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色陰沉沉。
章台宮門,一輛輜車粼粼而出,是昌平君公子琮的車馬。
今日公子琮在政事堂忙碌臘祭慶典一事,很晚才出宮來,剛離開章台宮不遠,輜車突然停了下來,一個人影站在前面,攔住了去路。
“何人?!”騎奴駕士嗬斥道:“膽敢阻攔楚公子的車駕,還不速速讓開!”
那人卻不走,甚至笑道:“家主,是小人啊。”
嘩啦——
車簾子被打起,公子琮蹙眉看著對方:“是你?”
那攔住輜車之人,正是昔日裡的熊氏家宰!
家宰笑道:“家主,借一步說話。”
公子琮淡淡的道:“你已然不是我府上的家宰,我與你沒甚麼好說的,你走罷。”
家宰卻道:“當真是無話好說了麼?小人為家主兢兢業業這般多年,家主真是翻臉無情呢,說不認人便不認人,也罷……請家主看看,這是何物?”
他說著,從袖口中拿出一隻染血的帶扣。
“這是……”公子琮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震驚的道:“這是治兒的帶扣!你從何而來?!”
家宰慢悠悠的道:“家主,請移步說話。”
公子琮考慮再三,還是從車架上下來,與家宰走到街巷的偏僻之地。
“現在你可以說了罷!”公子琮道。
家宰將玉扣交給公子琮:“不瞞家主,這正是小公子的腰間玉扣。家主或許也發現了,小公子並不在家中,已然失蹤幾日了,對麼?”
“是你?”公子琮的嗓音沙啞,似乎在克製著怒火:“是你擄劫了治兒!?”
“怎麼能說是擄劫呢?”家宰笑得有些小人得誌:“小人是看著小公子長大的,關心他還來不及,又怎麼忍心擄劫小公子呢?請家主放心,小公子隻是在小人之處做客,隻要家主……乖乖聽話,小公子必然安然無恙。”
“你到底要如何?!”公子琮沙啞質問。
家宰哈哈一笑:“家主是個聰明人,隻可惜……你是個孬種!窩囊廢!”
公子琮眯起眼目,一向溫文爾雅的公子琮,眼底裡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家宰一旦撕破臉皮,便滔滔不絕的道:“我楚派熊氏,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窩囊廢?!華陽太後苦心在秦國經營的天下,都要被你們這些白眼兒狼敗光!你可還記得自己是楚人!是流著熊氏血脈,正兒八經的楚國人!而你,處處為了秦人著想,真恨不能把自己的老祖宗都給出賣了!你根本不配做我熊氏的家主!”
公子琮幽幽的道:“說了這麼多,不過在粉飾你的貪婪罷了。”
“你住口!你懂甚麼?!”家宰惡狠狠的駁斥:“我是為了熊氏好!我是為了熊氏!華陽太後老了,她老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熊氏無人撐腰,我楚派在秦國便要完了!而你們這些公子,一個個都無所作為,一個個混吃等死,你們配作公子麼!?配麼!!”
家宰平複著自己的吐息,道:“我不想與你說那麼多⒏_[]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你是聽不懂的,我的大誌向,你壓根兒無法體會!我今日前來,便是想要告訴你,公子文治在我手中,你若是想要他活命,便乖乖聽我的話,按照我說的去做!”
“你到底要做甚麼?”公子琮質問。
“很簡單。”家宰沙啞的笑道:“臘祭。”
公子琮沉聲道:“你想在臘祭上搞手段?”
家宰道:“我已然安排好了兵馬,而你負責此次臘祭慶典,隻要你給我大開方便之門,我便可以在臘祭慶典之上,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我楚派,令熊氏發揚光大!!!”
公子琮冷笑了一聲:“你的兵馬?鹹陽城守衛森嚴,臘祭慶典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慶典,是你想說兵變,便可以兵變的麼?彆說是兵變,你便算是有私兵,也開不進鹹陽城!”
