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1 / 1)

極目青空,儘頭是煙靄彌漫。

紛亂的馬蹄陣陣,揚起黃沙。不多時,騎兵的口中就會泛起一股揮之不去的苦腥氣。每隔半個時辰,江陵月都要掏出腰間的水袋大灌一口,濯洗去口鼻中漫延的塵沙。

五官尚且如此被折磨。衣服、鬢發上臟成了什麼樣,她更不敢想。

然而,漫天的黃沙僅是行軍羈旅中的諸多不便之一。江陵月的唇角泛起一抹苦笑——霍去病先前的話果真應驗。

“這戰場非是你想的那般。”

江陵月心道,她確實低估了出征的辛苦程度。

五萬騎兵行軍揚起的塵沙,遮天蔽日還稱不上,小型沙塵暴的規模是絕對有的。譬如此刻,江陵月不過是扯了下嘴角,細小的塵土就鑽入喉中,磨得嗓子生生地癢。

“咳咳咳——”

她掩著嘴,低聲咳嗽了起來。

這聲音微且細,混在嘈雜的行軍聲中,稍不留神就要被忽視。然而霍去病卻倏然回頭,隔著數十人馬,朝她遙遙望來。

深邃的寒眸中泛起一絲波瀾,似傳達著無聲的關切。

——可還好?

我無事。

江陵月搖了搖頭。

她知道,倘若她把不適儘數告知,霍去病不僅不會嘲笑什麼,還會給她找個儘可能舒適的地方。

但江陵月終究沒那麼做。

一來,霍去病乃是數萬將帥之首,須樹立自身的威信。為了一個隨軍的女子貿然破例,傳出去不好聽。

二來,江陵月也有自己的倔強。她不願在霍去病面前露怯。畢竟當初一力主張要隨軍出征的人是她,這時候就撐不住了,無疑是打了自己的臉。

其實這五萬餘騎兵中,並非人人都會騎馬。她那五十多個學生中就有幾l人,無論如何也學不會。隻好綴在大部隊的最後,由馬車拉著一路向前狂奔。

這時代既沒有彈簧、也沒橡膠。乘著馬車飛奔的滋味可想而知。

江陵月出發前曾經嘗試過一次。和宮中悠閒的馬車不同,她上馬不過盞茶的功夫,就被顛得差點吐了出來,說什麼也不肯再坐上。

與此同時,她暗暗發誓,等劉徹什麼時候攻下南越了,一定要去原始叢林裡找出橡膠樹!

她要把橡膠輪胎發明出來!

大軍進軍匈奴領土之前,須在邊關暫停幾l日,休整一番。第一個目的地,是代郡。

從長安到代郡約有千裡。霍去病念在大軍初啟程,士兵還沒進入狀態,不宜趕路過猛。便下令緩步慢行。

如此過了□□餘日,方才抵達。

江陵月見過一路上的山山水水,不時也會想起,當年的漢文帝劉恒踏上這條馳道、走向陳平周勃安排好的皇位時,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境呢?

不過劉恒一定想不到,彈指區區幾l十年,他不得不避戰的匈奴,也有被他孫子手下大將打得抱頭鼠竄的一天。

離目的地

還剩十裡的時候,霍去病若有所感,抬手道:“代郡將至矣。”

“什麼?”

“真的麼?”

此刻的江陵月離霍去病隻有數步之遙,恰好目睹了這一幕。一瞬間驚得眼睛都瞪圓了。

她知道霍去病後世有“人形GPS導航儀”的外號。

但是,連這都能導得出來?

江陵月想道,或許她根本不用來充當霍去病的金手指。他自己就各種金手指buff拉滿了好麼?

這道消息如沸水般在軍中炸開鍋,士兵們各個喜笑顏開。雖然他們知道,即將面對的將是一場生死鏖戰,但在戰前能夠先修整一番,還是很樂意的。

就連最嚴肅的校尉,也露出了笑容。

江陵月還在對著霍去病的背影發怔,身邊便傳來一句:“江女醫,你不開心麼?”

她回頭看清來人:“李校尉。”

李校尉,李敢。

霍去病麾下雖無裨將,卻有諸多將領把自家武功出色的子侄安排進來,充作校尉身份。李敢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對江陵月而言,卻是最特殊的一個。

不僅因為兩人曾經在平陽長公主府有過一面之緣,更因他被霍去病殺死的結局。

正因如此,江陵月對上他時總有種莫名其妙的怪異和不自在。平日裡交談字斟句酌,不及和其他人那樣流暢。李敢或許發現了,或許沒有。但他總樂此不疲找她說話。

譬如此刻。

“能在代郡修整片刻,江祭酒難道不開心?”

李敢不等她答話,自顧自道:“我卻是十分開心的。代郡太守蘇建與驃騎將軍的關係匪淺,定會好生招待大軍一番。”

江陵月微眯了眼覷著他,並不答話。

是她的錯覺麼?“關係匪淺”四字被李敢咬得格外地重。難道,他是想對自己暗示什麼?可有什麼好暗示的呢?

