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您怎麼在鹹陽?”
那高大的男子衝著燕丹微笑,昏暗的陰影之下,他的笑容若隱若現,明明暗暗。
男子的年紀並不輕,畢竟是燕丹的師傅,他的唇邊泛著淡淡的笑紋,看起來和藹又寬宥,彬彬有禮,氣宇非凡,分明生得像個文人,身量卻挺拔而軒昂,說不出來的儒將風範。
此人便是燕國的公子太傅——鞠武。
鞠武微微點頭,道:“丹兒。”
燕丹哪裡有他這般氣定神閒,急促的道:“師傅,章台宮守衛森嚴,您快些離開這裡才是,萬一被發現……”
“不必如此驚慌。”鞠武道:“為師已經在這裡行走諸日,早就將章台宮摸得清清楚楚。”
“師傅?”燕丹吃驚。
鞠武道:“王上擔心丹兒你的情況,特派為師前來探看於你。”
說到這裡,燕丹垂下眼目,低聲道:“君父……”
鞠武起抬起手來,輕輕撫摸燕丹的鬢發,疼惜的道:“丹兒,王上心裡頭一直惦念著你,隻是迫不得已,才將你送到秦國做質,你也知曉,秦國乃是虎狼之國,他們根本不講道理,王上若是得罪了秦國,豈不是像眼下的趙國一般,隨時面臨著滅國的禍事?丹兒,你要懂得王上的苦心。”
“是……”燕丹輕聲道:“丹兒懂得。”
鞠武點點頭,道:“也著實辛苦你了,一個人在這裡。”
燕丹焦急的道:“師傅,這裡十足危險,您還是不要進入章台宮的好,若是萬一被發現……”
鞠武抬起手來,阻止了燕丹的話頭,道:“秦王將手已經伸到了趙國,趙國滅國勢不可擋,那麼接下來,便是我燕國了……”
燕丹渾身一震,鞠武道:“這樣的道理你都懂得,所以為師也不必多說,丹兒,如今這樣的情況之下,為師還能考慮自己的安危生死麼?”
“師傅……”燕丹心中感慨良多。
鞠武又道:“為師聽說,韓國送來了一個小吏,名喚鄭國。”
燕丹點點頭:“是有這麼個人,如今正在秦國政事堂的司空做下大夫。”
鞠武幽幽的道:“此子是個細作,乃是韓人派來的眼皮,目的便是利用水利之事疲憊秦國,讓秦國無法顧及韓國。”
鞠武頓了頓,道:“雖然是韓人的計謀,但是對於我燕國,也有利益。”
“師傅的意思是……?”燕丹追問。
鞠武道:“馬上便要開春,正是興修水利最好的時機,鄭國一定會提出水力的事情,秦國又要對抗趙國,又要興修水利,必然疲憊不堪,丹兒,為師要你力薦鄭國,助他疲秦,到時候秦國戰勝趙國之後,還沉浸在並吞的喜悅之中,國庫空虛,人力貧乏,正好是我燕國的大好時機!”
燕丹眯了眯眼目,道:“師傅所言甚是。”
鞠武沉吟了一聲,又道:“據師傅的了解,秦國這些年,為了人口的緣故大量開墾農田,加之伐木劇增的緣故,每年
開春,冰雪融化之時,都會發生水災,今年也不會例外,等到那時……”
鞠武頓了頓,道:“希望丹兒你可以勸諫秦王,親臨災區。”
“親臨?”燕丹吃了一驚。
鞠武道:“秦王想要修建水渠,這般大的工程,親臨災區是必然的,朝中或許會有反對的聲音,丹兒你要做的,便是儘力壓住這些反對的聲音,勸諫秦王親臨災區,等到那時,若是洪水不長眼,將秦王卷走,也是常有的事情。”
燕丹聽明白了,師傅是在做兩手打算,一方面是想讓鄭國來疲秦,借著韓國人的手磋磨秦國,另外一方面,則是想要製造意外,讓秦王死於非命。
鞠武道:“秦王的後宮凋零,長子扶蘇年幼,除此之外壓根兒沒有其他子嗣,一旦秦王崩,秦國將一盤散沙,便是我燕國最好的機會。”
燕丹心中翻騰,道:“秦王當真會……親臨災區?”
