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她愕然看向霍光, 卻見霍光也目光灼灼朝她望過來:“陵月,這就是咱們工廠第一件要做的東西麼?你怎麼之前不寫在計劃書上?”
江陵月:謝謝你啊,給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這個我一會兒跟你解釋。”她發現了一件之前忽略的事情:“陛下不是把你留下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府上了?我還以為你今天都不會回來了。”
霍光移開了目光:“這個嘛……”
他支支吾吾了幾句, 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江陵月見他這樣, 不由得蹙起眉頭:“莫非你說了什麼話,惹怒了陛下?”
按理說不應該啊。
劉徹應當極為喜愛霍光的, 不然也會留他在身邊侍奉了幾十年。
霍光搖頭如鐘擺:“沒有的事!”
“那怎麼回事?”
江陵月腦海中兀地浮現出了一個猜測。劉徹不會是特意把霍光留下, 讓霍去病送她回府,好刻意製造兩個人的獨處空間吧?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再看霍光眼神閃爍遊弋, 時不時瞥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陵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頭疼地扶額。
原來之前還是自己想簡單了。不僅連日理萬機劉徹看出來了,就連霍光這倒黴孩子都知道他哥有情況。
隻有她一個人傻乎乎地毫無所察, 直到被霍去病親口捅破才後知後覺, 然後把人給拒了。
劉徹和霍光要是聽說霍去病被她無情拒絕,肯定會覺得她有眼無珠的吧?
“唉……”還得瞞著他們。
江陵月由衷發出一聲心累的長歎。
霍光覷著江陵月糾結的神色, 微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不敢問。
他幾乎可以確定,在他被陛下截留住的時間裡江陵月和阿兄一定發生了什麼, 不然她不會露出這般不尋常的神色。
但霍光思索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沒戳破,而是巧妙地繞開了話題:“陵月, 你對這些冰塊都有什麼打算?”
霍光也發現了,當他提起要賣給其他貴族的時候, 江陵月怔忪片刻後擰了擰眉,顯然是不讚同的。
江陵月頓了下:“我想發給服徭役的民夫們。”
“醫校的?”
“嗯。”
霍光欲言又止:“這樣做的話,或許會有人心生不滿……”
“我知道的。”江陵月說。
江陵月不得不承認,自己一開始想得太過簡單了。直到聽到霍光提起許多貴族也存冰不足時, 她才明白過來,自己預想中的高溫福利恐怕要落空了。
階級森嚴的社會,貴族們自視甚高的程度是她難以想象的。當看到自己無冰可用,低賤的貧民卻能無償使用時,肯定會破大防的。
“阿光你有什麼辦法麼?”江陵月虛心求救。霍光是土生土長的西漢人,最近又從平民邁入了貴族階級,對這些彎彎繞繞的門道肯定比她熟悉。
“陵月,你一定執意要如此麼?”
江陵月毫不遲疑,利落點頭:“對。”
自古以來,徭役就象征著對黎庶剝削和苦難。
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秦宮附近的數個考古遺址,裡面混雜地埋葬無數具男男女女的白骨,見之令人觸目驚心。
以一己之力改變苛刻的徭役製度,目前的江陵月尚且做不到。但眼睜睜放任醫校沾上民夫的性命,那會讓她半夜做夢也不得安生。
霍光搖了搖頭,似乎無法理解江陵月莫名的執著。但他還是斟酌了片刻,支著下頜說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
江陵月眼前一亮:“願聞其詳!”
“關鍵還是出在你這些冰上面。你方才同我說,這些冰的製造成本極低,購買來的硝石也可以反複利用,可是?”
江陵月點頭:“對的。硝石製冰可以循環利用。”
旋即,她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先製造出一大批冰塊去賣,滿足貴族的需求。然後再發一部分給民夫們,那些權貴之家就不會計較什麼?”
“販售冰塊之事,又何須你來出手呢?他們知道你能無限製冰,隻會眼紅。你隻假托自己是花錢買來自己用著。無論是用給誰,旁人也無權置喙。”
江陵月恍然大悟:“你是說,像牙膏牙刷那樣找個經銷商,咱們就可以和冰塊的生意撇開關係,裝成單純的買家送冰塊給民夫,就不會像之前一樣惹眾怒了,彆人隻會覺得我們是冤大頭!”
