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自認為,並非一個喜怒形於色之人,而此時此刻,他再難掩飾自己的震驚,瞪大眼睛怔愣的注視著嬴政。
他被燙得狠狠哆嗦了一記。
嘭!
成蟜的雙手被嬴政死死攥住,壓在耳側的位置,這樣的動作讓他根本無從用力,二人的力氣本就懸殊,在如此的情況之下,成蟜再怎麼掙紮,也好似小打小鬨,欲拒還迎一般。
加之成蟜如今身著舞服,又薄又透,隻有一層單衣,稍一掙紮立時散開,簡直是衣不蔽體,勾勒著纖弱的軀殼,細膩的肌膚,在昏黃的燭火之下,泛著盈盈的光暈。
嬴政眯起眼目,他的眼神中閃爍著危險,似乎一頭食人的狼,已然見了血腥,再難收拾。
“也好。”嬴政分明是在笑,但笑容十足的冷酷薄情,幽幽的道:“既然是你們楚國主動送上門來的,寡人卻之不恭,正巧這些日子寡人忙於公事,疏於排解,你倒是貼心得緊。”
“等、等等!”成蟜明顯感覺自己打了一個磕巴:“我不……”
他剛要解釋,嬴政已然冷漠的打斷了他的話頭,最後的笑容也消失在臉上:“但你記住,即使你爬上寡人的床榻,也休想得到甚麼好處。”
嬴政說罷,突然低下頭來,成蟜感覺自己的頸側一片炙熱麻癢,整個人打了一個挺,仿佛一條缺水的小魚,腦海中轟轟的砸著響雷,不等他掙紮,那麻癢變成了刺辣,疼得他一個激靈。
“嘶……”成蟜被狠狠的咬了一記,瞬間回過神來,奮力掙紮道:“我不是來自薦枕席的……”
嬴政感覺到了他的不配合,臉色愈發的難看,不耐煩起來,死死桎梏住他纖細的手腕。
成蟜的手腕白皙纖細,被勒出了一圈的紅痕,更糟糕的是,他即使變成了楚國的若敖氏成蟜,身體也異常的脆弱容易過敏,隻佩戴著半塊大儺倀子玉佩顯然壓製不住這種敏感的體質,腕子上立刻紅腫起來,與白皙的皮膚程鮮明的對比。
“放、放開我!哥哥……”成蟜一時情急,脫口而出。
這一刹那,嬴政猛地一愣,死死盯著成蟜。
轟隆——
嬴政的腦海中炸起一片驚雷,蟜兒?
眼前此人喚哥哥的嗓音分明不同,但是那聲調,那語氣,簡直與嬴政蚤死的弟親公子成蟜一模一樣。
成蟜發現了空當,趁著嬴政愣神的機會,猛地掙紮,從嬴政的臂彎下面直接鑽出去,翻身下榻。
因著方才猛烈的掙紮,還有異常敏感的體質,成蟜雙腿一沾地面,登時感覺膝蓋發軟,一陣陣的打抖,險些直接跪在地上。
“唔……”成蟜一聲悶哼,連忙抄住旁邊的案幾,這才勉強站穩。
嬴政眯了眯眼睛,方才成蟜摔倒的一刹那,嬴政險些下意識伸手去扶。
太像了……
那一聲哥哥,實在太像了。
嬴政狐疑的端倪著成蟜,很快平複了心神。眼前這人是楚國派來的
嬖寵,腰上還帶著半塊大儺倀子玉佩,又生得與幼年的成蟜八*九分相似,這說明甚麼?說明楚人是有備而來,便是打算用此子來混弄於寡人,如何能不像?