鞠武幽幽的道:“旁人或許不會,但秦王必然會。”
燕丹道:“為何?”
鞠武看了一眼繁華的章台宮,感歎的道:“因為……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國君。”
與眾不同……
燕丹陷入了沉思,的確,往日裡在趙國做質子,燕丹便覺得嬴政很能忍耐,一直默默無聞,不露鋒芒,如今嬴政成為了秦王,他的所作所為,令人刮目相看,他是一個不一樣的國君,和其他諸侯都不一樣。
鞠武突然出聲提點道:“有人來了,記住為師的話,為師想要先走了。”
燕丹這才回過神來,便聽到“踏踏踏”的跫音,真的有人往這邊而來。
鞠武立刻閃身離開,屋簷之下隻剩下燕丹一人。
荊軻大步走過來,道:“公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燕丹收斂了愁眉,微笑道:“方才更衣出來,覺得有些醉酒,便站在這裡吹吹風。”
荊軻道:“如今天氣寒冷,萬勿貪涼害了風寒。”
燕丹一笑:“是了,次非說得正是,咱們回去罷。”
章台宮的燕飲熱鬨非凡,鄭國雖然隻是一個司空的下大夫,但是也參加了這次的燕飲,鄭國嘴皮子不太利索,不會和彆人敬酒,乾脆離開了燕飲大殿,跑到偏僻的地方蹲在地上撿樹枝。
鄭國平日裡喜歡做各種各樣的水利模型,但是司空的預算有限,司空的大夫們都覺得鄭國很多的建樹是開頑笑,自然不會批預算給他,於是鄭國便自己撿木頭撿樹枝回去,加工打磨之後做模型,也是做得有模有樣。
今日鄭國得閒,在章台宮四處撿樹枝,把彆人不要的全都撿走,他抱了滿懷的樹枝,垂著頭,十足專注的往前走,一面走還一面相看樹枝。
嘭——
“哎呦……”鄭國一個不留神,似乎撞到了甚麼人,那人高大結實,鄭國這文人的小身板兒根本不夠看的,一屁股跌在地上,懷裡的樹枝全都散落在地上。
那高大的男人低頭看了一眼鄭國,鄭國仰起頭來,對上他溫柔的
雙眼,還有淺淺笑紋的嘴唇。
是鞠武。
鞠武沒說話,隻是看了一眼鄭國,便大步離開。
鄭國奇怪的看著匆匆離開的鞠武,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灰土,跪在地上將散落的樹枝木撿起來。
“鄭國!”成蟜喚了一聲鄭國,趕緊跑過來。
嬴政帶著鬥甯去說悄悄話了,成蟜一個人無聊,便準備四處走走,免得憋在燕飲大殿中太過氣悶。
他聽到驚呼聲,尋聲走過來,便看到鄭國狼狽的跪在地上撿樹枝。
鄭國不好意思的笑笑:“成小君子。”
成蟜道:“你這是做甚麼呢?快起來。”
他說著,給鄭國撣了撣身上的灰土。
鄭國道:“沒事沒事,東西掉了,我撿一下。”
成蟜幫他將樹枝和木頭撿起來,全都歸置好,鄭國十足感激的道:“多謝成小君子。”
成蟜道:“這倒是小事兒,但你要小心一些,怎麼摔了呢。”
鄭國這才想起來,自己不是平地摔,而是被人撞了一下,他看向那人離開的方向,如有所思的道:“那個人好像有點眼熟,似是在何處見過?”
嬴政帶著鬥甯來到偏僻的地方單談。
鬥甯拱手道:“王上有甚麼事情,鬥甯洗耳恭聽。”
嬴政整理了整理袖袍,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寡人與你直說了罷,寡人覺得……甯君子不適合與王翦在一起。”
鬥甯抿了抿嘴唇,似乎一點子也不意外。
嬴政道:“難道甯君子覺得不是麼?王翦為人耿直,說話從不繞彎兒,寡人看得出來,王翦對甯君子你是真心實意的,但甯君子你對王翦呢?”
