陷進了並不如何柔軟的床榻裡,進入了黑甜的夢鄉。

-

再醒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

心情沉重得像壓了一塊石頭,即使江陵月還沒記起來發生了什麼事。片刻之後,理智歸位,她無聲地一歎。

想起來了,她人在南越。

霍去病沒醒。

眼睛處的酸痛感一陣陣傳來,應當是風吹又流淚的後遺症。江陵月用力眨了眨,又眨了眨。直到生理性淚水濕潤了眼眶之後,才稍稍覺得好受了些。

“呀,你怎麼哭了?”

耳畔兀地傳來一道女聲,她僵在了原地一瞬,才發覺床頭處坐著個人。

江陵月險些叫出聲音來。

這也太嚇人了!

嚇人的女子倒是毫無打擾的自覺,衝著江陵月討好地笑了笑:“你可算是醒了,我在這裡已經等了很久了!”

赫然是那位巫醫少女。

江陵月眼中寫滿了警惕之色:“你……是怎麼進來的?”

“偷溜進來的。”

南越少女道:“我不想讓外面的人發現,就自己在帳中等你……你放心,我身邊可什麼人都沒帶!”

你要是帶著一群人進來,還圍在我的床頭,那還了得!江陵月在心中暗暗吐槽,同時把路博德狠狠地罵了一頓。

這什麼軍紀啊,能讓外族的巫醫暗搓搓溜進她的營帳,幾個時辰了還無人發覺。

不過,幾個時辰,就守著她睡覺?

江陵月的警惕轉為了疑惑,聲音依舊緊繃著:“那你……是來乾什麼的?”

“學巫術啊。”

少女巫醫是那麼理所當然:“你們漢家的法門也是不外傳的吧?我特地把身邊的人驅走了,你不用擔心泄露的事。哦對了,我學的法門也可以交給你,你不吃虧!”

江陵月:“……”

少女一番無厘頭的話,稍稍驅散了她沉悶的心情。與此同時,一陣無語漫上心頭。

從前遇到的神婆也好、方士也罷,都是跟江陵月對著乾的,她對付起來也毫無心理負擔。偏偏這回來了個和她毫無敵意的人,還把她看成自己的同類,這讓江陵月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江陵月選擇了沉默。

少女卻把她的反應視作了拒絕,眼底閃過一縷焦急之色。怎麼辦,漢家的法門輕省簡便,她是真的想學,可人家不樂意了。

她思索了片刻,刻意放緩了聲音:“哎呀,都說了你不吃虧的,我會的巫術有很多,你想學什麼可以隨便挑。”

江陵月又沉默了片刻:“你會辨草藥麼?”

“辨草藥?”

少女的目光中劃過一縷猶豫,又打量了一會兒江陵月,才道:“我會。如果我和你換,你願意把你白天用的交給我麼?”

“那個天底下隻有我會做,彆人即使教會了方法,也做不出來,還有可能治死人。”

江陵月也是剛剛想到的,少女既然是巫醫,在南越土著的地位肯定不低。

昔日趙佗在南越建國,充分尊重了本地的風俗,以至此地之人“竟不知有漢”。但少女想學她的“巫術”,不如借此機會,把大漢先進的醫學傳入本地,讓土著人對大漢有個初步的好印象,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再者說,南越地處亞熱帶最南端,氣候溫暖濕潤,肯定蘊藏著許多中原沒有的藥材。她用醫術換新藥材,肯定不虧。

如今隻看少女的態度了。

江陵月還以為少女聽到她直白的拒絕會生氣,沒想到她隻是理解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有幾門巫術也隻有我師父才能施展。我怎麼學都學不會的。師

父還經常罵我,那魯,你太笨了,連這都學不會。”

江陵月:“……”

好吧,原來她叫那魯。

“那你可以教我什麼?”

江陵月剛要開口,帳篷外就傳來路博德壓抑不住的興奮聲音:“景華侯!你快起來!軍侯、軍侯他醒了!”

一瞬間,她的腦海空白一片。什麼經略南越,什麼珍惜藥材都被拋諸腦後。那魯隻能見到榻上的一道殘影從眼前閃過,和一句匆匆丟下的話。

“想學什麼,你去找鬱渾商量!”

鬱渾,鬱渾是誰?

年輕的女巫摸不著頭腦。大漢這麼厲害的麼?他們的巫術竟然不止一個人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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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華侯,軍侯一清醒,就提出要見你。還說一猜就知道是你治好他的……”

一路上,路博德的嘴動個不停。這些話像是進了江陵月的耳朵,又像是沒進。

直到看到榻上那道熟悉的人影,她怔在原地,才找回真實世界的一點觸感。

榻上的人,也若有所感。電光火石之間,兩道目光淩空相撞。

路博德把人送到軍帳門口,剛想上前稟報幾句,見狀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連日的昏迷讓霍去病面上微有消瘦,卻無損他的氣魄風骨。

此時一笑,更見凜然。

“陵月……”

他朝著來人伸出手,一聲似歎似囈的輕喚,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而來。

然而,回應霍去病的,卻是江陵月惡狠狠扔在他手心的一道帛書。

“這是你寫的?”