嬴政冷笑一聲:“這便是你們楚人的手段?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說著,一步步走過去。
成蟜撐著案幾,勉強而立,看到嬴政走過來,下意識摸向自己頸間,刺痛麻癢混合在一起,過於敏感的身子還在回味著方才的餘韻,不停的顫栗打抖。
成蟜連忙後退好幾步,與嬴政隔著案幾,保持安全距離。
“怎麼?”嬴政不屑的道:“你不是楚人派來伏侍寡人的嬖寵麼?這又是甚麼伎倆,看起來倒是不情不願。”
成蟜張了張口,嗓音軟得一塌糊塗:“我……”
他也震驚於自己的嗓音,明顯看到嬴政的眼神發暗,連忙咳嗽了好幾聲清清嗓子。
成蟜本來想與嬴政認親,但他方才偷偷握著玉佩,聽到了嬴政的心聲。如今自己是一個“楚人”,還是楚國的貴胄君子,面容又如此酷似秦王早已經死掉的弟弟,又穿成這樣,現在“認親”無異於是作死,隻會引起嬴政的猜忌與懷疑。
不如……
不如先留在秦國,等嬴政消消氣兒,再想法子認親!
成蟜目光微動,平靜的道:“我並非是楚人安排的嬖寵,蟜的確是楚人無疑,但楚人隻當蟜是棋子,若敖之後丟之可惜,因此才拿來對付秦主,蟜不過想活命,還請秦主網開一面,讓蟜可以依附於秦主。”
“你?”嬴政頗為輕蔑的道:“依附於寡人?便算你是楚國若敖氏,在寡人的眼裡,根本一無是處……憑你也配?”
成蟜:“……”從未覺得便宜哥哥如此毒舌!看來往日裡便宜哥哥對自己還是溫柔的。
成蟜依然保持著安全的距離,鎮定下自己,有條不紊的道:“秦主明鑒,蟜乃楚國若敖氏之後,想必秦主也知曉,若敖氏雖已然沒落,但仍舊是楚國的老宗族,老貴胄,若秦主開恩,蟜願意臣服於秦主,並且為秦主在楚人之中做內應,楚人狡詐,想必……秦主很需要這個內應,對麼?”
嬴政冷笑一聲:“你敢與寡人談條件?”
成蟜聽他這般說,深知嬴政的秉性脾氣,若是他不想聽,早就不會與你廢話,如今成蟜好端端的站在這裡,說明嬴政其實已經聽進去了,而且他十足需要一個楚人的內應。
成蟜甚至輕輕笑了一聲,看起來並不懼怕嬴政的威嚴,淡淡的道:“秦主英明,這天底下,絕沒有嫌棄自己錢財太多的商賈,自然也沒有嫌棄自己人才太多的君王,蟜自問在眾多能人異士之中,並非是那個最賢德的人才,但決計是秦主最好的內應,秦主合該是沒有道理拒絕的,對麼?”
嬴政眯起眼目,深深的看向成蟜。
成蟜不著痕跡的再次握住大儺倀子玉佩,因著玉佩隻有半塊,他如此驅動玉佩,靜氣凝神,反而十分的消耗體力,這虛弱的身子幾乎堅持不住。
嬴政:
【此子說得有些道理,隻是……】
“咳……咳咳……”成蟜虛弱的厲害,實在無法繼續讀心,但嬴政明顯已然心動,便道:“秦主明鑒,蟜對於秦主來說,不過一隻螻蟻,早一些捏死,與晚一些捏死,根本無有區彆,既然如此,秦主何不試一試蟜,若蟜對秦主有利,便留下蟜一命,若是無益,再殺不遲,並無任何損失,還請秦主三思呐。”
嬴政沉默不語,成蟜心裡尋思著,你哥哥就是你哥哥,真是不好糊弄。
成蟜再次開口道:“秦主,蟜自作聰敏,鬥膽一猜。如今眼下的形式,秦主分明可以一次性拔清楚派的毒瘤,然,秦主卻執意扶持昌平君坐上丞相之位,並且迎娶楚女作為妾夫人,保留華陽太後穩坐華陽宮,難道是因著秦主念舊麼?自然不是……秦主是打算用殘餘的楚派勢力,牽製母係外戚的力量……不知蟜猜測是否屬實?”
