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斯科特也想不到, 自己竟然會和那些熟悉到極點的人們以那樣快的速度再次相遇。
沒錯，
站在由德裡安帶他來的這個房間裡，斯科特四下望去, 那些用不同聲音呼喚著自己名字的人們, 竟然幾乎全部都是他早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胡子拉碴的老湯尼，一身風塵仆仆趕路裝束的尤來亞店主，背生雙翼、靠著牆邊站立的西澤先生；
躺在桌子上的薑黃色絨獸正慵懶的甩著自己的尾巴, 坐在旁邊的是位穿著整齊冒險者裝束的耳朵尖尖的女士, 此時正雙手抱胸看向這邊。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他曾經在莉莉絲女士的店鋪櫥櫃邊見過這隻長毛的貓咪，雖然過去的時間並沒有遇到那位尖耳朵的女士，但幾天前的魔族繼承儀式上，他們卻有過一面之緣。
對於斯科特來說，和這些面孔的相見或許就在幾天之前，可是他們之間這短短的幾步路，卻又結結實實地相隔了整整千年的光陰。
過去與現在，曾經與未來, 這種記憶的衝突所帶來的恍惚感不僅僅影響了斯科特, 也同樣影響了屋子裡的每一個人。
啊······
少年在心中想道。
他也許明白了神明的第二個贈禮中所傳遞的意思。
“好久不見, 大家。”斯科特開口，朝著屋子裡的所有人露出了個一如往常的微笑。
“好久不見，斯科特。”
他也得到了其他人的回應。
——
德裡安·杜萊特帶他來的地方, 竟然是異族聚居的據點之一。
而出現在這裡的面孔們，則是斯科特有意去尋找、暫時卻沒有想到怎樣去聯絡起來的故人們。
“幫了大忙了, 德裡安。”湯尼笑嗬嗬地朝著騎士長點點頭，“來來來隨便坐，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樣。”
“還有你, 斯科特。”在那被胡子遮蓋了的臉底下，湯尼那雙紫色的眼睛已經望了過來：“有什麼想知道的，想問的，現在統統可以放心大膽地問。”
“這兩天我還在心急如焚地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呢，結果一轉眼的功夫，整個帝都竟然都談論起了你。”
他所指的當然是斯科特突然成了斯科特·托拜厄斯這個身份的事情，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字數的限製，斯科特的姓氏後面原本還應該加上一場串冗長的、一整張紙也寫不下的後綴作為身份和地位的延續。
“湯尼先生，你想起來了？”斯科特直截了當地問道。
有些人投來了疑惑的目光，而有些人的眼底則滿是了然。
老湯尼很顯然是屬於後者。他先是一噎，然後點點頭。
“沒錯，就是幾天前。”
他報出的具體時間點，斯科特在心中核對了一下，正好就是自己剛剛從墳墓中重新站起來的那天。
果然如此。
從他重新在那最初的起點坐起身來的時候開始，時間交錯的齒輪在經過短暫的錯位之後，就再次精密地咬合上了輪回。
所有人的記憶都還是最開始的那般沒錯，可是，所有人的記憶都發生了或多或少的改變。
過去的部分就好像是菲爾先生重新融合記憶後的感覺一樣，對於其他人來說如同記憶碎片空缺處的突然補全。
有些受到影響小的人就沒什麼感覺，受到影響越大的人，對於這種前後的轉變感受的也就越發明顯。
就好比旁邊無動於衷的尖耳朵女士，以及前面眼神明顯複雜許多了的老湯尼。
異族依舊是異族，千年前的曆史自魔王城的四族集會之後發生了徹底的偏差。
留在人類世界的這些異族不再是被“意外隔絕”在人界的存在，反而是各族為了保存血脈所留下來的【火種】。
大部分的異族為了不驚動偽神，選擇留在原地暗中整頓和驚醒著全族。而他們派出的年輕異族則作為火種，率先前往人類的土地上尋找求存的機會，以及對付那位偽神的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與此同時，他們還有著另外一個任務——
【等待勇者】。
勇者是誰？誰才能被稱作勇者？
帶著這樣的預言，這些作為火種的年輕異族們滿腹疑惑地在人類世界中開會討論，可不管如何回憶，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依舊徘徊在他們的心頭——
他們好像應該知道這是誰，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湯尼和尤來亞拍板決定道。
坐以待斃隻會使自己更快地走向滅亡，與其執著於等待某個不知名的勇者前來“救世”，主動出擊才是異族們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