家宰似乎早有準備,道:“這一點,正是我今日來找家主你的緣故……我要你對秦王進言,此次臘祭在雍城蘄年宮舉行。”
“甚麼……”公子琮心底裡咯噔一聲。
公子琮:【還真是讓長公子說準了,這些叛賊留有後手。】
此時此刻,在黑暗的街角之處,嬴政帶著成蟜靜靜的兀立在黑暗之中,遠遠的看著發生的一切。
成蟜低聲道:“哥哥料事如神,熊氏三千私兵,果然還有後手。”
家宰笑道:“家主啊家主,你真當我是一塊爛泥不成?我跟著您這麼多年,怎麼也要學一手不是麼?鹹陽城守衛森嚴,我的私兵根本開不進來,但是有了家主便不一樣了!隻需要家主對秦王進言,此次臘祭慶典在雍城舉辦,到時候,王駕、太後的車駕一起從鹹陽出發,往雍城而去,這一路上車馬遙遙,多的是動手的機會,再者,雍城的守備遠遠沒有鹹陽嚴密,想要甚麼時候動手不行?”
“原來,”公子琮沉聲道:“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雍城乃是秦國的舊都,因著是舊都,雍城之中還保留著秦國原本的宮殿,最著名的便是蘄年宮。
成蟜的大儺倀子玉佩,便是秦國老祖宗留在蘄年宮中的鎮宮之寶。
舊都的防備絕對沒有鹹陽嚴密,加之從鹹陽到雍城,一路車馬勞頓的,處處都是偷襲的機會。
關鍵在於,雍城舉辦臘祭蘄年的慶典,同樣合情合理,而且有這般的先例,隻要公子琮這個主辦人提出來,便一點子也不覺得突兀奇怪。
家宰道:“家主,不要再猶豫了,隻要你提出,秦王一定會同意,你的寶貝弟弟還在我手中,怎麼,你便不心疼他麼?”
“嘖嘖……”家宰繼續道:“治兒可是我看著長大的,文不成武不就,唯獨這小臉蛋兒生的比一般的美婦人還要豔麗,家主你可不知曉,我手裡頭的私兵,許多都是悍匪出身,一輩子沒見過婆娘,若是時日拖得長了,也不知他們會對家主的寶貝弟弟做些甚麼?”
啪!
公子琮出手如電,一把擒住家宰的脖領子,狠狠扼住:“你敢動治兒一根頭發,
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嗬……嗬!”家宰被勒的呼吸不暢,努力掙紮,臉色慘白的道:“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心頭肉也活不得!家主,我勸你還是不要與我作對!乖乖聽我的話,若是熊氏得勢,也少不得你的好處,這點子進言對你來說,隻是小小不言的舉手之勞罷了!”
公子琮雙手攥拳,臉色陰霾到了極致,仿佛隨時會電閃雷鳴一般,沙啞的道:“我會考慮,但你記住了,隻要你敢傷害治兒一絲一毫,我不會放過你!”
家宰被嚇得後退一步,與公子琮拉開距離,後怕的道:“好,家主你好生考慮,我還會再來的!”
說罷,一溜煙兒跑了。
等家宰走遠,嬴政和成蟜這才走出來。
成蟜奇怪的道:“大舅舅,你為何方才不順勢答允他?”
公子琮的嗓音還是略微有些沙啞,卻已然快速冷靜下來,淡淡的道:“臣熟悉此人的心性,疑心頗重,臣若是一被要挾立時答允,唯恐他會犯疑,反而適得其反。”
“哦,原是如此。”成蟜點點頭,心說做哥哥的都很狡詐呐!
臘祭臨近,朝議之上秦王異人果然問起臘祭慶典之事。
公子琮從班位上站起身來,拱手作禮道:“回稟王上,臘祭慶典籌備的已然妥當,隻是……”
“怎麼?”秦王異人道:“可是遇到了甚麼難處?”