指摘霍去病在朝中的關係複雜?可你不也是個關係戶,走了後門才到他麾下當校尉麼?

……不對。

“代郡”兩個字宛如一把鑰匙,揭開了江陵月腦海中殘存的記憶。她再也懶得管李敢有什麼不良的居心了。眼下正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正盤桓在她的心間。

江充,他就在代郡啊!

昔日霍去病嫌江充礙事,便把他發配到了邊陲的代郡做個小官。恰巧代郡的郡守蘇建和衛霍二人有舊,又能把江充看得很牢,不讓他胡亂搞事情。

但是……兄妹見面,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倫。

不能算搞事情。

大軍在代郡都城五裡處駐紮,霍去病一行人卻被迎去郡守府暫住一夜,江陵月作為劉徹眼前的紅人,也在被邀請之列。

所以……

江陵月望著眼前面上布滿風霜、淚汪汪望著她的江充,抽了抽嘴角:“阿兄,真是好久不見。”

代郡的苦寒尤勝昔日的趙國,尤其是冬日大雪壓城,簡直不是人待的日子。江

充自從從哪打聽到漠北之戰的大軍將至便興奮起來。在行伍中能見到親生妹妹,更是意外之喜。

“陵月……”

他悲切地抽噎了一聲,仿佛快要哭出來:“阿兄好想你!”

江陵月心道:你想的不是我,是能把你人從邊境調走的人吧?很可惜,這個人注定不會是她,更不會是霍去病。

話說回來,去歲江充匆匆被調離長安,她隨口找了個托辭沒有送彆,是個人都能看出她冷淡的態度。但此次兄妹相見,江充還能裝成個沒事人般,演一出兄妹情深的戲碼。

江陵月雖然討厭他,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城府。

這廂,她正兀自感歎著,不知道江充心中此刻也打起了鼓:既然陵月也要隨軍出征,那他費儘心力搜羅、想要獻給霍去病軍隊的那人豈不是沒了作用?

說不定,她和江陵月還會爭執起來!

他還指望著這人讓霍去病高看他一眼,回心轉意把他調回長安呢!這事不會黃了吧!

還有,若到了那一天,一個是他無甚感情的親生妹妹,一個和他沒血緣關係,卻是他親手發掘出的人才。

自己該支持誰比較好呢?

江充心底思量許久,終究不能下決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要引薦的人還在屋外侯著呢。

他搓了搓手,擦乾眼淚後,又換上一副親昵的語氣:“妹妹啊,不知驃騎將軍軍中的瘍醫可夠?”

江陵月一瞬警覺:他想乾什麼?

想走她關係,塞關係戶?

“夠啊。”江陵月不知他意圖何在,選擇了實話實說:“除了原先的那些軍醫,我在長安還新教了五十多個學生,這次也把他們帶上了,給我打下手。”

大軍在代郡城外駐營,這些人也開始忙活起來。該看病的去看病。也有一部分承擔起了科普組的職責,監督士兵們注意衛生、防止感染病傳染。

她沒覺得這話有問題,江充卻陡變了臉色。乍青乍白了好久,才咬牙道:“這樣啊……阿兄也在代郡覓得一位女醫,醫術見識都非同凡俗、不在你之下。陵月想不想見上一見?”

江陵月挑眉:不在我之下?

她自覺天底下沒幾l個人能做到。

本以為是江充為了給他隨便哪個相好謀前程,找她走個後門什麼的。然而一見到那人,江陵月登時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來者是一個女子。她通身藥香,袍服潔淨。烏發攏成一束,插上一隻木簪。尋常的袍服遮不住主人身上獨特的氣質。

寧和、安靜,使人不自覺信任。

她含笑朝江陵月走來,友好地打量了江陵月一番,最後才福身一禮:“草民久聞江祭酒的大名,如今終於見到了。敢問祭酒,太後她老人家近來身體還安康麼?”

“你是?”一道光掠過閃過江陵月腦海,被她牢牢抓住。

能這麼仙風道骨的醫女,又記掛著太後身體、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問她的人,天底下又有幾l個呢?

江陵月歪著頭,

仍是不確定的口吻:“義女醫?”

“江祭酒,

久仰大名了。”

她竟然承認了!

“義女醫,真的是你……”又叫了一次義妁的名字,江陵月仍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誰能想到呢,昔日的太後親信辭官後哪裡也沒去,隱姓埋名來到了代郡。又被江充的火眼金睛給挖出來,現在站在她的面前。

江陵月有種說不出的心虛感。

這劇情,義妁莫名像王太後求而不得的白月光,而她是替身上位的替身。

好在這個離譜的念頭隻浮現了一刻,便被頃刻打消。義妁更是完全想到沒這一層。她怕江陵月疑心她出現得處心積慮,甚至主動講起了自己的來曆。

“祭酒可能也知道,弟弟坐法後不久,我就獨自離開了長安。初步的計劃是徒步天下,四處義診。去歲冬天,聽說代郡發生雪災就來了此地。想著為災民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孰料過不了多久,我做事不小心,又被江郎君識破了身份。聽江郎君說,驃騎將軍的大軍要遠上漠北,與匈奴作戰。