“正是如此。”
她摸著下巴,越說眼睛越亮:“賣給貴族的冰錢還可以用來給國庫上稅,陛下肯定不會不樂意,妙啊!阿光你實在太聰明了!”
能把一件眾矢之的的燙手山芋,轉化成讓各方都能受益之事,這就是霍光的本事。
“嘿嘿。”
霍光羞怯地笑了笑,接下了這一句讚美:“隻是到底假托誰的名義來販賣冰塊,陵月你可需要好好考慮。這可是門大生意,沒點名頭震不住的。”
“嗯!”
她要找代理人,第一要找個人品沒問題的,能拿錢封口,幫助她好好保密。
第二,這人還必須能得到皇帝的信任。畢竟售冰也要繳稅,根本瞞不過劉徹的眼睛。
能幫看管著皇帝錢袋子的,必定是他極親近的人。
“你覺得,平陽長公主怎麼樣?”畢竟有牙具的成例在前,江陵月和她合作起來已經輕車熟路。
霍光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陵月,你就沒考慮過其他人麼?”
江陵月心中一動:“你有推薦的人選?”
“我阿兄。”
“……”江陵月脫口而出:“不行!”
“為什麼啊?”霍光狀似無辜地眨了眨眼:“阿兄他明明很符合你剛才說的那些條件啊。”
江陵月默默翻了個白眼。
怎麼辦?她覺得霍光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你阿兄他整日忙於軍務,日理萬機。讓他操心這點賣東西的小事,還要迎來送往地同人打交道,未免太為難他了。”
“可如果是陵月的話,阿兄他肯定……”
江陵月手心拍在了霍光的肩頭,一下子止住了他的話頭:“你不用說了!我還是覺得麻煩你阿兄不合適。這樣吧,我馬上去寫帖子問平陽長公主,看她願不願意。”
面對江陵月難得的粗魯,霍光隻能無奈放棄:“好吧。就按你說的來吧。”
隻不過……他好像隱隱約約能猜到陵月和阿兄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霍光默默在心底給兄長點了根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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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平陽長公主的回帖竟是拒絕了這門生意。
她給出的理由也十分合理:一是牙具已經讓她賺得盆滿缽滿、再接手冰塊的生意恐怕會惹得小人嫉妒。
二是牙膏是江陵月當著所有人的面提供給她的,過段時間再推出大量冰塊的話,有心人難免不會猜到江陵月身上。
江陵月看到這裡,難掩失望之色。
雖然知道長公主說得有道理啦,但她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更合適的人選……難道,真的要像阿光說的,去找霍去病?
還是算了吧,她不想再欠他人情了。
江陵月定了定神,繼續朝下看去,眉頭卻驚喜地抬起來——平陽公主雖然自己拒絕了,卻說她心中有接手此事的絕佳人選。且已經將此事告知,令他們上門拜訪。
是誰呢?
“江女醫,宜春侯、陰安侯,發乾侯前來拜訪您。他們自稱是奉了平陽長公主的命令。”
江陵月聽完差點嗆咳出聲——怎麼會是他們?!
平陽公主為什麼會覺得他們合適?
但既是她傾情推薦的,江陵月也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快把他們請進來!”
衛伉、衛不疑、衛登兄弟一進驃騎將軍府,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那叫一個紅光滿面、雙眼生光。看起來不像是來談生意的,而是來追星的。
江陵月簡直懷疑,是不是他們特意央了平陽公主舉薦,好正大光明地踏入偶像宅邸?
霍光和衛伉明明是同歲,看著就比他沉穩多了。
不過衛家兄弟的禮節很到位,坐定之後就一絲不苟地見禮,舉止頗見乃父之風。大上次見到霍去病太激動,所以有些忽視了江陵月。他們還特意為此事道了歉。
江陵月搖頭:“沒事的,我不在意。”
心底卻不可避免對他們的印象好上一分。看起來除了對表兄太過崇拜以外,這人還是有點譜的。
至於崇拜霍去病,那也很正常。後世也許多的人崇拜。
江陵月理解地點了點頭。
衛伉見她好說話,似乎鬆了口氣。他遲疑了一下,才從袖袋中掏出一塊雪白的絹帛,期期艾艾道:“女醫,這是我提前寫好的契書,您瞧瞧怎麼樣?”