“並非難處。”公子琮道:“每年臘祭都是在鹹陽章台宮舉行,因此臣以為,今年的臘祭不如安排在雍城的蘄年宮,如此一來,王上還可以帶領士大夫們前往雍城祭拜、祈福。”
“哦?”秦王異人笑道:“的確有些意思。”
他的話音一落,立刻便有人站出來應和,嬴政也在朝議之上,他坐在班位上,瞥斜了一眼那出來應和的士大夫,果然是親楚派。
“王上,卑臣以為楚公子所言甚是,這雍城,乃是咱們老秦人的根基,咱們老秦人的發源之地,若是王上可以親自前往雍城臘祭祈福,來年定然風調雨順啊!”
“是啊是啊!臣亦覺如此!”
“所言甚是!”
秦王異人不疑有他,笑道:“的確,雍城可是咱們老祖宗的地盤子,若是能去雍城臘祭,說不定寡人的病情也會有所好轉,那便這麼定了,琮兒,你準備一番。”
“臣……敬諾。”公子琮應聲。
前往雍城臘祭的事情便如此順利的定奪下來,公子琮負責臘祭籌備,一切的事物都由他來經手。
臘祭可是大事,秦王異人、華陽太後、夏太後、羋夫人、趙姬全都會參與祭祀。
這日清晨,祭祀蘄年的大部隊便浩浩蕩蕩出發,虎賁黑甲開路,氣勢極其宏偉。
“哇——”成蟜揮舞著小肉手,裝作一副很歡心的模樣:“出去頑啦!出去頑啦——太好了!太好了!”
華陽太後笑得慈眉善目:“蟜兒,好好坐著,千萬彆摔了碰了。”
“嗯嗯!”成蟜使勁點頭:
“蟜蟜嘰道啦!”
一行人到黃昏時分,公子琮便吩咐紮營,大部隊駐軍,營帳連綿而起,秦王太後等等全部下榻營帳歇息。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公子琮焦急的在營帳中踱步,走來走去,一刻也不得安寧,他平日裡老成持重,從未這般緊張不安過,掌心裡隱約都是冷汗。
嘩啦——
帳簾子被打了起來,公子琮立刻回頭去看,便見到嬴政抱著成蟜走了進來。
“一位公子,”公子琮焦急的道:“治兒那面可有消息了?”
嬴政讓公子琮答允家宰,進言前往雍城臘祭,除了將計就計,將家宰所有的後手全都釣出來之外,其實還有一個緣故。
大部隊從鹹陽到雍城,必定會車馬勞頓,事情全都是相對的,家宰的三千私兵從鹹陽到雍城,同樣會經曆車馬勞頓。
且公子文治這個人質,必然同樣會從鹹陽運送往雍城,這路上的空當,便是他們解救人質最好的時機!
嬴政那日與成蟜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一唱一和的坑了熊璋,熊璋本來就對楚派不怎麼滿意,又以為自己說漏了嘴巴,若是讓家宰聽說了這件事情,絕對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乾脆直接投降了嬴政。
正巧了,這次押送人質,便是熊璋與他的四百私兵負責。
因而想要解救公子文治,隻需要熊璋配合,完全無需費任何力氣。
嬴政道:“楚公子不必擔心,負責押運的乃是熊璋,此人已然被予策反,拉入麾下,這會子,令弟興許已然得救了。”
“但願如此。”公子琮低聲道。
晉良與公子無忌被派去接應公子文治,公子無忌點了幾個武藝出眾的門客,眾人連夜趕去與熊璋交接。
公子文治被五花大綁,頭上套著黑色的頭套,嘴巴裡還塞著布條,根本不知要去何處,慌張的唔唔使勁搖頭,卻發出不得一點子聲音。
熊璋見到前來交接的晉良和公子無忌,趕緊把人交給他們,道:“人我已經給你們帶到了,請問還有甚麼吩咐沒有?”
晉良道:“旁的吩咐眼下沒有,你們隻要乖乖聽話,到時候事成,少不得你的好處!”
“是是是!”熊璋被捏咕住,哪裡還有膽子反駁,點頭哈腰的道:“全聽將軍的,但憑將軍調遣。”
公子文治甚麼也看不到,聽聲音覺得耳熟,很快囚車便被推動,也不知要去哪裡,心裡更是發慌。
囚車一路行駛,公子文治便聽得有人低聲道:“走這邊,從這裡入營!”