“哦?”嬴政終於開口了,幽幽的注視著成蟜:“你說的倒是有些意思,繼續說說看。”
成蟜暗自鬆了一口氣,繼續道:“以華陽太後為首的楚派,因著七年前的臘祭叛變一事,已然被打擊的體無完膚……”
他說到此處,嬴政登時眯起眼目,沉下臉色。
七年……
七年前的事情,對於嬴政的影響很大,這七年間,無論是宮人還是士大夫,都對此事閉口不言,唯獨被成蟜今日提起。
“楚派便像一顆毒瘤,秦主本可一次性潰膿,卻留下楚派一口*活氣,旁人以為秦主念舊,蟜卻以為,秦主是打算用這口楚派的活氣,與趙太後的外戚對抗,讓他們互相牽製,朝廷自然平衡。”
趙太後,自然便是嬴政的親生母親趙姬。
嬴政即位之後,呂不韋與趙姬專權,趙姬是個典型的“戀愛腦”,還不如華陽太後手腕專橫來的強,但凡有個小白臉攛掇趙姬,趙姬便會不停的往嬴政的朝廷裡塞人。
嬴政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局面,因此特意留了楚派一口*活氣,讓楚派與趙姬的外戚勢力勢均力敵,有事兒沒事兒互相牽製,如此一來,嬴政這個做君王的便會清閒許多。
嬴政沒成想,自己的謀劃,竟然被一個堪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看透。
成蟜微微一笑,道:“秦主,蟜雖沒有大才,但生著一雙眼目,若能為秦主效力,成為秦主的眼目內應,便可多多挑撥楚派與太後外戚勢力,為秦主分憂。”
嬴政稍微思量一番,道:“也好。”
呼……成蟜狠狠鬆了一口氣,險些直接軟倒在地上。
嬴政卻又道:“想要成為寡人的眼目也好,然……”
他說著,修長有力的手指虛空指了指成蟜腰上的玉佩:“這半枚玉佩,你不配戴著,摘下來,便可以離開路寢了。”
成蟜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玉佩……
這可是救命的物什。
成蟜的這具身子骨已然十足柔弱,弱不禁風,毫不誇張的說,比林妹妹還不如,加之五感過於敏銳,全靠這半塊大儺倀子
玉佩壓製,若是摘掉玉佩……
怎麼?嬴政催促的道:不願意?
怎會如此?成蟜心中千回百轉,面上卻鎮定自如,將半塊大儺倀子玉佩摘下來,輕輕放在案幾之上。
“唔……”成蟜感覺自己手腕的紅腫更加刺痛了,雙腿無力,還有一股頭重腳輕之感,寒冷的冬風從戶牖竄進來,撕扯著他的衣袍,刺骨的冰涼。
嬴政冷淡的道:“你可以走了,若是有事,寡人自會遣人去支會。”
“敬諾……”成蟜微微蜷縮著單薄雙肩,冷得直發抖:“蟜告、告退……”
成蟜轉身退出路寢宮,一出門,臘月的冷風吹得成蟜更是一個激靈,雙手摟住自己的肩膀,快速順著垂帶踏跺跑下去,熟門熟路的跑進公車署,上了輜車這才感覺稍微暖和了一些。
“回彆館。”
“是,小君子。”
輜車一路粼粼而行,到達彆館之時,成蟜感覺自己頭重腳輕的症狀加重了,冷得愈發厲害,怕是在發熱。
他踉蹌的下了輜車,跌跌撞撞進入彆館,推開下榻的屋舍大門,幾乎是摔倒在軟榻上,沒有力氣去拉被子蓋上,瑟瑟發抖的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沉沉的陷入夢鄉之中。
成蟜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便宜哥哥嬴政。
路寢宮柔軟的王榻,嬴政一雙如狼的眼目死死的凝視著自己,成蟜知曉這是一場噩夢,但怎麼也無法醒過來,嬴政將他死死壓在軟榻之上,嗓音低沉沙啞,輕輕的呢喃在他的耳側。
“蟜兒……”
嘭——
劇烈的破門聲猛地將成蟜驚醒,他猛的睜開雙眼,狠狠吐息著,有些失神的回味著“噩夢”之中的餘韻。
“好啊!成氏的小君子,真是翅膀硬了!”一聲冷笑將成蟜的失神拉回來。
冰冷刺骨的冬風,從敞開的舍門竄入,成蟜側頭一看,原是有人闖入了自己的屋舍。
是楚國大行人。
大行人居高臨下的冷笑:“成蟜,你真是好得很呐!真真兒的好!我與羋夫人廢了多大的光景,多大的功夫,這才將你獻給秦王,而你呢?你做了甚麼好事?!聽說你昨夜被秦王趕出了路寢宮?!你可真是能個兒!如今整個彆館都傳遍了,你讓我楚國的老臉往哪裡放?!”
