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最近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
是關於自己的流言蜚語,說自己根本不是若敖氏成蟜,當年若敖成蟜為了不被送到秦國來,已經跳湖自儘,而成蟜是冒名頂替的替身罷了!
對於這個流言,成蟜本人是一點子也不在意的,畢竟自己的確不是若敖氏的小君子,和楚國的若敖氏八竿子也打不著。
但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鬥甯。
一直以來,鬥甯都很在意成蟜,將成蟜當成自己的心頭肉,把成蟜的事情擺在第一位,恨不能捧著怕碰了,含著怕化了,真真兒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兄長。
鬥甯之所以這麼在意成蟜,完全是因著,若敖成蟜是他的親弟弟,是他唯一的慰藉與依靠。
成蟜有些犯難了,他本不在意這些的,一想到鬥甯,突然有些在意起來,萬一鬥甯也聽說了這些流言蜚語,鬥甯這般聰敏,他若是發現了自己的端倪,其實自己壓根兒不是他的親弟弟,而是一個冒名頂替的冒牌貨,會不會疏遠自己?甚至是厭惡自己……
成蟜想到這裡,心竅中隱隱有些失落。
“蟜兒?”嬴政忙完了政務,走入路寢宮的太室,便看到成蟜趴在案幾上,垂頭喪氣的發呆。
“怎的了蟜兒?”嬴政奇怪的道:“是誰惹到你了?”
成蟜搖搖頭,沒說話。
嬴政道:“用午膳了,起來淨手罷。”
成蟜懶洋洋的爬起來,眼眸微微動了動,道:“午膳?大哥應該還沒用午膳罷!”
說著,竄起身來便往外跑。
嬴政朗聲道:“蟜兒,你去何處,該用午膳了。”
成蟜擺擺手,都沒有停下來,道:“不必等蟜用午膳了,蟜去政事堂吃!”
嬴政:“……”好端端的午膳,非要去班上吃?
成蟜一路小跑,來到政事堂,一眼就看到了鬥甯,鬥甯領了一盒午膳,正準備去廊下用膳。
鬥甯側頭看到呼呼喘著粗氣的成蟜,驚訝的道:“蟜兒?你下午不是休沐,怎麼又回來了?”
成蟜想要試探試探鬥甯,看看他有沒有聽說最近的流言蜚語,便找了借口,道:“蟜……餓了,這不是急匆匆趕來了嘛!”
鬥甯一笑,還和往常一樣,道:“怕是路寢宮沒有留你的吃食,無妨,為兄再去給你打一份。”
鬥甯親自又去打了一份飯,端著兩份飯,與成蟜一起去廊下用膳。
二人在案幾前坐下來,鬥甯貼心的將兩份飯擺開,將筷箸遞給成蟜,道:“蟜兒,用膳罷。”
成蟜接過筷箸,多看了鬥甯兩眼,鬥甯奇怪的道:“蟜兒,發甚麼呆?不是說餓了麼?”
“哦。”成蟜答應了一聲,趕緊悶頭吃飯,心想著,大哥好像沒有甚麼異常,難道……他壓根兒沒有聽說最近的流言蜚語?
成蟜正在胡思亂想,鬥甯夾了一塊肉送到成蟜的承槃中,道:“蟜兒,多食一些,補補身子,你看看你瘦的。”
成蟜身子瘦弱,往日裡是不能多食,他身體不好,胃也不好,吃多了消化不了還是自己難受,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有大儺倀子玉佩,成蟜也不必在乎那麼多。
成蟜將肉一塊塞在嘴裡,甜甜一笑:“謝謝大哥。”
“你啊,”鬥甯無奈的拿出一張帕子,伸手過去,給他擦了擦嘴邊的湯汁:“都是位列上卿的人了,還是這般毛毛躁躁的,若是叫人見了笑話。”
“這不是有大哥嘛?”成蟜撒嬌的道。
“多吃一些,喜歡食這肉麼?大哥的都給你吃。”
鬥甯與成蟜兄友弟恭的用著午膳,廊下不遠處,兩個人影站在背陰的地方,正是嬴政和王翦!
王翦端著一份飯,本想去找鬥甯一起用膳的,平日裡鬥甯在司行供事,王翦是司馬那邊的人,兩邊本就隔得遠,加之二人忙碌,也沒多少時間獨處,好不容易今日有空,可以一起用膳,哪知成蟜突然殺了出來。
嬴政見那兄弟二人如此親密,又是談笑,又是擦嘴的,心裡直冒酸泡泡,但他礙於自己的威嚴,不好直面去說,於是瞥斜了一眼王翦,道:“王翦啊,你不是特意來尋鬥甯用膳的麼?去罷,傻站著乾甚麼?”
王翦的確是特意來找鬥甯的,但是他看到鬥甯與成蟜相處,便有些猶豫了,王翦可不知嬴政的那些小心思,真誠的道:“甯君子與大司行相聊甚歡,卑將若是此時過去,恐怕掃興,卑將還是去那面用膳罷。”
嬴政:“……”王翦這木頭,是不會吃味兒麼?
王翦都這般大度了,嬴政乾脆也忍了忍,不就是一頓飯麼?蟜兒在外面吃頓飯,到了晚上,還是要回寡人的路寢宮燕歇的,還能夜不歸宿不成了?
還能……夜不歸宿……不成了?
天色昏暗,太陽馬上便要落山,寺人戰戰兢兢的道:“回稟……回稟王上,成小君子他……他……他說今日便不回宮來了。”
“不回宮?”嬴政黑著臉道:“那他要去何處?回自己的司行府邸了?”
“也、也不是。”寺人擦了擦汗,回話道:“成小君子好似去了……甯君子的府邸。”
嬴政:“……”又是鬥甯!