經過一番討論後，四族決定傾儘幾人之力建立黑街，並且利用這條“無人知道彼此真面目”的特殊的街道，在人類世界中進行著悄然的資源置換和信息收集。
黑街的版本也就是這樣搖身一變，從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庇護所，變成了暗地潛伏的戰士們的堅固堡壘。
斯科特在一旁聽的驚歎，對於這樣的改變樂見其成。
人還是同樣的人，事還是那般的事，隻不過是做這件事的目的被換成了另外一個，連帶著整件事的影響都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所以說，命運真是一種相當神奇的東西。
湯尼先生還是黑街的守門人，他明面上早就成了溝通起各大異族高層的主事人之一；尤來亞先生除了做他那小小的一間店主以外，也在人類世界的商會戰中攪合地風生水起，竟是在這邊實現了他那想做成功奸商的夢想。
西澤先生作為唯一一個來到這邊的翼族，平日裡除了像個真正的翼族一樣宅在店裡發呆以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處去收集有意思的寶貝，像是給誰提前準備下禮物，一個又一個。
而他所肩負的職責就是監視——
作為背生雙翼的翼族，高空上的目光是他最大的優勢。輕鬆一拍就能來往於兩座城市之間，再配合傳送通道的作用，這一千年來緊盯著中心城動向的職責毫無疑問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還有就是······
在了解完幾位熟悉先生的最新記憶之後，斯科特將目光移向桌子上從躺變成矜持坐姿的絨獸，眉頭微微一跳。
如果說其他的相遇還在意料之中，眼前這隻薑黃色的絨獸會出現在這裡，卻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
在第一次走進莉莉絲女士的店裡被這隻絨獸迎接的時候，他可怎麼也想不到，一隻普通的觀賞型小獸又會有什麼特殊之處。
但現在想來，許多的巧合往往都指向了同一個必然——
莉莉絲店主的名字本來就相當熟悉不是嗎？
“昆娜女士······？”
斯科特試探性地對那隻貓喊道。
絨獸擺動了一下尾巴，一張嘴，卻是位溫柔女性的聲音。
“小斯科特，好久不見。”
“那莉莉絲店主她······”斯科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雖然絨獸族獸人昆娜的毛發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但是莉莉絲店主那樣嫵媚到萬種風情的女性可是和他記憶裡的莉莉完全不同！
彆告訴他這是同一個人——對方不管怎麼看都是個人類沒錯吧？？
“不，莉莉她留在了門的那一端。”絨獸搖搖頭，語氣依舊是那樣的溫柔，“她說有需要她去做的事，所以偷偷跑出了家門。”
“莉莉絲是我剛來到東厄城的時候撿到的嬰孩，就在城外的森林裡面。”
所以說那位性感強勢的女士才會如此縱容一隻絨獸，甚至願意讓對方咬在她漂亮的裙擺上，把那些掛飾當成玩具亂抓。
原來這不是出於對寵物的寵溺，而是······昆娜女士才是莉莉絲店主真正的撫養人？
一隻貓養大了一個人，然後換成這個人來養著一隻貓，這看起來相當詭異，但如果放在異世界的背景之下，卻好像又十分合理。
斯科特點點頭，多問了幾句關於獸人族之後的動向，接著，他才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了最後剩下的那個人。
魔族，翼族，獸人族，再加上曾經在學院塔中見到過的奧斯蒙先生，現在四個種族他都已經在人類的世界裡見全了。
而最後剩下的這人，無疑是最讓斯科特在心底吃驚的一個。
不為彆的，就為對方那雙尖尖而細長的耳朵——但凡對異族稍微有一丁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尖耳朵，是精靈族唯一擁有的特質。
無怪他們總是愛自稱受到神明的偏愛，實在是精靈們擁有太多太多有彆於其他種族的特質。
天生的尖耳朵，超然於外物的美貌，對於藝術無師自通的天賦，以及那棵象征著自由繁衍的精靈母樹——
可是，精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雖說五族理應共進退，精靈也屬於異族之一，出現在這裡實屬正常，可是，明明在魔族的繼承儀式上精靈族才剛剛倒戈向了偽神的一方。
而即便對方是那位率先刁難、後來卻又仿佛有所動搖了的精靈族少女使者，也依舊無法掩蓋這其中的尷尬境遇。
沒錯，斯科特認出來了對方的那張臉。
