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霍去病這麼一看, 江陵月的舌頭就有些打結:“是我說的有什麼不妥嗎?”
她不太了解西漢的世情如何,該不會說了什麼犯忌諱的東西吧?比如說官府不該與民爭利之類的潛規則……
事實恰恰相反。
一聲讚歎般的感慨響在了江陵月耳畔,霍去病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頭, 抬到半途遲疑了一下, 又放下了。
“原以為我知女醫多矣,今日方知不過寥寥耳。女醫的才能與桑侍中相比, 也不多遑讓。”
桑侍中……
桑。
江陵月大驚失色:“桑弘羊?”
霍去病點頭後,她立刻連連搖頭,簡直要搖出一道殘影來:“不不不,軍侯你說笑了,我跟桑侍中比不了一點兒。不對,是壓根不能放在一起比!”
桑弘羊是誰, 那可是劉徹的錢袋子!
劉徹能不計拋費地北襲匈奴、南征南越,還不是靠這個人在後方給他摟來大筆的錢?她隻是千古之下,一個平平無奇的醫學生,出主意全靠古今信息差, 哪能跟真名垂青史的經濟學大佬比?
“女醫自謙了。”
江陵月連呼冤枉:“沒有,我是真這麼想的!”
見霍去病仍有些不信,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好吧, 我說實話了。剛才那些主意都是突然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就跟我的醫術一樣。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學過。”
她已經暗示這是“仙緣”, 總不會再把功勞算在她的頭上了吧?
霍去病抱起臂雙覷她, 漆眸裡明晃晃地寫滿了無奈。仿佛在說“行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半晌, 他才移開了目光:“女醫還有什麼想法,可否再說一說?我會找一個機會,跟陛下提上一提。”
江陵月的眼睛倏然一亮。
霍去病承諾的“跟陛下提上一提”分量可不一般。她有預感, 劉徹一定會重視的。
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哦哦,做貴價輪椅,割貴族們的韭菜。
江陵月相信,劉徹聽到這個提議一定非常樂意。他應該早就看那些隻顧著吃喝享樂、不肯給國家提供一點幫助的貴族們不順眼了。要不然未來也不會隨便找了個借口狠狠宰上他們一筆。
所以,她提建議提得毫不虧心。反正貴族手裡的錢也是剝削了百姓,與其被他們揮霍了或者放在倉庫裡吃灰,不如一起收攏到劉徹手裡,多做一點對國家有用的事。
“對了!”
江陵月計上心頭:“我這兒還有不少菜譜呢,這些應該也可以派上用場吧?”
江陵月把後世的“私房菜”“私人會所”“會員製超市”等等概念一股腦地拋出來。
“我們可以搞個會員製餐廳,沒有會員的人就不讓進。當然了,這個會員資格肯定是要一大筆錢才能發放的。僅僅有了會員還不夠,想要來吃飯還得提前預約,預約滿了就停止營業。還可以根據時令推出一些特色菜、限定菜,讓人一年四季嘗到不一樣的味道。”
江陵月說完就“嘖嘖”了兩聲。
就這種後世屢試不爽的營銷手段,那些貴族們不擠破頭才怪。
後世有句話,叫做窮人對奢侈品的求而不得,是奢侈品本身價值的一部分。
同理可證,不夠格進餐廳的人的羨慕,就足以讓人僅僅為了面子,付下大筆準入的資費了。
更不用說,她的營養學菜譜已經被證明是對這個時代烹飪水準的降維打擊。不怕那些人嘗了滋味不叫好。
當然,私廚餐廳就不能讓傷兵充當服務員了。不過,倒是可以讓他們的家屬來試一試。
江陵月越說越上頭,仿佛盆滿缽滿已經在眼前。不意之間門,卻看見霍去病眼角含笑,正目光灼灼望著她。
她有點羞,又有點惱:“軍侯,你笑什麼呢?”
霍去病收攏了神色,以拳抵唇:“隻是在想,女醫若把這些統統說給陛下聽,他定會邀你在宣室殿徹夜長談。女醫還是想一想,這一回,該問陛下討什麼賞吧。”
討賞?
江陵月一怔,隨即認同地點了點頭:“唔,是該想想了。”
霍去病再也忍不住,指尖抵著額角悶悶地笑出聲。連胸腔都微微震顫了起來,頎長的身形也晃了晃。
“?”
江陵月這才明白過來,人家分明是在打趣她,她卻順杆爬地當了真!
