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是太常手下出名的清水衙門。
此地既無太樂署中絲竹管弦、美人往來的盛景。也不似官學中書聲琅琅。醫者們隻有在貴人身體有恙時才會被召見入宮。
除此之外, 他們終日隻能在署中無所事事,想儘辦法消磨無聊的時光。
今日,便有一個在官署門前散步的醫者, 發現他們的官署之外的微小變化。
“咦……這是何物?”
醫者用手指點了點門上的告示:“什麼人竟如此大膽?”
敢在官署門前粘貼東西?
他用力地一揭, 卻發現根本揭不下來。
“什麼?”
其餘醫者本就在各自摸魚著, 聽了他的驚呼就知道有熱鬨可看, 紛紛湊了上來:“衍之, 什麼事能讓你如此驚詫?”
“你們瞧。”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轉到了告示上。有人緩緩讀出上面的字:“長安醫學職業技術學校誠聘師資若乾名。待遇優厚, 福利多樣……”
這什麼鬼?
為什麼所有的字他們都看得懂,但連在一起就看不懂了呢?
有人好像品咂出一點門道, 目光落在“待遇優厚”四字上。繼續朝下看去,竟生生吸了一口涼氣。
他眼神放空,喃喃道:“每月粟三十石或稻一十石,帛十匹, 金十斤。寒暑三月各有津貼。每至歲末都有分紅, 具體數額依當年的成果而定。每年除官署固定休沐外, 另有帶薪休沐十日……”
這待遇, 是什麼概念?
他們的官長太醫令的官秩是六百石,副官太醫丞也就四百石。
而這個什麼“醫師”的職位光糧食一年就有三百餘石, 和他們的官長差不多了。
這還是不算金帛和各種福利的情況下。
原本來看熱鬨的醫士們面面相覷,各自對視了一眼,眼底都有著相似的疑惑。
——什麼樣的家庭, 能開得起這種工資啊?
更彆說竟敢在大漢官署前面公然挖牆角,還不怕被處罰。想必背後必然站著哪位達官顯貴,乃至皇親國戚了。
那這“長安醫學職業技術學校”又是個什麼呢?
“你們都湊在一起乾什麼呢!?”
身後傳來一聲厲聲怒喝,駭得醫士們的身子齊齊一抖:糟了!是太醫令來了!
他們紛紛垂下頭來,動作整齊劃一得像提前練過一樣。
有人腦筋飛轉著, 試圖找個借口掩飾帶薪摸魚的行為,太醫令卻已經被門上張貼的告示吸引走了注意力。
“這是何物?怎麼貼在院署的大門口?”
太醫令隨手就是一揭,卻發現那告示依舊粘在牆上牢牢的,連頁邊邊也沒掉。
“……”
他本就沉下來的臉色,這下更不好看了。
見狀,立刻就有人打起了圓場:“回醫令的話,這告示是今天早上突然莫名其妙出現的。方才咱們覺得它有礙署衙的觀瞻,都想著把它揭掉呢。然後,您就來了……”
很好。
原來彆人也沒撕掉,完美地保留了他的顏面。
太醫令的面色稍霽,隨意掃過一眼上面的內容後,卻突然失聲道:“長安醫學職業技術學校?”
醫士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便有人說道:“您知道這是什麼?怎麼會突然有人想開過醫校?”
還開那麼高工資挖他們牆角?
問這話的人顯然被告示上的待遇吸引了去,心底自有一番小算盤。
隻是這醫校的底細不明,還須打聽清楚。
他們太醫令是個清水衙門,消息自然沒其他官署靈通。但太醫令是太常手下的人,總比他們知道得多罷?
豈料,太醫令卻面色鐵青道:“你們不許去,一個都不許去!”
問話的人脫口而出:“啊?這是為何?”旋即發現太醫令正在狠狠地瞪著他。他立刻緊緊捂住嘴巴,表示自己不說話了。
“你們且仔細瞧,這學校聘你們去做什麼?不是去做醫士,而是去給人當先生的!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事這世上還少麼?若是什麼阿貓阿狗都學你們的本事,你們還如何在長安立足?”