成蟜被冷得發抖,他感覺自己還是渾身無力,頭重腳輕,應該還是在發熱,平靜的道:“很冷,麻煩將舍門帶一帶。”
楚國大行人憤怒的道:“成蟜!!彆以為你來了秦國,便可以不服管教!你始終是我楚國的走狗!還當自己是若敖氏的後人呢!?你就是一個下賤的嬖寵!如今你連一個嬖寵都不會做,爬不上秦王的王榻,楚國養你何用?!”
成蟜靜靜的看著楚國大行人發癲,好像和自己無關一般。
楚國大行人被他的態度激怒了,氣極反笑道:“是了是了!我險些給忘了,你那寶貝弟弟還在我的手裡頭,你可彆忘了!”
說罷,轉頭吩咐道:“去
,把那小崽子給我帶來!”
成蟜艱難的撐起身子:“你要做甚麼?”
“做甚麼!?”楚國大行人陰森森的道:“我要讓你看看,這個大行誰做主!”
“嗚嗚嗚——哥哥……嗚嗚……”
很快便聽到孩童的哭聲響起在冬風之中,兩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架著三四歲大小的小男孩而來。
小胡亥掙紮的踢著腿兒,手臂被吊著,幾乎要脫臼一般,哭的滿臉都是淚水。
“哥哥……哥哥……亥兒疼……疼……”
成蟜掙紮著起身,顧不得自己身子虛弱,衝出屋舍,一把抱住小胡亥,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冷嗤道:“放開他!”
楚國大行人踱著步,慢悠悠的來到院中:“成蟜,你可彆忘了,你始終是我楚國的走狗!做為一隻走狗,便要有走狗的模樣!你現在的樣子,讓我覺得你像是一條會咬主人的狗,這可不是好狗啊!”
他揮了揮手,陰森的道:“給我打!往小崽子身上打,讓我們成小君子看看,反叛主人的狗,是甚麼樣子的下場。”
“是!”
五大三粗的壯漢立刻行動起來,衝著小胡亥拳打腳踢。
“嗚嗚嗚……哥哥!”
小豆包的哭聲淒慘,抱著自己的小腦袋,成蟜心中轟隆一聲,猛地想起上輩子被父親拳打腳踢的場面,他心竅仿佛要裂開一般。
成蟜不顧一切的將小胡亥抱在懷裡,拱起後背,用自己的身子保護胡亥,不讓那兩個壯漢打到他。
嘭!砰砰——
成蟜立刻挨了三記,本就鈍疼的身子更加疼痛,缺失了大儺倀子玉佩之後,成蟜的感官異常敏銳,“平平無奇”的疼痛放大放大,不停的放大,不停的擴散,撕心裂肺,痛徹心骨。
但無論如何,成蟜都沒有放開懷裡的小包子,死死摟住他,不讓他受到一絲半點的傷害。
“給我打!讓他長點記性!”
“彆往臉上打,給我往看不到的地方打!還要留著他這張臉去魅惑秦王呢,打壞了可不行!”
“嗚嗚!哥哥——你們是壞人!不要打……不要打哥哥!”
“嗚嗚嗚……”
“嗚嗚哥哥……”
————
嬴政將成蟜從路寢宮趕出去,凝視著案幾上的半塊玉佩,慢慢伸手過去,將玉佩納在掌心。
玉佩溫熱,甚至還殘留著成蟜的體溫,便像那日,七年前的臘祭之日,嬴政撿到的半塊玉佩一般,還殘留著弟弟的體溫……
“蟜兒……”
嬴政輕聲自言自語一句,將自己腰間的另外半塊玉佩摘下來,兩塊玉佩正好嚴絲合縫的對在一起……
七年前的臘祭,公子成蟜墜入雍城的護城河之中,眾人雖然奮力施救,但撈上來的,不過是一具冰涼涼的屍體罷了,不會哭,不會笑,再不會喚一句哥哥……
而公子成蟜佩戴的半塊大儺倀子玉佩也不翼而飛,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七年之中,嬴政派遣了不少人打撈,但依舊找不到玉佩的蹤影,反而是各國的使團,陸陸續續的派遣了不少使者前來,不是長得與成蟜相似,就是帶著假的大儺倀子玉佩前來進獻。
嬴政不知見過多少塊假的大儺倀子玉佩,當他在宴席上見到成蟜的那一刹那,心頭猛烈的顫抖了一記。
怎麼會有人生得如此相似?
