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果然自殺了。
這是江陵月腦海中的第一個反應。
李廣連面對她時都顧左右而言他,被戳破迷路失期的事實後又惱羞成怒。顯然很是不願面對自己的過失。
比起承認自己的荒唐行徑,他更樂意於把過錯歸在衛青身上——畢竟是衛青不讓他作為主力軍衝鋒,才會最終一事無成,不是麼?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
衛青作為漠北西線軍隊的最高指揮官,天然就有處置部下的權力。他要問責李廣失期不至、治軍不善,李廣明知自己過錯卻不肯承認,那麼,自戕就成了選擇範圍內最好的出路。
人死如燈滅,是非功過也成了過眼雲煙。一條命既能讓自己的過失一筆勾銷、家族免於被劉徹遷怒,又能給衛青潑上一盆臟水,何樂而不為呢?
——這些都是政治動物關於這些事情的思量,摻雜著若有若無的陰謀論氣息。使人聞之惻然不已。
但江陵月作為一個醫生,對她來說,李廣隻是一條亟待救治的生命而已。
隻一秒,她就從震驚的情緒中抽離,冷靜地詢問起李敢來。
“李將軍是為什麼而自戕的?用的是什麼手段?”
“他用配刀剖腹而死。”李敢的語氣虛弱而沉痛,繼而眼底生起一絲微末的希望來:“江女醫,我阿父他、他還有救麼?”
“我不能保證,要看了才知道。”
江陵月忽而道:“但也請你做好心理準備,畢竟李將軍他年事已高,身子骨不比常人。即使治好了,恢複得也更慢,以後肯定不能再上戰場了。”
“是……”李敢的聲音頓時又低了下去。
便在此刻,他生出了一個極為大逆不道的想法。與其讓江女醫救下苟延殘喘的阿父,倒不如讓他生前功過一筆勾銷,就此安心去了。
他找江陵月,是不是反而找錯了……
生出這個想法的一瞬間,李敢頓時渾身一個激靈。旋即便雙目愣愣地出神,愧疚如潮水般湧來:你怎能如此不孝?眼睜睜看著阿父死去,你簡直枉為人子,豬狗不如!
但江陵月卻無暇關心病人家屬的心理狀態了。她指揮著身邊人,有條不紊地下達了一係列命令。
“清空中軍帳的所有人,再把李將軍平放在一張床上,切記不要牽扯到傷口。”
“再把義妁和廉丘請來,告訴他們有手術要做,請他們幫個忙。”
“準備乾淨的熱水,越多越好。”
吩咐完這些之後,她才看向李敢,皺了皺眉道:“李校尉,你還愣著乾嘛?”
“啊……啊?”
面對不在狀態、魂遊天外的病人家屬,江陵月幽幽歎了口氣:“你就在這乾站著,不擔心你阿父麼?雖然手術室不能讓你進去,但在外面等著沒問題。你第一時間就知道消息,也能安心不少。”
李敢哽咽了下。
“多謝……多謝江女醫!”
作為霍去
病麾下的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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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法違心地承認他無錯。但子不言父過,他又哪裡能出口指責?
但江陵月和他父親往日沒有淵源,這個時候願意出手相助,還體貼地照顧到了他身為人子的感情,怎能不讓李敢心生感激、乃至眼眶濕潤?
但江陵月自己,卻打了個激靈。
她假裝沒看懂李敢“江女醫你真是個好人”的肉麻眼神,收拾好手頭的醫療設施,便風風火火地前往了中軍帳。
這是她短短幾日第二次來了。
第一次,她還和李廣吵了一架,彼此鬨得很不愉快。第二次後者卻已經性命垂危、危在旦夕。造化弄人,怎能不令人唏噓不已?
除此之外,她還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
“大將軍。”江陵月頷首。
衛青一瞬間轉過身來。長時間野外作戰使他看上去滄桑了幾歲,眼底淡淡青黑,昭彰著他連日不眠不休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溫潤而堅定,蘊藏著不為人知的力量感。
“陵月,拜托你了。”他說。
“嗯。”
江陵月重重地點頭。無論是醫生的職業道德,還有為衛青洗清黑鍋的私心,都足以讓她拋開舊怨,全力以赴地救治。
霍去病的囑咐就簡單多了。
“顧全好你自己。”
她的回答也同樣簡單:“我會的。”
兩人之間像是有著無聲的默契,兩句話就足以知道對面在想什麼。江陵月又回頭看了一眼霍去病一眼,旋即加快了腳步,進了中軍帳裡去。
義妁和廉丘已經在安放著李廣的床邊等她。
“江女醫。”
“祭酒。”
江陵月一句也沒寒暄,直奔主題:“是什麼地方受傷了?”
