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1 / 1)

江充從來沒有這般慶幸過,他和南越國的趙氏王族沒什麼瓜葛。

因為有瓜葛的使者,都被呂嘉殺了。

呂嘉現在是南越國真正主事之人。他殺了南越王趙嬰齊、扣留下王後和太子母子二人,自己臨朝稱製,大小事鹹決於他。

雖然沒有稱王,但也離那一天不遠了。

江充總是疑心,呂嘉暫時沒有稱帝,就是為了不和大漢徹底撕破臉。但他野心靡巨,不可阻擋,遲早有走上這一步的一天。

沒想到,他把這個猜想告訴了使團的其他人,反而招致了一通嘲笑。

“想什麼呢?他怎麼敢?”

“趙氏才是大漢承認的南越王族,區區呂嘉,嗬,算哪根蔥?”

江充:“……”

不過,他也能理解使者們的想法。安國少季也好,樛氏也好,他們都是靠著和南越王後的親族關係,才混上了使團主事的身份。

呂嘉對他們來說,妥妥的異教徒一個。

但是,你們也不能罔顧事實,盲目支持趙氏啊?現在南越掌權的人就是呂嘉,南越王後太子都在他的手下被軟禁著呢。要想說服南越歸漢,肯定要啃下這塊硬骨頭,天天吹噓你和王後的關係,能起到一丁半點的作用?

江充在心底給這群人標上了蠢貨的標簽,默默遠離了他們。同時他也知道,這次出使十有八九會失敗了。

事實也果然如他所料。

呂嘉輔佐了三代南越王,也極為得民心。他傳出消息要自立為帝,國中百姓一大半都是支持的。

也隻有南越王母子,才會視漢朝使者為救命稻草、天神下凡。指望著靠兩千人使者團,就能掀翻呂嘉的統治,還政於君。

然後,果不其然地失敗了。

事實上,在使者團們進入南越的第一天,江充就感受到了許多的不對勁。呂嘉對漢朝使團的態度,絕不是對待正常使者那樣警惕或提防。

或許他在一開始,就抱著讓使者有去無回的心思。

但江充的心一貫很冷,即使他發現了有蹊蹺,也沒有吃力不討好地通知同胞。自己拿著糧食買通了呂嘉身邊的人,“不經意”透露了自己是萬戶侯兄長的身份。

消息傳到呂嘉的耳朵中,他心有顧忌,下手的時候放過了江充一命。又從簡短的幾句交談之中,看出他身上似乎有點乾貨,時不時問上他幾句關於大漢的情況。

與此同時,大漢收到的消息,也都是透過江充的非正常手段傳出去的。

至於使團的領頭之人吧?

呂嘉調查清楚了他們的來曆,都是和王後樛氏沾親帶故之人,在長安沒什麼背景。

既如此,殺了就殺了。

他的吩咐一下,南越人立刻合圍了使者團的住處,殺死了安國少季等人。連同南越王後、太子也命歸黃泉之下。

幸存者少之又少。

這段經曆說來雖然簡短,但江充的每一步走得都驚險至極。

萬一哪個關節出了差錯,等待他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也不能這麼說。

至少,江充現在還沒有徹底擺脫險境。他把一顆指頭大小的玻璃珠塞在呂嘉親信的手裡,對面漠然地一頷首,假裝沒看到被放出去的信鴿。

信鴿腿上的信箋中,記載著這些日子使團的下場。

領頭者儘死,生還者百不存一。苟活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急求長安城的支援。

江充誠心地祈禱,大漢能夠早點收到訊息,並且能快速做出反應。隻有王師踏平南越,他的安全才能真正獲得保障。

不然,呂嘉下定決心和漢廷撕破臉之日,就是他命喪黃泉之時。

但江充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代表大漢攻打過來的將軍,居然是霍去病!

他不是驃騎將軍麼?

驃騎,顧名思義不是擅長騎兵作戰?怎麼來南越國打水戰的事,他也要摻和一腳啊?

江充收到這則消息時,兩眼一黑,差點昏死過去。作為霍去病名義上的大舅子,實際上和他有過恩怨的人,他看見這人自然是做賊心虛,擔心他會見死不救。

但是,當霍去病一人站在高大的樓船上,背手而立、俯視著城寰時,他還是感到了一絲難言的安定。

和曆史上一樣,征南越的大軍攏共十萬人,分彆由樓船將軍、伏波將軍二人領軍。

唯一的區彆是,這兩個人都要聽霍去病的指揮。

伏波將軍路博德,不用說,妥妥的霍去病的小迷弟一枚。是以,霍去病把他派出去單獨領兵。

另一位,也就是被留在身邊的樓船將軍楊仆就不那麼順服了。

他和江充有著相似的疑問:驃騎將軍的名號聽起來響亮得很,可那是在北方的匈奴戰場上。現在涉及到的是水戰,他能行?

