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 斯科特在對安德烈城主的交代上並沒有完全說謊。

明明他已經借著九死一生的機會將埃米強行契約成功了，但那具亡靈領主的巨大身軀竟然沒有就這樣直接倒下，而是在崩解了小半的骨骸之後, 突然站起身來強行在半空中撕開一個口子逃走了。

這和斯科特想象中的並不一致。

因為那個時候, 他為了讓自己付出的代價更加值得、也是為了一舉毀壞這個極具威脅力的領主級怪物，他不僅僅契約了埃米, 還一口氣將那怪物體內“新誕生”的靈魂一並進行了契約。

說來也是取巧了，當埃米回歸身體的時候，因為是他暫時占據了身體的主動權, 那種對斯科特的無條件信任自然也影響了那些神誌還沒發育完全的靈魂殘片——百分百的信任可能很難，但百分之八十的信任在那一瞬間還是可以達到的。

也正是借著這個機會，斯科特才能如此順利的進行契約, 否則就算是將他全身的魔力抽乾個幾十次，也不可能成功簽訂那次一等的《宣誓契約》。

等到斯科特感覺自己的精神聯係中無端多了好幾條隱約的連線時，他那時的意識幾乎已經快要模糊了，可就在他稍微鬆了一口氣準備等待救援的時候，卻眼睜睜地看著原地崩解的怪物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為什麼？

斯科特百思不得其解，

這就像是他明明已經拆掉了機器人的電源和發動機丟在一邊, 卻眼睜睜看它自己活過來翻窗子逃跑一樣離奇。

想要知道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問當事怪物本怪自然是不可能的，畢竟它早就不知道通過空間裂縫跑到哪裡去了；但是和那怪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看起來似乎還有很多事沒說的人選, 眼前不就有這麼一個嗎？

直覺告訴斯科特，埃米一定對此知道些什麼。

他伸手將自己肩膀上的埃米摘了下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對面的桌子上。

而少年本人則是乾脆席地而坐，在這樣的高度下，他那一雙灰色的眸子正好和小人的視線平齊。

[埃米。]

他在意識中喊道。

[你會告訴我嗎？]

那小人抿了抿嘴唇，本來蒼白的嘴唇被他自己的牙齒一咬, 也帶了些鮮活的血色。

斯科特本以為埃米又會思考很久，可就在他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到了埃米小聲的回答——

【是偽神。】

[偽神？]

這句話一出，斯科特、克勞德、菲爾幾人的心情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他們這樣大膽行動挑釁教廷，甚至主動走到戰場上來的原因之一，不就是因為偽神那邊出現了問題、暫時不能插手人間的事務？

如果那怪物真是偽神救走的，豈不是意味著那虛假的神明能夠······

誰都不想繼續想下去，人類世界的這盤棋局本來形勢就足夠嚴峻，如果對局中再加入了神明這種更高層級的力量，在創世神已經確定隕落的情況下，隻能是掀掉整個棋盤毫無勝算。

像是看出了斯科特的擔憂，埃米飛快地搖搖頭，補充道：

【不是因為偽神複蘇，而是因為那怪物體內本來就殘留著偽神的力量。】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交代了那具高達九級的亡靈領主的真正來曆。

——

在埃米的口中，這個亡靈領主被“培育”的時間遠比斯科特想象的要更早更早，它才是第一個被培養出來的領主級怪物。

而當初達蓮娜將軍傳遞的信息也是錯誤的，不是因為她的培養失敗才培育了第二個領主，而是因為一號自身的問題，教廷才將目光轉向了其他實驗體，才有了斯科特遇到的那隻領主級怪物。

而後面也是因為達蓮娜的“廢棄”以及某種特殊的原因，教廷才重新啟用了一號領主的培養方案。

【隻要有一絲行得通的可能，教廷就不可能放棄一號領主的培育的。】

埃米的話說的非常肯定，而他的下一句，就讓斯科特明白了他為什麼會這樣說。

【因為教廷的曆任聖子聖女的骨頭，全都在一號領主的身上。除了被培育出來的成功聖子以外，還有那些從一開始就失敗的、沒達到要求的、中途崩解的······】

男孩越說越小聲，神色也開始帶了些回憶過去的恍惚，能看出來，如果不是因為斯科特的提問，這些將會是他永遠埋葬在內心深處不願提起的秘密。

而斯科特此時已經為自己聽到的真相徹底愣住了。

那些圍觀的彈幕看不到幾隻亡靈的存在，隻看到少年原本席地而坐像是在為接下來的安排發呆，結果卻突然站起身來，在房間中快步走來走去。

[斯科特這是怎麼了？]

[為怎麼和新隊友處好關係發愁唄，不是說皇室跟教廷本來就不對付嗎？]