廉丘道:“李將軍用的是刀刺向自己左腹,不過在下方才看了一眼,刀口不深,隻將將刺穿了肚皮和脾臟。”
“刺破的隻有脾臟?”
“對。”
江陵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幸好,還能救。把他脾臟割下來就好了。”
“……啊?”
那兩個人還在驚異不已,江陵月則已經做起了手術前的準備,一邊對他們解釋道:“脾臟雖然既能儲血、又能免疫。但切除之後,其他的器官會接管它的作用,人還能活。”
如果李廣捅出血的不是脾臟,而是彆的地方,那就真的萬事休矣。
義妁&廉丘:不明覺厲。
廉丘還好些,醫校中日日在近旁耳濡目染,現代醫學的知識也觸類旁通了不少。義妁卻獨自遠在邊關,隻聽過江陵月的些許傳說,對她真實的醫術水平知之甚少。
不過見江陵月成竹在胸,她便沒有多置喙,也有樣學樣地進行起術前準備。
李廣左腹的傷口已經凝血了。他雖然昏迷著,眉頭卻依舊緊皺,難保一會兒不會被疼醒。直到江陵月一劑麻醉下去,他表情才舒緩了不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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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對著另外兩人道:“等會兒我會沿著傷口,在他的左腹開一個口子,然後把其他器官暫時移開,切除脾臟後縫上傷口。你們一人負責維持切口的形狀,另一人幫我打下手,這樣可以麼?”
另外兩人都沒有異議。
他們心知肚明,旁觀江陵月做手術的機會可不是誰都能得到的。這可和治療軍中最常見的刀傷、瘡傷不同,是真正開腸破肚的神跡。
兩人商量好。廉丘力氣大,負責維持切口的形狀和打光。義妁身為女性更為靈巧機變,負責給江陵月打下手。
江陵月閉了下眼,複又睜開。
“開始吧。”
時隔整整一年時間,她都沒有做過這個級彆的手術。但是在握上手術刀那一瞬間,從前熟稔的感覺一瞬湧上心頭。刀鋒穩穩剖開血肉,剖出一個完美的創口,把李廣破裂器官的全貌展現眼前。
誠如廉丘所說,李廣是用力不多,刀尖將將隻刺穿了這裡,彆的器官毫發無損。這是不是也說明,他自戕時心緒也是蕪雜的一片?
江陵月腦中的思緒一閃而過。但這根本不影響她手下快準狠的動作。
廉丘和義妁還在對著開腸剖腹的李將軍做心理建設呢。江女醫·祭酒手中的利刀就兩下割掉脾臟本體,徒留一道劍光化在空中的殘影。
破碎的胰臟被拿出體外,江陵月想了想,決定把它消毒乾淨後交給李敢處置。
還記得上一回劉徹特地拿走了王夫人的闌尾做收藏呢。也許漢朝人對待身體發膚有些特殊的講究也說不定?
“這、這就好了?”
“還沒完。”
江陵月又挑出一卷桑麻線,先仔細地用特殊的手法縫合切除時的傷口,以確保這裡不會再度發炎感染。又把其他器官歸位,整整齊齊縫合上了一開始切開的創口。
她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回終於是舒心的歎氣:“現在才是真好了。李將軍能不能醒,就看他的造化了。”
廉丘、義妁:……
怎麼感覺,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無論是江陵月手術的速度,還是令人目眩的手法,都讓他們久久回不過神。所謂的“目眩”絕不是華而不實的炫技。相反,江陵月每一刀都又快又準、切中傷口。
因冷靜、準確而誕生的美學更令人心折,令人望洋而歎己身之渺小。
也不知她是怎麼練出來的?
江陵月好像看出他倆在想什麼:“這種程度多練習就可以做到的。”
她臨床經驗也很不足,讓漢代人驚歎的技術放在導師眼裡大抵是不合格的吧?