之前就說了，精靈族有著相當特殊的氣質和美貌，而這種天生美貌所帶來的辨識度，即便是對方身上這和精靈審美格格不入的冒險者皮衣遮掩之下，也依舊難逃被一眼認出的命運。
這位不就是那位精靈族在魔族繼承儀式上的少女使者嗎？
斯科特甚至還記得，在智慧之冠的某次推演之中，對方甚至主動站出來說服了同族來幫助自己，從而讓精靈們主動打開了結界。
但這樣的表現卻也依舊無法說服他——
他的視線從精靈的尖耳朵上向下滑動，落在了那皮衣被磨損出了褶皺的邊緣，以及對方腳下那沾了血紅色泥土的長靴上面，表情終於沒有了最開始的那般警惕。
“有人能把這段故事對我說說嗎？”斯科特雖然看起來是在問在場的所有人，可是那雙灰色的眼睛所注視著的人，卻隻有那位精靈族女士一個。
“終於到我了嗎？”對方釋然一笑，然後主動站起身來介紹道。
“斯科特，我們應該是見過的，我叫喬。”
“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些什麼，沒錯，我是來自精靈族，現在的身份是精靈族的叛逃者，同時也是黑街中唯一的聯絡員。”
斯科特的瞳孔微微一縮。
精靈族的······叛逃者？
——
關於喬的經曆，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在經曆了魔族繼承儀式的一遭之後，安全回歸組內的其他夥伴還在慶幸平安歸來，可是，唯獨那位叫做喬的少女使者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為什麼？
難道就沒有人想問為什麼嗎？
族裡究竟是什麼時候和其他種族站到了對立面上的？而那天行屍走肉般的骷髏、還有那翻湧的陰影又是什麼？
那從天而降的少年是誰？真神和為什麼又是什麼？族長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
這是要開戰，還是······
能夠作為使者出席如此重要的活動，喬在精靈族中原本的能量也不容小覷。
幾番調查之後，喬得到了一個讓她目瞪口呆的結果，也就是在這個結果的促使之下，她選擇背叛了精靈族，向著黑街的眾人投誠。
說到叛徒兩個字的時候，這位精靈女士的臉上並沒有半分的不適，就仿佛這件事早就深刻在她的認知裡——
“與其叫我叛徒，不如叫整個精靈族‘叛徒’才對。”
“他們決定舉族信仰偽神，在背叛了創世神和其他同盟之後尚且不夠，他們甚至還、、、”
說到這裡，喬重重地喘息了一聲，平複下她那略帶急促的呼吸。
“他們甚至還背叛了母樹，這簡直不可原諒。”說及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斯科特收到了來自湯尼的眼神，明白了這是毫無摻假的一句自證。
隻不過，背叛母樹？這又是什麼意思？
看出了少年的疑惑，一直沒說話的西澤這次主動開口了。
“如果你有機會去中心城的話，就能明白這句話了。”
斯科特點點頭，決定不再追問這個明顯是對方痛處的問題。
很顯然，對方的誠意早就在這過去的一千年中得到了湯尼先生他們的檢驗，而如果對方真是有什麼問題的話，也不可能在這樣尷尬的身份下取得其他人的信任，甚至還成了唯一的聯絡員這樣重要的角色。
哪怕還不知道聯絡員這個角色的具體職責，但從字面意義上來看，能掌握著其他異族的聯絡方式也好，又或者是基於她自身的天賦有什麼定位能力也好，其重要程度絕對是重頭戲中的重頭戲。
這讓少年的心底更是燃起了好奇——
究竟是怎樣的仇恨和怒火，才會讓一個精靈義無反顧地背叛了全族？
——
撇去最後剩下的這點小小的疑惑不提，在這時隔千年的重新會面之中，斯科特得到了許多珍貴而實用的情報。
首先就是眾人的記憶問題，在發現他們的記憶是在原有的基礎上“融合”而非“刪改”之後，少年無疑是放鬆了許多。
就像是當初菲爾所糾結的“記憶和靈魂是否會出現差異”的命題一樣，斯科特也不能確信，被刪改了記憶的湯尼或者尤來亞或者西澤先生他們，又是否會是他所熟悉和了解的那一位呢？
你和A在今天相遇，或許你們能因為一場意外的幫忙而成為朋友，可如果你和A在明天相遇，你們可能就會由於不小心撞到對方而變成死敵。
斯科特根本不想看到這種莫名其妙的記憶刪改出現，他也不想去面對有可能發生了巨大改變的曾經的“熟人”。
幸好，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依舊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以及，熟悉的靈魂所投諸過來的熟悉的眼神。
其次，就是斯科特終於對命運改變之後的“一千年”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異族的目的改變，火種的出現，勇者的傳聞，包括精靈族的叛變在內，一件件、一樁樁的大事都被分享給了這位剛剛拯救了所有異族的少年。