[噓，這種實話也敢說是吧？帶我一個。]

[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這孩子現在很憤怒······他的嘴角比平時下垂了整整2°！]

[雖然我不讚同你的推理方式，但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緒那麼外露。]

彈幕上為斯科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議論紛紛。

而事實上，斯科特也的確非常憤怒。

埃利斯是第一個——

厄難、或者說那些偽裝成厄難的偽神走狗們以實驗的形式插手了亡靈族的幼崽培育計劃，並且在不知道淘汰了多少個“失敗品”以後，才出現了第一個能走到人前的埃利斯。

所以說，埃利斯可以被看做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偽神聖子”。

而埃利斯當然不會是最後一個——

在偽神取代了創世神的位置，接管了祂的信徒以及那背叛了的教廷之後，新的聖子和聖女當然也被相繼培育出來。

第一個實驗體所消耗的“耗材”是最多的；輪到第二個的時候，出現的失敗品當然比之前要少一些；第三個的時候當然會更少······

可即便是到了埃米這一任的時候教廷的“聖子培育”已經趨近成熟了，可該有的損耗總是會有的。

埃米沒說具體的數字，可是斯科特卻在他的口中知道了那些失敗品和成功品最後統一了的去處——

正是他那天交手過的亡靈領主！那個教廷不到最後時刻絕對不會放棄的一號領主級被的實驗體！

斯科特忍不住想到那些被扭曲著拚湊成一塊塊“腿骨”、“手臂”、“頭顱”和“眼珠”的屍骸們，心底不自覺地彌漫上一種徹骨的涼意。

哪怕他並不擅長和其他人迅速的共情，可是在想到那怪物作為“眼睛”的兩具明顯是嬰孩的骨骼時，還是忍不住地覺得憤怒了起來。

——這不是來源於個人的情感，而是作為人類，對同類身上發生的悲劇的情緒共振。

斯科特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難怪埃米此前對於他的過往隻字不提，難怪教廷中的聖子總是能那樣的驚才絕豔、每一屆的天賦都耀眼到幾乎全大陸都能知曉，難怪當初在黑街相遇的時候，他會那樣平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作為隨時可能面臨成為失敗品並被拋棄的一員，作為渾身的天賦來自於教廷實驗的嬰孩，作為從小成長在那樣的環境下、連死亡都要連骨頭一並利用了的人類，

或許，“死”這個字對於埃米來說更像是一種解脫······

不對，連死亡也不能真的解脫這個名為埃米的靈魂。

因為如果不是埃米意外去了千年之前，現在的他就會和契約的時候一樣，被困在一具醜陋又詭異的怪物身軀裡面。

——

在知道了這樣大的秘密之後，那怪物能自主逃走的理由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聖子聖女無疑是和神明接觸最多的存在，而他們的軀殼上有著偽神的少部分力量也不足為奇。

在那麼珍貴的實驗體即將損壞的情形下，教廷或者偽神多半是用了什麼特殊的手段將它臨時轉移走了，不讓以前的成果功虧一簣。

雖然說現在它已經被斯科特折騰的差不多了——

不光身上的骨頭掉了一小半，連裡面新誕生的“靈魂”都被少年給順手契約跑了。

埃米眼中的“花盆”和“草”是在空殼的軀體中培育新靈魂的概念，而曾經附著在屍骨上的情緒也好殘念也罷，都會成為花盆中的泥土，在空無一物的殘骸中孵化出新的靈魂。

斯科特猜想，這或許是教廷從逃走了主靈魂的一號實驗體身上得到的靈感，而被他契約了的那些東西，也正是剛剛被培育出來的那些“幼苗”。

少年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儘管真相是那麼殘酷，但知情總比一無所知來的更好。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在真正的未來還沒有到來之際，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會是怎樣的命運走向——

所以，他更習慣將一切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斯科特輕輕地摸了摸埃米的頭，將明顯安靜多了的小人重新揣回到了口袋裡。

而在他平複心緒的這段時間中，少年對於接下來的目標也看的更為清晰。

首先——逃走的亡靈領主的去向是一定要調查的。

就算是動用了偽神的力量幫助它逃跑，在那麼緊急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傳送出太遠的距離。

而且匆匆選擇的落點說不定就是教廷更為秘密的基地，如果真能找到那樣的地方，一定會有更令人欣喜的發現。

其次——就是逼迫教廷早日對自己動手，在他們計劃的蛛絲馬跡之中，也一定能透露出更多的破綻。

而想要做到這兩項，他明天的行程就顯得是那樣的重要：

因為答案就在那伊川平原、守衛軍的營地舊址、斯科特在生死邊緣真正徘徊過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