嬴政握著那兩塊玉佩,幽幽的道:“是蟜兒的玉佩……”
“王上。”寺人站在門外,恭順的道,
嬴政將玉佩收入袖中,冷淡的道:“何事?”
寺人回話道:“回稟王上,羋夫人聽說王上將楚人使者趕走,殿中無人伏侍,特意前來詢問,王上是否需要伏侍?”
嬴政冷笑一聲:“楚人的耳目還真是靈通,去告訴她,無需伏侍。”
“敬諾,王上。”
“等等。”嬴政叫住寺人,眯起眼目幽幽的道:“派人去盯著彆館,楚國使團但凡有甚麼風吹草動,立刻前來稟報。”
“敬諾!”
寺人將路寢宮的殿門關閉,恭敬的退出去,一時間整個路寢宮中隻剩下嬴政一個人。
嬴政握著玉佩,和衣躺在榻上,似乎是有些困頓了,眼皮沉重,慢慢墜入了夢鄉。
“蟜兒……?”
嬴政夢到了成蟜,成蟜一身白衣,烏黑的鬢發披散,衣衫淩亂,靜靜的躺在軟榻之上,他白皙的雙手被壓製在耳側,而壓製著成蟜的那個人,正是嬴政本人!
嬴政略有些驚訝,卻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兩個人吐息交纏,無限纏綿,成蟜仿佛繞指柔,溫順至極,緊緊攀著嬴政的肩背,任由嬴政施為,無助的小聲嗚咽著:“哥哥……”
嬴政猛地睜開雙眼,戶牖之外的天邊微微發灰,馬上便要天亮,路寢宮中一切都靜悄悄的。
“是夢……”嬴政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翻身坐起。
“王上。”
叩叩——
太室的殿門被叩響,嬴政的嗓音還有些略微的沙啞,沉聲道:“何事?”
寺人沒有進入太室,恭謹的站在門外,朗聲回話道:“王上,彆館楚國使團,似乎有些動靜。”
嬴政眯了眯眼目:“準備軺車,去彆館。”
“敬諾,王上。”
嬴政洗漱更衣,騎奴駕士已然準備好軺車,嬴政身姿高挑挺拔,一個跨步直接邁上軺車,吩咐道:“起駕罷。”
“是,王上。”
軺車粼粼而動,快速離開蘄年宮,往彆館而去。
因著天色還早,彆館沉浸在一片寧靜之中,軺車停下,嬴政並不讓寺人前去通稟,而是自行進入彆館。
甫一進入彆館,便聽到裡面孩童的大哭之聲。
“嗚嗚嗚嗚——”
“哥哥!”
“壞人!壞人……不許打我哥哥!”
“哥哥……嗚嗚哥哥……”
嬴政的心竅
猛烈的一緊,這孩童稚嫩的哭泣聲,讓他想起了年幼的成蟜,當年的成蟜雖沒有幾次是真哭,但哭哭咽咽的可憐勁兒與這樣一般無一。
嬴政加快了腳步,直接進入楚國使團落腳的彆苑,便看到楚國大行人帶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在毆打成蟜與一個三四歲的稚童。
嘭——
砰砰!
嘭……
“打!”楚國大行人叫囂著:“彆給打死了!叫他不識抬舉,真真兒是給他臉子了!”
“一個落魄的若敖氏,也敢與我叫板!?”
“不會伏侍人,假裝清高是麼?好得緊呢,一會子半讓你先伏侍伏侍我,把你教的規規矩矩了,再送到秦王的榻上!”
嬴政的臉色刷的沉下來,大步走過去,他也沒有開口,直接一腳踹在楚國大行人的背上。
“啊!!”