勇者隻能在危急關頭的時候出現力挽狂瀾，而平常的路還是需要他們自己走下去，在這一點上，異族毫無疑問交出了一份相當完美的答卷。
他們不僅將自身的勢力滲透進了人類的高層之中，連資金和物資的儲備也早已充足，就算是對於敵人的監控和知己知彼，也已經做到了十分優秀的程度，不僅算不上拖後腿，還將會隨時成為一面極其堅實的後盾。
最開始的偽神似乎還隻是和教廷的內部人員勾結，而正是從聖子聖女的來回更替變成了固定的聖子——聖子——聖子的時候，教廷中的勢力排布仿佛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也正是在菲爾那個時期，暗中潛伏的異族終於做出了判斷——
偽神，可能已經攫取了創世神的位置。
每當看到有人真情實感地說什麼“神明在上”的時候，猜想到這些的異族們都會覺得渾身發癢難以忍受，就好像看到彆人明明在虔誠地叩拜莊嚴的神像，可他們卻不知道神台之上的雕像早已經被拿走、換成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小醜。
出乎他們意料的事，在攫取了創世神的位置和信仰之後，那偽神卻並沒有像他們想象中一樣大肆行動起來，那些教廷的走狗們的動向甚至還比之前收斂了許多。
能讓一條狗收斂形態的永遠都隻能是它那牽著繩子的主人——湯尼始終深信這一點。
而又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明顯得勝了的偽神收斂自己呢？
異族們並不清楚原因，但這並不影響到他們察覺到一件事——
行動的機會，到來了！
一張暗處的網就這樣以黑街為中心，向著外界四散蔓延開來。
被教廷壓迫的貴族，被神官欺辱的平民，想要反抗的天才和想要努力的普通人······
就算是當初的菲爾，也同樣被納入了黑街的考慮之中。
可最終由於對方那過於醒目的光芒和榮耀光環，他們還是遠遠地保持了相當一陣子的觀望態度。
隻不過，讓湯尼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才僅僅觀望了一小段時間，就聽到了這位傳奇法師意外隕落了的消息。
“如果我早些和對方聯係上就好了。”說到這裡的時候，尤來亞的表情似乎暗淡了一瞬。
雖然他並沒有按照父親的期許成為魔王，但從小刻在骨子裡的惜才卻是怎麼也無法逃脫的。
更何況，當初的菲爾·托拜厄斯是那樣的驚才絕豔——就算是他們這些天生受到神明眷顧的異族，也要在對方那能閃耀整個時代的天賦下驚歎不已。
傳奇貴族法師菲爾·托拜厄斯，
以及，帝都的平民騎士長克勞德。
尤來亞用相當惋惜的聲音念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
“我們原以為這兩個人之中起碼有一個會是預言中的【勇者】，可他們一個死於教廷的逼迫，另外一個我們想儘了辦法去庇護他，可他死亡的時候卻連屍體也沒有留下。”
斯科特聽的愣了愣。
他下意識低下頭，和肩膀上一臉呆滯的克勞德、以及忘記了自己說過死也不會出現在封面上的菲爾先生對上了視線。
或許就算尤來亞再怎麼聰明也不會想到，他所惋惜提起的兩個名字，實際上正和他們處於同樣的一片空間之中，甚至還將剛才的那些話聽了個完全。
所以，他們原以為克勞德和菲爾先生是······勇者？
不對，等一下！
斯科特對比自己曾經聽到過的種種情報，忽然意識到了事情的不一致之處。
菲爾先生當初主動去死也好、專程留下執念讓克勞德難以消散也好，所有這些舉動的原因不都是來自於······
有人建議他立即去死嗎？
奧斯蒙呢？
奧斯蒙先生他竟然沒有將這些告訴過異族的火種們嗎，還是說、、
正當斯科特表情遲滯、心中思緒翻飛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清脆響聲——
“嘩啦！”
“劈裡啪啦！”
原本投射過來溫暖陽光的落地窗就這樣稀裡嘩啦地碎了一地。
而導致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站在窗外，帥氣地一抬腳就邁了進來，身後的長袍在風的吹拂下相當有氣勢地向下翻飛。
“哈哈哈哈哈哈！”
對方人還未到，笑聲卻先一步抵達屋子裡，聲音爽朗極了，讓人一聽就能感受到對方現在的好心情。
“本大爺就說今天的天怎麼那麼晴，原來是本大爺可愛的後輩來做客了！”
“小斯科特，不對，現在應該叫你斯科特小公爵了——你一定也很想念本大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