江陵月豎著眉毛問道。在霍去病面前,她從來沒紅過臉,從沒這麼凶巴巴過。

霍去病遲疑了片刻,承認了。

“是。”

濃烈的酸澀感又一次襲擊了心頭。江陵月強忍著,好險才沒表情失控。

她又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你給路博德寫了,給陛下和大將軍都寫了……怎麼就沒有給我寫呢?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

霍去病難得語塞。片刻後,目光落在衾被上散開的薄薄帛紙,微有悵色。

“上面的內容,你都看到了麼。”

“彆轉移話題。”

江陵月緊緊抿著嘴,下一刻卻落入一個久違的溫熱懷抱。霍去病清冽的氣息再度包圍了她,隔著一道薄薄的衣物,她甚至能感到胸腔中跳動的鮮活心臟。

隻這短短的一刻,她的所有防線都潰不成軍,再也凶不起來了。

“陵月,陵月……”霍去病在耳畔小聲喚著她的名字:“我知道的,你會來的。”

即使那個時候,路博德支支吾吾,最後才承認自己沒通知長安那邊。他也莫名有這樣一種篤定,毫無根由。

“看見我寫的遺書。你就知曉我的心意了。”

江陵月心底卻暗道:什麼你的心意?讓我去留隨意,這不是在戳我的心窩子麼?

但她什麼都沒說,隻默默抱緊了榻上的身影,感受著熟悉的體溫。

霍去病的聲音一瞬發緊,輕歎了一聲,才道:“至於為什麼不給你寫……”

“陵月,是我愧對於你,所以才無從下筆。”

答應要保重好自己,他卻食言了。

連日的高燒昏迷,是凶多吉少之兆。倘若那個預想中的不幸當真發生了,他的心上人千裡迢迢地趕來,卻隻能無力地送他離開……

那時候,還有什麼好說呢。

帛書上每寫一筆,都無異於在她的心口上劃刀子。還不如好生托付陛下,她看了,也一定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沒事的,你人沒事就好。”

江陵月真心實意地說道。

事實上,能舉著帛書對霍去病假模假樣地發火,已經是救醒他的特權了。江陵月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彆再想了,彆再想了。”

江陵月輕輕拍著霍去病的後背,安慰著冠軍侯難得一見的脆弱時刻。

回應她的,是霍去病輕輕的啄吻。他似乎有所顧忌,特地避開了嘴唇的部分。隻在眼皮上留下一道痕跡後,再順著雪白的側頰,一路吻到耳垂處。

“……”

江陵月依舊一動不動,乖順地任他動作。一時間,兩人誰也沒說話,珍惜地度過著這難得的時刻。

忽地,霍去病又道:“其實,寫給陛下的,有些是假話。”

不等江陵月有所反應,他就道:“‘去留嫁娶,由之所願。’倘若真有那一日,我在九泉之下恐怕亦會不甘心。”

江陵月:“……這可是你自己寫的。”

“嗯。”

霍去病狀似無所謂地笑了笑:“一想到你難過一時半會兒,從此便忘了我……”

江陵月:?

什麼意思?

你覺得你死了,我難過一段時間,然後就能好起來是吧?

她磨了磨後槽牙,語氣不善道:“那你想怎樣,不會想讓我給你守孝吧?彆忘了,咱倆還沒大婚呢。”

“不。”

一向敏銳的霍去病,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竟沒留意到懷中之人的異常。他的漆眸中一瞬縹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色。

“若你以後閒暇時,能去我埋骨之地看看,我也沒什麼遺憾了。”

江陵月:“……”

就這,就滿足了?所以你覺得你在我心裡的分量有多低?

她既因此而氣憤,又不安於霍去病那種假設即將成真的語氣,沒好氣道:“想的這麼深,你不會連我以後改嫁誰都想好了吧。”

霍去病沉默。

江陵月:???

她從沉默中讀出了某種潛台詞,不可置信道:“不會吧,還真想好了?”

霍去病繼續沉默著,唯獨摟在人細腰上的手緊了又緊。

誰也不知道,在短暫的清醒片刻中,他提筆寫下給劉徹的遺書時,到底是何種心情,腦中又閃過了多少畫面。

霍去病毫不懷疑,江陵月離了他,離了誰,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但倘若是她真心喜歡呢?

最好不要是將軍,如今朝中無人可堪擔負重任。名聲在外如李廣、李陵之流,也儘皆是沽名釣譽之輩。

江陵月和這種人在一處,說不定隨便哪場敗仗下來,那人的官銜和家財散儘,還要她來貼補窟窿。

也不能是文官,本朝的丞相乃至三公之位,都不是好當的。哪日和陛下的意見相左了,再高的官位也無濟於事。

更不能是酷吏。酷吏之流,為陛下手中之刀,一心隻有利益,沒有情感。但寡情重利之人,又怎堪為陵月的良配?

江陵月默默聽完,滿頭黑線:“這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的人了。”

霍去病“嗯”了一聲。

所以,他九泉之下才會不甘心。

卻聽江陵月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幾分輕快:“不過我的擇偶標準和你不一樣。隻要又長得帥帥、又年輕,又會打仗,還能對我好,這樣的人就很好了。”

霍去病:“……”

他剛想糾正江陵月,這樣的人在滿朝文武中也是打著燈籠難找,就見她忽地摟緊自己的脖子,清月似的眸子灼然生光,灑下了一室的繾綣情意。

“所以說,這世間除了我的小霍將軍,還有誰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