咕咚——
楚國大行人毫無防備,一個猛子撲出去,一聲巨響趴在地上,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
“誰?!哪個雜種敢踹……”不等楚國大行人說罷,他一回頭,話音全都卡在了嗓子裡,瞪大眼睛,憋得一臉通紅。
嬴政陰沉著一張臉,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親自伸手將地上的成蟜扶起來,看了一眼被打得傷痕累累的成蟜,臉色便更是陰霾,冷冷的道:“楚國大行人,你方才說寡人是甚麼?雜種?”
“不不不!”楚國大行人嚇得渾身發抖,使勁搖手:“不是不是!沒有的事情,外臣……外臣沒有說秦主,外臣哪裡敢……”
“哦?是麼?”嬴政道:“你們楚人,真是好大的譜子,分明已然將此子進獻給寡人,怎麼,今兒個便要反悔?”
“不敢不敢!”楚國大行人又是一打疊的道:“誤會!全都是誤會!”
成蟜渾身癱軟,幾乎站不起來,他身子滾燙的厲害,手臂上還都是被踢打的瘀傷,剛被嬴政扶起來,立刻便軟倒在地上。
“當心!”嬴政一把抄住成蟜。
不是成蟜故作柔弱,他這幅身子,真是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來,連夜的發熱,並著被毆打的疼痛,已然耗乾了成蟜所有的氣力,他小巧的喉結滾動著,幾乎沒有意識的呢喃著:“疼……好疼……”
嬴政看著倒在懷中的成蟜,他也不知為何,心竅仿佛被狠狠的擰過一般,疼痛的憋悶。
嬴政從袖袍中快速掏出大儺倀子玉佩,放在成蟜手中,成蟜沒有力氣,根本握不住玉佩,嬴政便死死握著他的手,幫忙他納住玉佩。
一股暖洋洋的氣流在掌心劃開,成蟜一瞬間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發熱、窒息、麻癢等等的痛苦不斷的縮小,不斷的被壓製,成蟜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他艱難的睜開眼目,感受到了一個熟悉的懷抱,對上了一抹熟悉的眼神。
“哥哥……”
成蟜沙啞的呢喃著。
因著他的嗓音太小了,嬴政根本沒有聽清楚,連忙詢問:“你說甚麼?再說一遍。
”
成蟜張了張口,昏昏沉沉,根本無法再次出聲,緩緩閉上眼目,沉入了昏睡之中。
嬴政心頭一沉,輕輕拍著成蟜的面頰:“成小君子?小君子?”
成蟜完全沒有反應,便那般靜靜的昏睡著。
嬴政瞬間有一種手心發涼的錯覺,好似回到了七年前臘祭那天,幼弟成蟜便是如此冰涼涼,一動不動的躺在他的懷裡,悄無聲息,一句話也不說。
“回宮!叫醫士!!”嬴政一把將成蟜打橫抱起,沉聲冷喝。
“是!是!快,擺駕回宮!”
“醫士!快去叫醫士!”
楚國大行人始料不及,說好了是嬴政將成蟜趕出路寢宮的呢,怎麼這一大早上,嬴政竟然主動跑到彆館來,還好巧不巧,正看到大行人毆打成蟜的一幕。
楚國大行人悔恨不已,趕緊追上去大喊著:“秦主、秦主,您……您聽外臣解釋……”
“住口!”
嬴政抱著成蟜上了軺車,還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死死包裹住因發熱而顫抖的成蟜,冷聲道:“楚國大行人,你記住了,既然你們把成小君子獻給寡人,從今往後,成蟜便是寡人的人。”
“是、是!外臣記住了!”
嬴政不再說一句話,軺車快速行駛,風馳電池一般朝著蘄年宮而去。
醫士完全不知發生了甚麼,還以為是秦王病倒,風風火火趕到蘄年宮路寢,到了才知曉,原來並非是秦王病了,而是一個楚國的使者病了。
嬴政黑著臉道:“立刻醫治。”
“是!是!”
醫士不敢怠慢,立刻給成蟜查看傷口,將外袍退掉,這一退下衣袍,嬴政的臉色更是難看,何止是胳膊上,成蟜的身上大大小小都是瘀傷,顯然是剛才被踢打的。
成蟜天生患有不足之症,皮膚白皙如玉,這大大小小的瘀傷十足搶眼,簡直無處遁形。
醫士連忙檢查,上了藥,又給成蟜把脈,查看有無內傷。
“如何?”嬴政已然等的不耐煩。
“回稟王上,”醫士皺眉道:“小君子的外傷還好,隻是一些瘀傷,仔細塗藥,將養幾日便好,隻是……隻是他這個身子,虛弱至極,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不足之症,不是一日兩日便可以將養的,需長年用藥,不可過悲過喜,否則……恐有性命之憂啊!”
