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差距
葉蘊年提著竹筐,把烏桃送到了胡同口,他自己用草繩栓了七八隻回去,打算給爺爺和自己吃,剩下的都讓烏桃提回家了。
烏桃提著這一筐螃蟹,其實心裡還有些恍惚,多少覺得不太真切。
和葉蘊年在一起,總是開心的,但是分開後,一個人提著螃蟹,一些隱藏在心底的、不會輕易被翻騰出來的思緒便冒出來了。
自從北京城舊貌換新顏後,大家是變著法兒慶祝,恰好這個節令,螃蟹就成了搶手貨,但現在螃蟹其實也不便宜,一家子買幾個嘗嘗也就是了,像現在這麼直接一筐,也太奢侈了。
可對於葉蘊年來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順手的。
她想起來那銀杏樹的世界,那麼美的大院,看起來葉蘊年也經常過去。
其實想想,葉蘊年什錦花園胡同的宅子,何嘗不是一般人很難夠得著的。
聽葉蘊年的意思,他家之前那些被抄了的家具,陸續都要被送還回來了,甚至連沈陽的房子,也可以繼續收租子了。
她記得葉蘊年好像提過,他家一個月的房租有幾百塊。
這麼一對比,她才真切地發現,自己和葉蘊年的差距有多大。
無論是學問見識,還是家庭背景,經濟情況,全都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太多了。
她知道葉蘊年並不會在意這些,他眼睛裡也沒這些,雖然長大成人了,但他骨子裡依然是那個單純的葉蘊年,他絕對不會看輕了自己。
甚至葉蘊年的父母,也沒有看輕自己的意思。
現在反而是她自己,心裡不免想著,願意接受嗎?
實在是差距太大了。
她不知道如果將來有一天她和葉蘊年在一起,該怎麼抹平這一切,該怎麼讓自己去適應葉家理所當然的那種生活。
到時候,她願意看到自己的媽媽和哥哥和自己過著差異巨大的日子嗎?她能接受自己因為愛情和婚姻而得到了生活水平的躍升嗎?
這樣,就好像自己羞恥地走了捷徑。
烏桃提著那筐螃蟹,腳步卻越來越慢了。
她想起來即將來到的高考,無論是從那紀錄片,還是從眼前的形勢看,高考應該是能放開的,一切順利的話,自己能夠考上大學吧。
上了大學,是不是會好一些,靠著自己,讓家裡的境況更加好起來,讓自己和葉蘊年的距離不再那麼遙遠。
這麼走著時,突然看到了前面的洛再久。
他揣著兜,站在人家屋簷下,上半身靠著牆,兩隻手閒散地揣進兜裡,看樣子等了她很久。
烏桃的腳步便頓住了。
其實這個時候,烏桃並不想見到洛再久,也不想私底下和他說話。
她想自己多多少少存在著逃避的心理,並不想去面對,不想去拒絕,更不想看洛再久不開心的樣子。
畢竟是從小一起玩的好朋友。
可顯然這個時候並不是含糊其辭的時候,他如果真有這個想法,她肯定得再次說清楚。
所以她放下了手中的竹筐,之後看著他道:“再久哥,你是找我嗎,有什麼事?”
洛再久揣著兜,肩背抵靠在斑駁的青磚牆上,微低著頭,細碎的額發垂下,半掩住他濃墨重彩的眉,也為他的眸子頭上了一絲陰翳。
他不說話,就那麼定定地看著自己。
烏桃:“沒什麼事,我先回家了。”
洛再久唇角上揚,勾了一下,嗤笑道:“有事。”
烏桃:“有事你就說唄。”
洛再久吐了口氣,仰臉看著遠處的青天,大冬天的,樹上也沒多少葉子了,天空乾淨清冽。
他這才緩緩地開口:“就是想問問你,我——”
他頓了下,望向烏桃:“我是不是有哪裡不好?如果你選擇了他而不是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到底錯在哪裡?”
烏桃聽著這話,心便微縮了一下。
她其實並不知道怎麼回答,洛再久不好嗎,他其實很好了。
隻是這種事,哪有什麼道理可言,她也沒細想過。
可是洛再久的目光卻熾烈深沉,他盯著烏桃,像是要看透烏桃所有的心思。
他聲音低而啞:“烏桃,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要聽真話,不要給我說一些敷衍虛假的話搪塞我,我想聽你的真心話。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可以,我卻不行?”