想明白過後,江陵月頓時又羞又惱,頰上泛起了緋色雲霞,燒得微微發燙。
“軍侯!”她恨恨磨了下牙。
“咳。”
霍去病飛快止住了笑意,又恢複了不苟言笑的正經模樣:“剛才不是還說,想去軍營裡看看傷兵們麼?走吧。”
等等,她什麼時候說了?
江陵月剛想反駁,霍去病抬卻腿走。無奈,她也不得不走上霍去病強行搭的台階,跟在了他身後。
他們最開始來到軍營的時候,自然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霍去病自不待說,連帶著她因為之前在軍中臨時行醫刷臉,和製造出輪椅兩件事,一同被愛屋及烏了。
但當她提出有主意要和霍去病商量後,兩人就被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方便說話。
因此,當江陵月一出現在眾人的面前,立刻察覺到她被各種視線包圍了。回望過去時,這些視線又倏忽消失無蹤。
這是怎麼回去?
江陵月感到一絲絲的奇怪,便盯著其中一個人沒動。過不了幾秒,那士兵的視線又飄了過來,不停在她和霍去病之間門飛快遊弋,時不時還同身邊的人擠眉弄眼。
即使彼此沒有言語,也能輕易看出他們在“談論”什麼。
江陵月:“……”
這位老哥,你這麼八卦真的好麼?
然而正在做類似事的人不止他一個。顯然,不少躲在人群裡的士兵,或是交頭接耳、或是竊竊私語,正在八卦著她和霍去病的關係。
江陵月的腳步一頓。
她望向霍去病,想看他有什麼反應。映入眼簾的,卻隻有巍巍如山的背影,和他分毫不亂的腳步。
“……”
江陵月垂下眸子,暗笑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了。再度抬頭時,面上已經是風平浪靜,對旁人的目光熟視無睹。
“軍侯。”
一個男子瞧著比霍去病略長幾歲忽然出現,看起來像軍營裡管事的人。他恭敬地微微低頭:“軍侯,您有什麼吩咐?”
“讓最近坐輪椅覺得不舒服、有問題的人集合過來。江女醫,要給他們看一看。”
男子應道:“是!”
周圍的士兵們頓時騷動了起來,看向江陵月的眼神也由剛才的八卦,變為敬意和善意更多。
江陵月目光微暖,鬥誌也更多。
每個士兵的傷情各有不同。大規模地派發同一製式的輪椅,難免有人會覺得不舒服、不習慣。她稍微調整一下,就能讓這些人更舒適,還能再刷一刷診療值,何樂而不為呢?
逆料,就在此時,兩輛華貴的馬車從遠處駛來。緩緩停在了軍營之外,發出不小的動靜。
軍營的守衛立刻攔下他們:“你們是什麼人?”
馬車下走下來個人,看打扮像是宮中的黃門。
兩人也看到了人群中的霍去病和江陵月,遠遠地高喊了一聲:“驃騎將軍,江女醫——”
霍去病衝著士兵點了下頭,他們才被放進來。
此事天色微暗,借著夕陽的光線,江陵月看清了黃門額間門的汗滴,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
兩黃門氣喘籲籲道:“驃騎將軍、江女醫,陛下請你們回宮,有事商量。”
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
“走吧。”霍去病說。
江陵月點頭。她掃了一眼紛紛面露失望之色的士兵們,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起來
——唉,可惜了。
原本江陵月還挺期待這次機會的。既能多多接觸一下傷兵,為這些可敬的戰士們儘一份心,還能順手再刷一波診療值。
但劉徹是皇帝,他的話自然是優先級最高的。他既然有令,什麼都必須往後放,給士兵們調輪椅自然也不例外。
江陵月和霍去病坐上馬車之後,不少士兵們紛紛走到軍營門口,目送著他們離開。
馬車轆轆,駛得飛快,直到軍營的人群凝成地平線上的一個黑點兒,江陵月才不舍地轉過頭來。慢慢的歎了口氣。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想。
再等等,等到劉徹足夠相信她的忠誠,她才能把光明正大地接觸軍營中的士兵。
到時候,總有機會為他們儘一份上心的。
……甚至真正地上戰場,挽救前線軍人們的生命,也猶未可知。
-
話分兩頭。
春陀前來稟報,說驃騎將軍和江女醫兩個人在軍營。他發誓,當他說出這句話之後,劉徹面上浮現了牙酸的神情。
好在這神情隻短短停了一瞬,快得幾乎是錯覺。下一刻,氣勢迫人的九五之尊就恢複了正常,衝著下首坐的人挑了挑眉。
“姑母,可聽見了麼?”