“這次北征,我也想在軍醫中混個身份,幫忙做一些事情,不知祭酒的意下如何?。”

江陵月一怔,旋即就是狂喜。

像義妁這種醫術很不一般的人,她都是雙手雙腳歡迎的。當下就點頭連連:“好呀好呀,我這有幾l十個學生,實戰經驗不足,也勞煩你多教教他們了。”

義妁點頭:“當然沒問題。”

出乎江充的意外,江陵月不嫉妒賢能,義妁也從無爭權之意。他倆迅速地一見如故,一點兒沒打起來的征兆,讓琢磨了許久的江充心思全不化成泡影。

他甚至有種微妙的不爽。

好在很快沒時間讓他不爽了。霍去病兀地闖進來,短暫地停頓後頷首,算是打了下招呼:“江大人,義女醫。”

“唔,去病長這麼大了?”義妁訝然不已。

她離開未央宮時,霍去病才不過四五歲,還是個玉琢少年郎的模樣。轉眼五年間,她成了閭左百姓,霍去病也飛快地長成大人,成了威名赫赫的驃騎大將軍,創下不世之功業。

光陰易逝,實在令人感傷。

江陵月心道:你要是知道他戀愛了,更驚訝。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霍去病推開江陵月的房門是為了找誰的。義妁恭敬地行了一禮後,不動聲色地準備退下,順手還帶上了江充。

“驃……”江充剛要開口就被拽住了袖子。抬頭,是義妁對他搖了搖頭,做出個“下次再”的口型。

他再遺憾也無法,隻得被迫離開。

臨走時還依依不舍,頻頻回頭,希求這兩人哪怕有其一能把他舉薦義妁的功勞掛在心上。

奈何,終究是瞎子拋媚眼。

屋中的兩個人沒一個在乎他的。甚至提都沒提起一句。待屋中隻剩彼此後,霍去病便把江陵月半攏在懷中,細細掃過她上下每一處。

片刻後伸出手指,

憐惜地劃過她肌膚,

觸手雪膩冰涼。

“比從前糙了些。”

“……”

江陵月知道霍去病本沒有惡意,聽了還是不免一陣鬱悶:“軍侯每次出征歸來後我都沒說你黑了、瘦了呢。”

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句:“還有,現在糙了不要緊。等回了長安養養就回來了。軍侯你才應該注意身體,小心虛耗得養不回來。”

霍去病煞有介事點頭:“陵月說得是。”

“所以,勞煩陵月補養自身時也彆忘了我。不然黑了、瘦了,豈不是和陵月很不相襯?”

江陵月翻了個白眼。

這段時間,她算是發現了。霍去病其實性子中有惡劣而不自知的一面,經常堵得她說不出話來。

從前追她的時候,他可從不會這麼做。

難道這就是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翻完白眼,江陵月才問:“外面出什麼事了?”

以霍去病的性子,不會突然找她就為了說幾l句沒營養的話。現在大戰在即,他更不會這般輕率。

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果然,霍去病面色凝重了些許:“長安有消息傳過來了。”

“長安?”江陵月愕然。

“先前陛下的線報有雲:單於在右,左賢王在左。舅舅便前去定襄郡迎擊左賢王、我率精銳攻打單於本部。”

江陵月依稀記得《史記》上寫到過這個烏龍。

“難道,陛下發現情報反過來了?咱們要迎擊的不是單於,而是左賢王?”

“陵月果然料事如神。”霍去病看她一眼。

江陵月一瞬間緘口不言。她總覺得霍去病察覺到了什麼。他知道她不是料事如神,是有彆的法門知道這件事。

她可不敢再亂跳預言家了。

霍去病收回了目光:“算下日程,舅舅他們已經到了定襄郡。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不管敵人是誰,隻管拚殺就是。”

但江陵月卻瞥見了他發白的指尖。

她知道,霍去病的心中仍有擔憂。衛青所率五萬騎兵並非精銳,卻要迎戰明顯勢大的單於軍隊。即使他們都毫不懷疑衛青會獲勝,但那勢必是一場慘勝。

慘勝,總比不上大勝來得輝煌,尤其在封賞的時候。

霍去病一定也會自責。

他又無形中奪去了舅舅的高光。

“沒事,咱們打完了左賢王,說不定還有空閒,能再去西邊支援大將軍一把。”江陵月不知如何安慰,半晌才憋出一句。

霍去病卻一聲低笑,憐惜地拂過她鬢發:“怎麼還要陵月安慰於我,倒是我的不是了。”

“沒什麼的。”他輕歎了一聲:“隻是有些可惜,若我兵發定襄,說不定還能帶著陵月你看一眼祁連山的風光。”

千裡雪山皚皚,中原不常能見到。

祁連山?

江陵月搖頭:“那個還是不要看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烏瑩瑩的眸子倏然閃動,如湖心碎月,細看竟然有些哀傷之色。

你不知道。

祁連山,是你墳塋的形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