嬴政沉聲道:“開藥罷。”
“是,王上。”
醫士忙忙碌碌的寫方子,嬴政在榻牙子上坐下來,側頭看著昏迷不醒的成蟜。
成蟜面色透露著不正常的殷紅,額角滾著熱汗,卻瑟瑟發抖的蜷縮在錦被之中,似乎還覺得寒冷。
“再加床被子來。”
寺人趕緊拿了一床厚錦被,嬴政也不假他人之手,將被子給成蟜親自蓋上。
啪!
就在嬴政剛要收回手之時,成蟜兀自在睡夢中一把抓住了嬴政的手掌。
“哥哥……”成蟜輕聲呢喃。
“你說甚麼?”嬴政低下頭來。
成蟜再次呢喃:“哥哥……哥哥……”
轟隆——
嬴政的心竅仿佛沸騰之水,猛烈的翻騰起來?_[(,目光沉沉的凝視著昏迷的成蟜,久久不能平息。
“你到底是誰……”嬴政沙啞的道,他的聲音太輕太輕,仿佛在自言自語。
“難道……”嬴政想到此處,猛地眯起眼目,不可能,蟜兒已經去世去年,這七年間,有不少拿著假玉佩前來奉承之人,都是裝扮成成蟜的模樣。
這必定是楚人的陰謀。
“哥哥!哥哥——!”脆生生的哭聲從太室門外響起,打斷了嬴政的思索。
嬴政蹙眉道:“何人喧嘩?”
寺人道:“回稟王上,是成小君子的弟親,一直哭鬨不止。”
是了,嬴政險些忘了,成蟜還有一個弟弟,方才便是因著保護弟弟,才被楚國大行人一夥拳打腳踢。
嬴政順便也將那小包子帶回了路寢,方才太過匆忙,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
“叫他進來。”嬴政吩咐。
寺人領著小包子入內,小包子看到昏迷不醒的成蟜,立刻撲上去,嗚嗚的大哭:“哥哥!哥哥你醒醒吖!你不要亥兒了嘛?嗚嗚嗚……哥哥……”
嬴政不經意的撇頭看了一眼,難得吃了一驚:“胡亥?”
“咦?”小胡亥大大的眼睛還夾著淚水,迷茫的道:“蘇蘇,你……你認得亥兒嘛?蘇蘇,你救救哥哥……嗚嗚,哥哥為什麼還不醒,嗚嗚……亥兒要哥哥!”
嬴政仔細盯著胡亥打量,的確是胡亥無疑。他乃是重生而來的秦始皇,如何能不認識自己的“兒子”。
眼下的嬴政不過一十出頭,這是他繼承王位的第七個年頭,掖庭後宮之中並沒有甚麼妾室,更不要提最小的兒子胡亥了,而胡亥卻真真切切的出現在了嬴政面前,還變成了成小君子的弟弟……
“嗚嗚哥哥……”
“哥哥……”
成蟜昏昏沉沉的睡著,隱約聽到哭唧唧的聲音,一聲一聲的喚著自己。也不知過了多久,成蟜終於恢複了一些氣力,努力睜開雙眼……
“哥哥!你醒啦!”
成蟜睜開眼目,第一個看到的便是一個圓滾滾、冰雕玉琢的小娃娃,小蘋果一般的臉蛋兒,圓溜溜的大眼睛,一臉朦朧的望著自己,充滿了驚喜。
“哥哥你終於醒啦!”
是小胡亥。
成蟜一動渾身酸軟,虛弱的道:“這裡是……”
他說著,感覺手中握著甚麼東西,溫潤又熟悉,低頭一看,是大儺倀子玉佩!
而且不隻是半個,而是兩個半塊拚成的完整玉佩。
成蟜有些驚訝,反複的摩搜著手中的玉佩,怪不得身子恢複了不少,也不再那般疼痛,隻是稍微有些酸軟。
“哥哥!”小胡亥脆生生的道:“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蘇蘇救了窩萌!”