霍去病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地理條件從不會限製一個天才將星的發揮。

劉徹曾經下旨,令南夷諸國也發兵,和大漢一同討伐南越。結果他們半途借道且蘭國時,且蘭國王不知道為什麼,腦子一熱,把派過去的使者殺了。

然後,楊仆就眼睜睜見證了霍去病如何隻用一天一夜的時間,就把整個且蘭國滅掉的。

且蘭國多山多水,也多蚊蟲、瘴氣。也許正是有這樣一道天然的倚仗,其國王才敢放心作死。

結果呢,大漢士兵一個個攀山涉水,如入無人之境。雖然比不上原住民靈活,但半點沒被複雜的地形所阻礙。

加上他們的裝備更先進,體格更優秀,拿下且蘭根本不在話下。

“這,這……”

不是說,有許多士兵是從漠北戰場上退下來的嗎?他們不都是騎兵嗎?

怎麼會在山林間這麼靈活!!!

直到霍去病轉過身,向他投來奇怪的一瞥,楊仆面上一熱,這才發覺自己把心底的咆哮全給問了出來。

好在霍去病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處理著手背上無關緊要的小傷口。唇角微繃

,聲音淡淡:“他們從戰場上下來,已經足足半年有餘。”

什麼意思?

楊仆先是懵了一瞬,下一刻就倒吸一口涼氣。

足足半年有餘?也就是說,隻需要區區半年的時間,霍去病就能把一支騎兵的作戰習慣統統改掉,再訓練成合格的山林作戰部隊?

他本人還覺得這個時間已經很長了?

什麼叫人比人,氣死人啊!

一口氣噎在楊仆的喉嚨裡,他差點沒梗過來。有時候,就是這種無意識的輕狂,才更加殺人於無形之中。

在曆史上,他也是漢武帝後期有名的將領,立下了戰功赫赫。

但在且蘭國的一夕傾倒面前,也不得不對冠軍侯之名心悅誠服。

勇冠三軍,當如是。

漢軍們且戰且行,一路上俘虜了小國無數,捷報也源源不斷傳入長安。

終於,兩行兵馬各自突入進了南越的防線。其中霍去病所率的主力攻破了零陵、自離水而下,一路勢如破竹。

與之相呼應的是,伏波將軍路博德也征發了巴蜀之地的囚犯、降國夜郎的軍隊,從蒼梧進軍。兩相夾擊之下,不出數日,漢軍就在地圖上撕裂一道巨大的口子,撕破了南越國的防線,也揭露了其外強中乾。

兩路縱隊一道彙集於番禺。這裡離海極近,是最南越國最核心、最腹地之所在。

亦是呂嘉的大本營。

呂嘉也擺好了陣勢,決心要和大漢殊死一戰。

在呂嘉的想象中,大漢固然是一座龐然大物。但是他們南越休養生息了數十年,一點也不弱。之所以漢軍一路上能勢如破竹,都怪守將太廢物、太沒用了。

如果是他守城,一定不讓漢軍得逞。

然而,當真正和漢軍打上照面之時,他發現自己好像錯了……

漢軍的樓船,比他們高大。

漢軍的士兵,比他們威風。

漢軍的將軍……

呂嘉在南越國紮根了數十年,輔佐過三代君王。臨到晚年,卻自己殺主稱王,堪稱一代梟雄。他的眼睛看過太多的人,聰明的、愚蠢的、野心勃勃的……

然而,當他看到樓船之上的青年將軍那雙冷肅、漆寒的眸子時,仍然下意識一個瑟縮。天山的森寒、離水的冰涼淬煉出最純粹的殺氣,蘊藏著把冷鐵熔噬成滾水的洪流。

呂嘉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在霍去病那雙冷凝到極點的眸子面前,他竟然生出了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就好像,敗給這樣的將軍情有可原、理所應當。

“他是……”

呂嘉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心腹低聲道:“據說是大漢的霍去病。”

夏蟲不可語冰,南越也不知道匈奴的可怕。趙嬰齊回到南越後,曾經對呂嘉提起過霍去病,說他每戰必勝,打得匈奴頻頻遁逃,言語之間不乏推崇與豔羨。

那時候,呂嘉是怎麼說的來著?

他捋著胡子大

笑:“區區小兒,也敢封侯拜相。我看這大漢的君主真是糊塗,必是國祚早亡之相啊。”

命運總是充滿著無數的回旋鏢。今日不過一個照面,呂嘉就好像明白了,他以為糊塗的漢武帝劉徹,為什麼會把最尊貴的權位加封給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呂嘉渾濁的眼中忽地變得怨毒無比。大漢的強盛的國力,霍去病年輕的□□與不世的功績,都把他這個蝸居南越一隅的老東西襯托得可笑之極。

終局即將到來之際,他半點沒有悔意,隻是徒勞地怨恨著老天的不公。

忽地,呂嘉的眼睛一瞬瞪大了。

“等等,那個叫江充的呢?他是不是提過和霍去病有什麼關係?把他給我捉過來!我要拿他的命讓漢軍退兵,不然就殺了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是!”