但不知道廉丘和義妁想到了什麼,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深深的敬畏。
江陵月:“……”
等等,你們想到哪裡去了?她說的是多上解剖課!可不是電鋸狂魔!
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了她的心頭。長安
城,不會要增添新品種的謠言了吧?
便在此刻,李廣微微動了一下。
“江女醫!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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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射的麻醉劑量很足,近乎全身麻醉的效果。李廣不可能術後這麼快就清醒過來。
更有可能的是,他就像互聯網上的全麻段子一樣,意識陷入深度昏迷後開始胡言亂語,說些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果然,李廣的眼皮沒睜開,嘴唇卻微微動了一動。
三人對視一眼,都悄悄豎起耳朵。
“匈奴……殺……”
“殺了他們……當戶……”
江陵月又歎了口氣,這已經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歎氣了。
當戶是匈奴的官職名。
也是他早夭長子的名字。
漢人有以名紀事的傳統。李當戶有此名,多半是因為李廣當時斬殺擒獲了匈奴的當戶。以此事為長子姓名,昭彰著他視殺匈奴為畢生的榮耀。
那麼,對匈奴的總決戰,一生戎馬、七十餘戰的李廣,又怎會容許自己錯過?
但世事總是弄人。
前半生守一方平安,得威名無數的飛將軍,偏偏遇到了一心由守轉攻的劉徹,和兩個千年不世出的將星。迷路、失期的陰影如鬼魅般隨行,消磨著他從前的功績,更讓他的將才如紙即破,泯然眾人。
但在無邊的睡夢中,李廣心心念念惦記的,依舊是兩個字——
匈奴。
“我們出去吧。”
江陵月突然說:“照顧李將軍的事情,就交給李校尉。”
廉丘和義妁自然稱是。
掀開帳簾的那一刻,李敢便急匆匆奔了上來,額頭汗水涔涔,露出了和每個徘徊手術室外的家屬同樣的神情。
“江女醫,我阿父他……”
“暫時脫離危險。不過現在還沒醒。能不能醒要看他的造化。”
一番話,讓李敢的心情幾度跌宕,臉色也千回百轉。
但是末了,江陵月還是收到了他的一個極重的禮節。
“江女醫,多謝,多謝……”
她沒有躲。
當天夜裡,就傳來了李廣醒來的消息。不過李敢沒有請她來回診。衛青和霍去病也再也沒有提起。整個軍中,渾似忘了這號人一般。
也對。
江陵月想,衛青一問責就讓李廣自殺,雖然撿回來一條命,但這事已經成了爛攤子。還不如就那麼擱置不管,等回長安了讓劉徹頭疼去。
當然,這隻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原因是,劉徹的“使節”來了。他得到東西兩線大捷的捷報後,龍心大悅。一揮手,竟然把堂堂禦史大夫外派出京,迎接王師。
一連幾日,衛霍更多地忙著與這位打交道。
不過,這位禦史大夫很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有拿一絲欽差的架子,對衛霍二人皆是極儘尊重之能事。
句句客氣、處處小心。
連帶著,他對江陵月也很是客氣,甚至遣人專門來問,是否有幸見她一面。
“我麼?”
江陵月愕然不已,但抱著“萬一有什麼重要的事”的心態,還是隨著來人的步子拜訪了禦史大夫。
一掀簾子,衛青霍去病竟然都在。
這可就不尋常了?
她心下有了點心理準備——恐怕不是這位欽差使者,而是劉徹有什麼事情要找她了。
江陵月先向兩人頷首,權當行禮,最後才看向禦史大夫。彼此寒暄吹捧一番之後,才試圖問清來意。
“不知您是……”
“不知江女醫,平時有什麼喜歡的字眼?”
“?”
江陵月的頭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您說什麼?”
這什麼無厘頭的問題,她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衛青唇畔卻浮現一縷微笑,霍去病漆眸中更是躍動起奇異的光。
很明顯,他們都提前知道了什麼。
禦史大夫矜持地換了一種問法:“又或者說,女醫現下可有什麼中意的字眼?”
他見江陵月還是不解其意,無奈地歎了一聲:“是這樣的,陛下他有意給女醫封侯,想問問女醫您自己有什麼中意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