一番話下來,許多人臉上蠢蠢欲動的神色褪去了大半。
太醫令猶嫌不足,冷冷地威脅道:“誰若是去應聘讓本官發現了,那就是太醫署的叛徒,太醫署就再無他的立足之地了。”
“……”
“……”
署衙前頓時安靜成了一片,落針可聞。
太醫令掃視過每個人的臉色,確認他的話起作用,才冷哼了一聲,背手邁步朝署內走去。
餘下人隻得綴在他的身後。
與出門摸魚時一窩蜂的喧鬨不同,醫士們險些顯得零散且沉默。然而交彙的眼神和絮語,卻比剛才頻繁了十倍不止。
“醫令怎麼了這是?”
“不知道啊……”
醫士們彼此皆心知肚明,他們的上司才沒那麼好心,真的會擔心他們沒飯吃。
而況,他還說出了“你有我無”之類的話,很明顯是和那學校有私仇的。
有人突然靈光一閃:“會不會是最近的那一位風頭正盛的女醫?”
“你是說江陵月?”
“正是。”
“這倒是真的有可能。好不容易走了一個義妁,這下又來了一個比她更厲害的,醫令能不憋氣麼?”
醫士們紛紛點頭,對這話表示讚同。
這江女醫每顯盛一次,就越襯得他們太醫署無能一分。太醫令能不恨她麼?
他們雖然名義上是官,但本質也就是帝王家豢養的私醫而已。想要平步青雲,就要托庇於貴人的賞識,乃至得到他們的信任。
而貴人身邊的位置是有數的。
一個奉召入宮的義妁女醫,就已經讓太醫令無法更進一步了。然則驃騎將軍隨手撿下的孤女,竟是傳說中堪比扁鵲再世的天才。
更何況她還身懷神異,與仙有緣,深得帝王的信重,更是把醫令擠得邊兒都沒有了。
他們就不止一次聽過醫令嘀咕過,說什麼江女醫原是沽名釣譽之徒,如果他有衛霍的舉薦也能平步青雲之類的話。
倘若這醫校是江陵月所建,也難怪醫令臉色難看了。
“所以呢,有人想去麼?”
此話一出,四下都寂靜了下來。
有人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家醫術世代相傳,斷然沒有為幾鬥米傳給外人的道理。”
太醫令剛才一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警告,到底是起了作用。
又有人說:“我家世代供奉於太醫署,就不討這個沒趣兒了。諸君,若是有想去的就去吧。隻是若是事有不成,讓太醫令知道了,可就不美了。”
“……”
這兩番話代表了大多數醫士的態度。剩餘的幾人零星的念頭也倏然熄滅。
是啊,他們要聘上了還好,若是沒聘上,又被太醫令清算可就不美了。
倒不如安生地在太醫署混日子。
眾人又聊了幾句,就告一段落的
隻是有人心裡不免多了幾分複雜:這江陵月自從入長安就大出風頭,做出無數驚世駭俗之事,屢屢令人側目不已。
然而,待到要開醫校時,卻狠狠跌了個跟頭。
這天底下的人裡面,哪裡有比他們太醫署醫術更高的呢?
他說不清是憐憫還是幸災樂禍,兀自笑了一聲。旋即把這件事丟到腦後,繼續無所事事去了。
-
三日後。
江陵月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門傻了眼。
眼見著到了約定好的時間門,卻沒有一人前來,她撓了撓頭:“怎麼回事啊?是告示上的面試時間門地點寫錯了麼?”
霍光道:“告示我業已檢查過了,並沒有出什麼差錯。陵月你先莫要著急,且耐心等待片刻。”
“好。”
然而兩人又等了一刻鐘時間門,偌大的房間門依舊空蕩蕩的,還是沒有一人到來。
這下江陵月可以確定了:不是有什麼不可抗力因素,而是她發出的招聘根本沒吸引到人。
她歎了口氣:“是待遇不夠優厚麼?這不應該啊。”
她是按照大漢官員平均工資水平製定的,折合下來堪比太中大夫的官秩,不至於對普通的醫生沒有吸引力。
就連霍去病也說了,這比他們軍中瘍醫的俸祿起碼高了百倍。絕對能招到不少經驗老到,又有真才實學人。
不過,為了防止互相拉踩,她特意把軍醫署和太醫署的面試時間門錯開了一天。
霍光卻搖頭道:“或許未必。”
江陵月顯然也猜出幾分他的意思,面色沉了下來:“這下子,咱們隻能明日再來了。”
幸好她的雞蛋沒放在一個籃子裡,明日還有一場軍醫署的面試,不至於顆粒無收
“等等,陵月你仔細聽——”
江陵月聞言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就有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隔門而來:“請問,這裡是有人在招醫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