“叔叔?”成蟜道:“甚麼叔叔?”
“唔——”小胡亥仔細琢磨:“就是長得好好看的蘇蘇!蘇蘇板著臉,有點……有點可怕!不過,不過蘇蘇是個好蘇蘇!”
難道是……嬴政?
這裡的確是路寢宮,成蟜在昏迷的時候,隱隱約約看到嬴政出現在了彆館,難道那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
“成小君子,可真是能個兒呢!”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傳來,隨即是“吱呀——”一聲,太室的殿門被推開。
羋夫人從外入內,瞥斜了一眼睡在王榻上的成蟜,語氣頗為有些陰陽怪氣的道:“昨兒個才被王上趕出路寢,誰能想到小君子今日便被王上親自抱回路寢,真真兒是無上的榮光呢!”
無需大儺倀子玉佩,成蟜也能感覺到羋夫人的陰陽怪氣。
羋夫人上下打量著成蟜,看到他身上的瘀傷,還有脖頸上的“吻痕”,登時想劈叉了,語氣更是酸溜溜的道:“你可知,為何身為秦王的夫人,我會同意楚國另派人來諂媚與秦王麼?”
成蟜平淡淡的糾正:“妾夫人。”
羋夫人臉色登時僵硬了一順,仿佛沒聽到那個“妾”字,繼續道:“因著楚國派遣來的,是一個男子。身為嬖寵,你便算再得寵,也入不得掖庭後宮,也封不得妾夫人,更不要提做秦王的夫人!始終成不得我的威脅……你若是聽話,我可以讓你長久的留在秦宮,成為我的左膀右臂,一同伺候伏侍秦王,然你若是不聽話……成蟜,你們成氏隻是個落魄的貴胄,你除了這點子顏色,還會做甚麼?比你俊美,比你會耍手段的美人兒多了去,我是怎麼捧你上來的,也會怎麼親手捏死你一個螻蟻!可聽明白了麼?”
羋夫人姿態高傲的質問,話音剛落,便聽到一個低沉的男音道:“在說甚麼?”
羋夫人嚇了一跳,走進來之人正是嬴政。
成蟜卻一點子也不意外,因著他手中握著大儺倀子玉佩,耳聰目明,聽的是清清楚楚,方才羋夫人說話之時,便有一個輕微的腳步聲走到了太室門口。
成蟜太過熟悉這個跫音,是嬴政的腳步聲。
成蟜故意沒有打斷羋夫人的言辭,任由她說完。
嬴政走入內室,對羋夫人道:“你怎麼來了?”
羋夫人瞬間化身繞指柔,聲音猶如小貓一般,柔弱乖順的道:“回稟王上,妾聽說成小君子病了,還是……還是妾那個不成才的兄長所致,心中著實過意不去,因而……因而特意前來探看成小君子的。”
嬴政微微點頭,仿佛沒有質疑羋夫人的來意,又看向成蟜:“身子如何,好些了麼?”
成蟜垂頭道:“謝秦主關心,已然好些了。”
羋夫人見嬴政關切成蟜,咬了咬嘴唇,但甚麼也未敢說。
嬴政又道:“方才在聊甚麼?”
“妾……”羋夫人想要隨便扯謊糊弄過去,剛說了一個字,卻被成蟜無情的打斷。
成蟜輕笑一聲,心說自己雖然不願意惹事兒,但也不能被事情欺負到頭上來還不還嘴。
於是成蟜微笑著開口,道:“回稟秦主,羋夫人正在傳授蟜關於床笫之歡的道理。”
羋夫人的臉色一僵,尷尬的看向嬴政。
嬴政倒是平靜,果然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模樣,挑眉道:“是麼?”
“可惜,”成蟜感歎的搖頭,頗為有些惋惜的道:“可惜羋夫人入宮時日雖久,然,於此卻沒有多少經驗可以傳授,還需蟜自己慢慢感悟參透了。”
羋夫人臉色更是難看,這不就是明著說自己不受寵麼?!
嬴政挑唇一笑,頑味的看向成蟜:“哦?那寡人可是很期待成小君子的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