鬥甯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嬴政已經搶先開口道:“甯君子恐怕想說自己對王翦也是真心實意的?然,真心實意,便是合適的麼?甯君子思慮細微,凡事都是喜歡三思後行,你與王翦本就是兩個極端,性情相反,雖然能吸引一時,未必能吸引一世。甯君子或許一時衝動愛見上了王翦,但這份愛見能維持多久?一年?兩年?五年?還是十年?總有愛遲的那一日。”
鬥甯微微蹙眉,先是反感,隨即覺得嬴政這說話的口吻,怎麼那麼像一個人……?
嬴政說罷,微微一笑,道:“怎麼樣甯君子,寡人方才的言辭,是不是與甯君子反對寡人與蟜兒在一起時,如出一轍?”
鬥甯恍然大悟,原來嬴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自己的話來報複自己了,果然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嬴政道:“寡人想問問甯君子,感覺如何?寡人對待蟜兒的心思,不比甯君子對待王翦的心思要淺,如今甯君子感同身受,可還會反對寡人與蟜兒在一起?”
鬥甯抿了抿嘴唇,還在掙紮。
嬴政遊刃有餘的道:“甯君子,王翦出征在即,雖然此次戰役是必勝的戰役,但你知曉的,日前出現了介胄貪贓之事,也不知往後裡還有甚麼變故,打仗這種事情,誰
能說得準呢?你便不擔心王翦麼?若你往後再不反對寡人與蟜兒在一起,此次出征,寡人便派你為監軍,隨王翦同行,你可願意?”
鬥甯驚訝的看了一眼嬴政,嬴政這是在跟自己談條件,不得不說,這個條件十足的誘人。
鬥甯與王翦好不容易在一起,一人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這個時候王翦需要出征,鬥甯在司行共事,肯定不能隨他一同離開,本打算分彆一陣子的,但嬴政卻在此時提出了這麼誘惑的條件。
鬥甯深沉的道:“王上不愧是王上。”
嬴政微笑:“甯君子想必是不會拒絕寡人的。”
鬥甯道:“甯鬥膽也給王上開個條件,若是王上哪一日待蟜兒不好,甯這個做兄長的,說甚麼也會與王上魚死網破!”
嬴政一笑,道:“不會有這麼一日的……鬥甯啊,寡人也有一句話送給你,王翦是寡人一手培養的心腹之臣,若有一日你對他不好,寡人根本不需要魚死網破,直接給王翦指婚便是,你且記住了。”
鬥甯拱手道:“請王上放心,也不會有那麼一日。”
嬴政道:“甚好。”
成蟜幫著鄭國抱著一堆的樹枝木頭,先把木頭送回了政事堂,這才與鄭國一起往燕飲大殿而去。
嬴政已經回來了,道:“蟜兒,跑哪裡去了?”
成蟜道:“蟜才想問哥哥,你與大哥都說了甚麼悄悄話?”
嬴政微笑道:“蟜兒有所不知,甯君子已經鬆口,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摻和你我之事了。”
“當真?”成蟜喃喃自語的道:“這也太玄幻了。”
嬴政道:“自然當真,還有甚麼事情是你哥哥擺平不了的。”
王翦出征,鬥甯隨行,戰事不等人,很快便要出發,成蟜終於知曉嬴政用了甚麼籌碼來談條件,不得不說,縱使是聰明如鬥甯,亦是無法拒絕嬴政的。
王翦出征那日,嬴政和成蟜特意前來送行。
嬴政親自端起羽觴耳杯遞給王翦,道:“寡人預祝你得勝凱旋!”
王翦恭敬的接過羽觴耳杯,道:“借王上吉言,卑將定不辱命!”
嬴政微笑,拍了拍王翦的肩膀,道:“王翦,想怎麼做,便放開手腳去做,凡事都有寡人給你兜底兒。”
“是,王上!”王翦鏗鏘回答。
成蟜叮囑鬥甯道:“大哥,一定要注意身子啊,蟜知曉你武藝不錯,可千萬不要逞能。”
鬥甯無奈的一笑:“放心蟜兒,大哥自由分寸,反而是你……”
鬥甯瞥斜了一眼嬴政的方向:“不要吃虧。”
成蟜道:“蟜能吃甚麼虧?”