然而當親信趕到江充的住處,準備把人捉拿歸案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人去樓空。

江充始終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人。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充滿惡意的人。

他早就猜到了,呂嘉狗急跳牆之際可能會把他的性命作為要挾,強製漢軍退兵。搞笑呢吧,他的命值幾個錢?

霍去病巴不得讓他光明正大去死。

所以,江充極富先見之明地開溜了。臨溜前,順便說服了他總賄賂的那個南越國親信,和他一起投向大漢的懷抱。

這叫勸降有功。霍去病打下南越之後,應該不會拿他怎麼了樣吧?

而呂嘉得知江充人不見了的消息,更是暴跳如雷。無法,他隻能硬著頭皮,指望著最後一點力量,和漢軍決一死戰。

如此,也不枉人世來一遭……才怪!

正所謂越老的人就越怕死,呂嘉就是個中的典型。他晚年過慣了專政擅權的好日子,野心膨脹得巨大無比。這樣一個人,要想他視死如歸,怎麼可能呢?

外面,所剩無幾的南越兵丁還在孤苦伶仃地守著城。這廂,呂嘉和心腹們已經奔向了即將渡往海上的船上。

“走,快走!”

他被一堆人氣喘籲籲地簇擁著。然而終究是徒勞。霍去病手下的病,到底是騎兵出身,敏銳、迅捷程度世無其二。

早在主帥突然消失,霍去病就察覺了不對勁。攻下番禺後的第一條命令,就是堵塞前往海外港口的道路。

果然截住了一組偷渡戶。

呂嘉一行人形容狼狽地被逮了個正著。當他們出現在霍去病面前的時候,後者不由默然了一瞬。

眼前的小老頭蓬頭垢面的、身上還刻著奇怪的紋身。他的牙齒已經掉光了,刻意截斷的頭發稀疏不已。唯獨一雙鷹鉤鼻,予人城府深重、不好相處的感覺。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人,控製了南越,給大漢造成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忽地,霍去病發出一聲極輕的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

然而,這笑聲卻刺激到了呂嘉。

他死死地盯著霍去病,半

晌,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串話。

雖然聽不明白,但是個人都能猜得出來,呂嘉說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身為霍去病的小迷弟,路博德怎麼能容人這麼玷汙自己的偶像?

“老實點!”

他狠狠地一個肘擊,把嘴裡不乾不淨的呂嘉擊倒在地。六旬老漢狼狽地滾落在泥巴地中,本就堪憂的衛生條件雪上加霜。但他仿佛執著得很,難聽的聲音雖然消失了,嘴巴依舊動個不停。

“嘿你個老東西——”

路博德還要和呂嘉算賬,卻被楊仆攔住了。後者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去看霍去病。

路博德這才發現,原來霍去病正含笑注視著呂嘉,半點沒有被激怒的模樣。

“你在咒我死?”

他問。

路博德頓時愕然不已:“軍侯,您竟然聽得懂南越話?”

霍去病莫名看他一眼,路博德摸了摸鼻子,發現自己好像問了個蠢問題。

軍侯打匈奴就學了匈奴語。打個南越,學一學南越話不很正常?他學不會,是他的問題,不是軍侯的問題……

路博德作為霍去病的迷弟,日常反思自己之後,這才注意到偶像話中的內容。登時,他眼底的怒火比剛才更甚:“什麼?這個老不死的還敢下咒?”

“軍侯,請您容許我把他……”

路博德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去。

“斬了吧。”

霍去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就好像拂去身上的塵埃那樣自然。

“啊?哦哦哦!來人啊,把他拖下去!”

路博德剛下令完,就往霍去病的身邊湊了上去:“聽說南越的詛咒很邪性啊,軍侯,那個,要不你……”

路博德“你”了半晌,也沒說出個什麼名堂來。南越之前一直都是在趙氏的治下,漢朝從來沒有真正地統治過這裡,自然對其習俗不甚了解。

像他這樣,對什麼咒術有所耳聞的,已經屬於知之甚多的了。絕大多數漢朝人,甚至不知道有南越這樣一處存在。

霍去病又看了他一眼,心底莫名想起的卻是江陵月。

若她見到這一幕,會說什麼呢?

“唉,怎麼又搞封建迷信了呢。”

霍去病幾乎不用想象,江陵月說這話時的神態、語氣就浮現在眼前。她一定會有點困擾地皺起眉毛,嘴唇抿一下又鬆開,然後露出“真服了你們”的無可奈何的神情。

霍去病的唇角微勾了勾,指尖輕輕地一撚,兀自陷入了回憶。

於是,路博德驚恐地發現,當他和偶像談起詛咒的事,後者居然……笑了……

他笑了!

漢朝人十分信奉鬼神,是以路博德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歸結於幾個字。

不愧是軍侯!這才是真正的強者!

然而,就在漢軍攻破番禺的當夜,霍去病忽然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三十九點一度。”

隨軍的瘍醫面容凝重,對著燭光,讀出了體溫計上的數字。

他指了指霍去病頰邊的酒精布:“這已經是經過降溫後的數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