這麼開門見山的麼?
江陵月頗有些驚訝,但還是接下絹帛細讀了起來。越細看她的眉頭就抬得越高。
不是因為寫得太差,而是完整得超乎她的預料。
製冰的人手和場地由衛氏來出,保密工作也由他們負責。而她隻需要提供配方,就能獲得成的利潤分紅。
這個分成其實相當優厚了。
畢竟她出方子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更黑心點的甚至可以拿到方子之後就把人一腳踢開。至於上繳給劉徹的稅錢,自然也是兩家按照比例共同承擔的。
此外,江陵月還有一個特殊福利。
她可以用成本價購買冰塊,數量不超過總產量的十分之一,這些冰塊是賣出也好送人也好,衛家都不會問去處。
這大概是平陽長公主跟衛伉提過的,照顧到她想分發給民夫消暑的想法。
江陵月問:“這是你寫的麼?”
衛伉還沒說話,衛不疑就笑嘻嘻地插嘴道:“女醫,都是阿兄親手寫的!阿兄他就喜歡做生意呢!”
“這樣麼?”
江陵月訝然不已——難怪衛伉曆史上雖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卻沒有繼承他的衣缽。原來是他誌趣不在此地的緣故。
被弟弟戳破了真相,衛伉一瞬間漲紅了臉。然而他見江陵月的神色中沒有半點輕視,才鬆了一口氣:“女醫,你覺得我這契書寫得怎麼樣?”
“挺好的,我沒什麼異議。”然後她就拿起筆來,在契書下方利落寫下自己的名字。
衛家兄弟目瞪口呆,大約從沒見過這麼爽快的女子。尤其是衛伉,他半晌才回過神來,期期艾艾問道:“女醫,您……就不怕……”
“怕你坑騙我麼?”見人點頭,江陵月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我就隻好去找你阿父主持公道了。”
“……”衛氏兄弟齊齊一抖。
顯然,衛青對他們兄弟人很是有威懾力。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就有了下意識的反應。
而以衛青的人品呢,是絕對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的。
江陵月簽得很是放心。
同時她也明白過來,平陽長公主為什麼要舉薦衛家兄弟了,恐怕她是看出來衛伉有陶朱的天賦,特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他練手呢。要不然,誰會嫌自己賺的錢多?
而衛伉呢,輕易談成了一樁生意後,自然是喜不自禁、乾勁滿滿。很快,他就在長安城郊外、自家放馬的獵場中尋到一處合適的地方作為製冰的工廠。
江陵月也痛快地把硝石製冰的方法給了他。
“對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你表兄估計也知道這個方法。我第一次做出來的時候沒瞞著他。”
“表兄?”
衛伉雙目發光:“是霍表兄麼?”
“是。”
“霍表兄他人那麼好,知道我在做什麼生意,一定不會多說什麼的。江女醫你且放心吧!”
江陵月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特意把這件事講出來,本就是擔憂衛伉會介意,誰知道人家看霍去病自帶層厚的濾鏡,反過來安慰她了起來。
不過,衛伉不介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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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烈日炎炎。
滴滴的汗水從民夫的下巴處垂落於地上,砸開一個個小水坑。就連呼吸之間都是塵土的氣味。
民夫們已經習慣了沉默著做活的日子。他們一天中能喝水的時間很少,每多說上一句話,嗓子就要更乾渴一分。
即使是小吏們一改往常的慣例,呼喊著讓他們休息一段時間。他們臉上流露出麻木得近乎癡呆的神色。雖然疑惑,卻沒人開口提問——那要冒著挨鞭子的風險。
“老天啊!那是什麼!”
忽地,有人不知道爆發了一聲驚呼,然而卻沒什麼人關注——他們太累了,累到沒有精力關心多餘的事情。
“是冰……是冰!”
最開始呼喊的人,從嗓子中蹦出了幾個字。震驚的感覺似乎要從他胸腔中溢出來。
冰?
有幾個人兀地回頭,朝最開始聲音處望去。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眼底爆發出不可置信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