鬥甯道:“大哥就是怕你心裡頭太向著他,會吃虧,大哥雖同意了你們的事情,但隻要你受了苦,大哥無論如何,也會與他拚命!”
“大哥!”成蟜摟住鬥甯的手臂,笑道:“放心,蟜不會吃虧的,大哥放心。”
鬥甯愛惜的撫摸著成蟜的發頂:“蟜兒,大哥不
在身邊,自己小心一些。”
“嗯嗯!”成蟜乖巧的點頭,對鬥甯揮揮手。
大軍到了出發的時辰,王翦登上馬背,舉起手來朗聲道:“全軍出發!”
傳令官一聲聲傳遞下去,鹹陽城大門轟然打開,浩浩蕩蕩的黑甲武士整齊有序的開出鹹陽。
嬴政帶著成蟜登上樓堞,眼看著朝陽之下,王翦與鬥甯帶著隊伍越走越遠。
成蟜有些感歎,嬴政輕輕拍了拍成蟜,安慰道:“蟜兒不必擔心,這次的戰役交給王翦已然綽綽有餘,更何況寡人還派了一個鬥甯過去,甯君子心思縝密,且心狠手辣,正好與王翦互補。”
“誒,”成蟜嫌棄的道:“哥哥,你怎麼還夾帶私活,這樣背地裡說大哥壞話,不好不好。”
嬴政一笑:“寡人有麼?寡人說的都是大實話。”
鬥甯離開之後,身邊沒有個管這管那的大哥盯著,其實成蟜還有點子渾身不自在。
司行這幾日很清閒,成蟜百無聊賴的窩在班位上,中午用過午食之後便開始犯困,支著腮幫子,眼皮差點黏在一起。
“嘿!成蟜!”有人突然冒出來,活力十足的拍了一下成蟜的肩膀。
“嗬!”成蟜倒抽一口冷氣,嚇得差點竄起來。
“小舅舅?”成蟜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
公子文治笑眯眯的道:“誰叫你在班位上偷懶,還在偷偷睡覺。”
成蟜打了個哈欠道:“太閒了。”
公子文治道:“對了,你前些天跟我打聽的那個人,我有些眉目了。”
“甚麼人?”成蟜困得腦袋裡一團漿糊。
“就那個……那個……”公子文治絞儘腦汁道:“哦是了,武君子!”
“武君子?!”成蟜等時清醒過來。
武君子不就是那個“勾引”趙姬,讓趙姬貪贓鐵錢的神秘人麼?
武君子為人十足神秘,任是怎麼打聽,都打聽不出來鹹陽城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物。
成蟜便準備另辟蹊徑,因著之前趙姬提起過,這個武君子長相十足俊美,成蟜便想著,公子文治這樣的花花公子便喜歡俊美的,或許他聽說過武君子,也或許他的狐朋狗友聽說過。
公子文治並未聽說過,不過答應了成蟜去打聽,這不是麼,今日便打聽來了。
公子文治神神秘秘的道:“我跟你講,我相熟的一家女閭有消息,說他們接待過這麼一個貴客,旁人都管他叫武君子,走著啊,咱們去女閭逛逛?”
成蟜眼皮狂跳,女閭?那不就是青樓麼?小舅舅好像特彆熱衷帶我逛青樓?
公子文治拉著他:“走走走,你今兒個不是清閒麼,跟我一起去女閭。”
成蟜眼皮更是狂跳。
“等等。”成蟜道。
“還等甚麼?”公子文治催促:“早點去,我打聽過了,今兒個武君子答應了赴宴,若是去晚了,說不定便會錯過。”
成蟜堅持道:“還是要等等,蟜要去找哥哥報備一下。”
“報、報備?!”公子文治一臉驚訝。
成蟜點點頭:“沒錯,報備,咱們去女閭,那可是辦公,我還得朝哥哥要一點公費,不能花自己的財幣。”
公子文治豎起大拇指,感歎的道:“逛女閭還要申請公費,你比我能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