能被劉徹喊一句姑母的,自然是館陶公主。
自從竇太後薨逝、陳阿嬌被廢後,她的地位就十分尷尬。以至於劉徹這一句“姑母”入耳,都被館陶公主懷疑是在嘲諷她。
“不知陛下是何意。”她不軟不硬頂了回去。
何意?
劉徹啞然失笑。
他也懶得跟館陶公主兜圈子。這幾年自己的目光都放在北邊,對長安沒那麼關注了,原本被按住的人就又跳了起來。
罷了,也該整飭一番了。
“朕聽聞董君*最近正在通讀律法,不知他讀得如何了,可知道擅自掠劫宮中女官,該依什麼律、治什麼罪?”
館陶公主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原先努力支撐的不卑不亢的架子,也倏然垮了下來。
她緩慢地抬頭,對上九五之尊眸中懾人的冷光:“董君他、他方才開始溫習律法,他……不懂這些的。”
“哦?那姑母呢?”
劉徹似笑非笑:“董君不懂,莫非姑母也不懂?”
偌大的未央宮正殿,一下子寂靜了。其中上首的人意態悠閒、不疾不徐欣賞著階下人倏然變化的面色,唇角惡劣地勾起。
董偃是館陶公主沒喪夫時收下的男寵。按照律法,他們二人算是犯下了“奸罪”。但是要不要處置,端看劉徹怎麼想。
董偃曾經日夜惶恐此事,先是獻出長門園、又不惜帶綠頭巾以自汙,方才讓劉徹高抬貴手。
如果劉徹因為此事震怒,鐵了心地追究,朝中無人敢為館陶公主說話。夫家堂邑侯也一定不幫她。
到時候,自己的性命或許可保,但董偃一定……
館陶公主痛苦地閉上眼睛:“臣……知罪。”
她深深伏首。
這個大禮,館陶公主在請劉徹原宥她和董偃私情時,行過一回。這一次,為了讓劉徹不拿董偃開刀,隻能再行一回。
她知道,劉徹是為了什麼而如此強硬。
原以為那江陵月碰巧討好了王太後,身份低微連個倡優都不如,被掠走了也不痛不癢,劉徹定然不會追究誰知道,此人竟與霍去病……
劉徹命春陀告訴她這個消息,就是有意地在點她。
不要惹,不要碰。
現在的後族衛氏,早就不是你可以抗衡的。即使僅僅是霍去病舉薦的人,劉徹也會分薄出一絲重視。
“罷了,就讓董君好好學習律法吧。”
劉徹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館陶公主卻深深鬆了口氣。旋即,她面上又浮現了十分的複雜。
她想到了當初被自己劫掠走的衛青。若是狠下心結果了他……哪裡還有今日權傾半朝的衛氏一族!?
可惜,再沒有如果。
如今她的女兒幽居長門宮,和董偃的私情也成了劉徹手中的把柄。被質問時刻,連痛斥劉徹過河拆橋、冷性薄情也不能。
下一刻,館陶公主抑住了所有思緒,面色平靜地行禮:“多謝陛下提點董君。”
劉徹點了點頭:“嗯,夜深了,姑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換了個姿勢,徐徐望向了館陶離開的背影——這個姑母啊,一向是個因勢導利的識趣人。
父皇在位的時候呢,一心給他送美人,又借立太子的東風謀得女兒的後位。後來他年少登基,太皇太後勢大她也跟著抖擻。最張狂的時候,就連仲卿也敢綁架。
女兒失位後,她也隨之沉寂下來,行事也愈發謹慎。為了個心愛的董偃,連自降身份、脫簪請罪的行為也做得出,倒讓他歎為觀止。
今日這是怎麼了?難道不平之氣壓抑得太久,瞧中了江女醫是個看起來好捏的軟柿子,就想捏上去欺負欺負?
劉徹無意深究下去。
但他知道,今日這一番敲打之後,館陶公主會給他滿意的答複。
但劉徹卻忽視了一點。
江陵月被掠去見到的人,不是識趣的館陶公主。
陳阿嬌。
陳阿嬌,又怎麼是一個常理可以推斷的女子呢?
——直到那件事發生了很久,劉徹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哭笑不得。
自建元元年起,他登基快二十年了,掌握了朝中絕大的權柄。像這事一樣,能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卻找不到一個發泄對象的,曆數下來,還真隻有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