用膳拐走自己的蟜兒,睡覺還要拐走自己的蟜兒。
嬴政道:“備車,去甯君子的府邸。”
“敬諾。”
“是了,”嬴政突然想起了甚麼:“將王翦叫來,便說寡人深夜出宮,需要王翦的護衛。”
“敬諾……”
成蟜下午休沐,但是沒有離開,整個下午都呆在政事堂,在鬥甯身邊打轉,陀螺一樣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不停的試探著鬥甯,不過鬥甯的表現如常,和往日裡沒有任何區彆,還是對成蟜噓寒問暖的。
等下午散了班,鬥甯便要回府了,明日休沐,也不需要他值班,便回府去休息。
成蟜乾脆跟著鬥甯,跟屁蟲一樣,要去鬥甯的府上夜宿。
鬥甯自然是歡迎了,道:“你與王上說過了麼
?”
成蟜笑眯眯的道:“方才讓寺人去通傳了,放心罷大哥。”
鬥甯點點頭,與成蟜一同去了公車署,上車離開章台宮,往鬥甯的府邸而去。
鬥甯剛到秦國之時,沒有自己的府邸,都是住在王翦家中的,但後來他在司行謀了職位,自然便有了自己的府邸。
鬥甯道:“蟜兒的屋舍一直留著,每日都叫下人打掃,你直接去住便是了。”
成蟜卻道:“蟜能與大哥睡一張榻麼?”
鬥甯有些吃驚與奇怪,不過沒問出口,而是點點頭:“好啊,都依蟜兒。”
二人早早洗漱,一起窩在榻上,成蟜有些欲言又止,最後也沒說甚麼。
鬥甯卻像是發現了一般,並沒有吹滅燭台,而是道:“蟜兒,你可是有甚麼心事兒?圍著大哥轉了一日,現在還不說麼?”
成蟜抿了抿嘴唇,還是那般欲言又止的看著鬥甯。
成蟜心中有些罪惡感,自己並不是若敖成蟜,但鬥甯一直對自己這般好,成蟜感覺自己無法理所應當的受用這份親情。
成蟜深吸了一口氣,乾脆道:“大哥……最近你可聽說過一些關於蟜的流言蜚語?”
鬥甯了然的道:“是了,說蟜兒你不是若敖成蟜,不是為兄的弟弟,那些流言蜚語?”
咯噔!
成蟜心竅一沉,鬥甯真的都聽說了。
不等成蟜再次開口,鬥甯倒是搶先開口,笑道:“傻孩子。”
成蟜一愣,鬥甯伸手撫摸著他的面頰,表情十足的溫柔,道:“蟜兒,你就是為兄的蟜兒啊。我鬥甯離開家這麼多年,沒有人把我當成兒子,更沒有把我當做親人,看似光鮮,其實一無所有,蟜兒,你是大哥最後的慰藉,並不是因為你氏若敖,或者你喚成蟜,而是因為……在大哥身邊的那個人,是你啊。”
成蟜呆呆的看著鬥甯,鬥甯一笑:“其實……大哥早就看出來,你不是他。”
“大哥……”成蟜想要說話,鬥甯製止了他的話頭,繼續道:“因著他不會像你這般敬重為兄,在他的心裡,為兄是個時時刻刻會回到成家與他搶奪家主之位的人,而不是他的大哥。”
成蟜心竅一緊,他終於明白了,鬥甯這般聰明的人,從頭到尾他都知曉,自己根本不是他的親弟弟,但一直沒有點破,在這個漂泊複雜的世間,他們便是對方的慰藉。
“蟜兒……”鬥甯深深的看著成蟜,沙啞的道:“我鬥甯本就不是甚麼善人,可以拋棄天下人,拋棄任何人,但絕不會拋棄你。”
成蟜伸手摟住鬥甯,輕聲道:“大哥,蟜是你的弟弟,一輩子都是你的弟弟。”
哐——
屋舍的大門突然被撞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竟然是深夜出宮的嬴政,當然了,還有被要求隨行護衛的王翦。
嬴政本不想打擾這對兄弟訴說親情的,但他們隻著裡袍,摟摟抱抱,嬴政忍了又忍,實在看不下去了。
嬴政走進來,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都說開了,寡人便把蟜兒接回宮去歇息了。”
“哥哥?”成蟜一臉迷茫:“你怎麼來了?”
嬴政大步走過去,一把將成蟜打橫抱起來,把自己的鬥篷裹在他身上,直接抱走,道:“你還敢說?都學會夜不歸宿了?”
嬴政抱著成蟜離開,留下一句:“王翦,這裡就交給你了。”
嘭——
屋舍的大門關閉,房間中隻剩下王翦和鬥甯二人。
鬥甯穿著裡袍,還半臥在榻上,王翦的眼眸不知該放在何處,但還是大步走過去,鄭重的道:“甯君子,在你的心竅中,第一位是誰?”
鬥甯挑了挑眉,王翦必然是方才聽到了自己與成蟜的對話。
鬥甯坦然的回答道:“自然是甯的弟弟蟜兒了。”
王翦一點子也不意外,但有些不甘心:“那……那王翦排在第幾位?”
鬥甯故作憂愁,拉長了聲音道:“這個——讓甯想一想。”
“還要想?”王翦更是失落,若他的頭頂上有耳朵,一定會耷拉下來。
鬥甯輕笑一聲,伸手扣住王翦的手腕,將人一把拽上軟榻,一個翻身,主動跨坐在王翦的腰上,俯身下來,在王翦耳畔輕聲道:“興許……王翦將軍再努力努力,便可在甯的心竅中,並列第一了。”
王翦的眼神登時深沉起來,嗓音沙啞的道:“甯君子想讓王翦,如何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