“快走!快送進去!”
公子文治一聽,到地方了?可是這是甚麼地方,四下裡黑漆漆,隔著黑色的頭套能看到猶如白晝的火光,難道……是叛軍的大本營?
囚車被打開,公子文治被“粗暴”的拽下車來,推搡著他繼續往前走。
嘩啦——
是打起帳簾子的聲音。
“進去!”晉良推了他一把,道:“人已經帶到了。”
說罷,便與公子無忌退出了營帳。
公子文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被一雙大手接住,他藏在頭套下的目光一轉,一個猛子蹦起來便要逃跑,彆看他武藝不行,但動作十分靈動,簡直撒丫子便跑。
“誒吖!”一個奶聲奶氣的嗓音道:“快攔住他!彆讓他跑啦!”公子文治逃跑的步伐打了一個磕巴,這聲音……
“唔唔唔唔?!”公子成蟜?!
無錯,這奶裡奶氣的嗓音,正是成蟜發出來的。
晉良與公子無忌將人從熊璋手中交接出來,立刻偷偷帶回了營地,避開營地的耳目,從運送物資的小門進入。
公子琮看到弟弟安然無恙,還未來得及歡心,哪知道弟弟猶如一隻兔子,跳起來便跑,險些直接衝出營帳。
嘩啦!
公子琮一把掀開公子文治的頭套,突如其來的燭光照在他的眼目上,公子文治一愣:“唔唔?!”大哥?!
公子琮看到弟弟一臉的狼狽,面頰瘦弱的微微凹陷,臉上還都是血痕,連忙輕聲道:“治兒,是我,是為兄。”
說著,將他口中的布條拿出來。
公子文治恢複了自由,終於可以出聲,震驚的道:“哥……怎麼、怎麼是你們?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成蟜笑眯眯的道:“還以為是壞蛋嘛?”
“我還以為……”公子文治吭吭唧唧,最終甚麼也沒以為出來,竟然“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公子琮連忙抱住弟弟,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彆哭彆哭,好了,沒事了,讓你受苦了,都是為兄的錯。”
公子文治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的稀裡嘩啦,他臉上都是血跡,還有汙泥,被眼淚衝刷的亂七八糟。
成蟜嫌棄的道:“咦——哥哥你看,小舅舅這麼大年紀了,還哭鼻子呐!”
嬴政平靜的看著兄弟一人久彆重逢的感人場面,一點子也不為所動,淡淡的道:“楚公子,令弟給你帶來了。”
“多謝長公子援手!”公子琮深深作禮。
公子文治抹了抹自己的眼淚,這才後知後覺的覺得丟人,惡狠狠的道:“那個王八羔子呢?!老子扒了他皮!”
公子琮攔住他,道:“治兒,不要衝動。”
嬴政道:“想要殺死一個家宰易如反掌,若想連根將他身後的所有勢力揪出來,必然要等到雍城臘祭之時,才是斬草除根之日。”
公子琮道:“但憑長公子調遣。”
嬴政瞥了一眼公子琮,口中道:“楚公子言重了。”
心中卻在想:【予救下公子琮的寶貝弟親,從今往後,公子琮便會以予馬首是瞻。】
成蟜不由感歎,哥哥就是哥哥,不隻是可以一勞永逸的拔除楚派勢力,甚至還可以借此施恩於公子琮,讓昌平君這個楚派從此對他服服帖帖,簡直是一石一鳥的妙計!
“哦對啦!”成蟜似乎想到了甚麼,拍了拍案幾上的小布包:“小舅舅,這是給你噠!”
“甚麼東西?”公子文治擦了擦眼淚,將布包拆開:“女……女子的衣裳?!”
布包裡竟然疊著一條女子的裙裳,分明是伺候人的侍女樣式。
成蟜歪頭一笑,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小舅舅你被救出的事情,還不能讓楚派知曉,因此這些日子,便難為你喬裝改扮一下下啦,小舅舅你不會介意的,對罷!”
公子文治:【……我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