烏桃沉默地看著洛再久,過了好一會,她才終於說:“這種事,本來也沒什麼道理可言,可能是因為我看到他就會開心,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是甜蜜的,像是摻了蜜。”
“人這輩子總該有個夢想,有個希望,我小時候聽臘梅姐說紫色的玻璃糖好吃,我就覺得,吃糖一定要吃紫色的玻璃糖,哪怕我現在知道了,其實玻璃糖都是一樣的,隻是外面的包裝紙不一樣,可我看到紫色的玻璃糖,還是會喜歡,覺得它比彆的顏色更甜更好吃。”
洛再久聽聞這話,道:“可他是一個人,他不是你的玻璃糖。”
烏桃:“但是我看到他,我就覺得他是甜的啊,不需要彆的,我看到他,我就心裡喜歡,就像我吃到了紫色的玻璃糖。”
洛再久深深地盯著她,緩聲問道:“那為什麼他是那塊玻璃糖,而我卻不是?”
烏桃垂下眼,低聲說:“我也不知道。”
洛再久卻笑了笑,笑得涼薄嘲諷:“他是四合院裡出來的,要是擱解放前,他得是少爺公子了,而我就是街上拉黃包車賣苦力的板爺,這可真是不一樣。”
烏桃艱澀地道:“再久哥,不是這樣的。”
洛再久:“這就是我和他的不同,難道不是嗎?他長得又白淨又好看,女人不是都喜歡這樣的?他又有錢,父母有學問有地位,能給你所有你得不到的,能讓你從大雜院裡走到四合院,瞧瞧這一筐螃蟹,多好啊,蘇州來的吧?我費了大力氣也弄不到這麼好的!”
烏桃心裡難受極了。
她去了葉蘊年父母的西郊大院,那裡的一切仿佛一個童話世界,距離她太遙遠了,這些都提醒著她和葉蘊年的差距。
其實她心裡何嘗沒有徘徊,她隻是喜歡葉蘊年,想努力抓住那種美好的感覺,但是現在,她卻那麼直接地看到了兩個家庭的差距,真的差距太大了。
現在,洛再久卻這麼說。
這讓她忍不住想,真的是因為這個嗎,真的是因為這個嗎?
洛再久火熱的眸光緊盯著烏桃:“我說對了是不是?他就是你的期望,你做夢都想過那樣的生活,你和葉蘊年在一起了,你就能得到那一切了,你其實喜歡的不是他,而是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光環,其實那個小白臉除了家庭出身,還有什麼,他無非就是會做幾道數學題,這有什麼了不起?”
烏桃笑了下:“你這麼說,讓我怎麼回答你?這樣貶低他,你心裡好受了是嗎?如果這樣,那你隨便說,放心,他並不會在意這些。”
說完,她就要提起那筐螃蟹回家。
誰知道剛要提起,洛再久卻突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氣猛烈巨大,這讓烏桃一驚。
她下意識掙紮,卻並不能掙脫。
她咬牙:“洛再久,你要做什麼?這是我家胡同裡,你要是真敢隨便胡來,我可就叫了!你瘋了嗎?”
洛再久大口喘著氣,穿著工裝上衣的寬厚胸膛劇烈起伏著,他咬牙望著烏桃,眸底深處有異樣的情緒在攪動。
他艱澀地乾咽了下,喉結滾動間,終於咬牙道:“烏桃,其實我知道,我知道你和他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北大紅樓,那一天,你跑去我們的地盤撿煤核,我帶著幾個人去追你,你躲進了北大紅樓,就是他幫你遮掩了,對不對?”
這些,也是後來,當葉蘊年陪著烏桃走在橋上時,他才突然想明白的。
他的眸光變得悲傷而無奈:“當我走過北大紅樓的時候,你就躲在他的身邊,是不是從那個時候,我們就注定擦肩而過了?所以後來無論我怎麼努力,在你心裡,我和他還是不一樣的。”
他的聲音也沉痛起來:“小時候,你讓我讀書,給我講白雪公主的故事,我覺得沒意思,可是你卻很喜歡,我知道那個故事是葉蘊年講給你的,我也知道,葉蘊年就是那個故事裡的白馬王子,而我,就是裡面的小矮人,對不對?”
或許是洛再久的樣子太難過了,以至於烏桃並沒辦法再生氣,也沒辦法一走了之。
她望著他道:“再久哥哥,喜歡這種事情,真得很複雜,許多情緒我也並不明白,可是在我眼裡,他真得很好,不光是因為他的學識和家世,還因為他就是他,反正各方面都很好,我看到他就覺得,他是一縷陽光,讓我黯淡的人生變得明亮起來,讓我覺得夢都是甜的,也讓我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
她想起來自己剛才的猶豫,終於還是道:“他就是注定站在陽光底下的人,我覺得他就是我的夢想,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當然也許這並不是全部,也許還有我也說不明白的彆的什麼,反正這就是我的心情。”
“人生真得好苦,我們經曆了那麼多事,為什麼不能努力讓自己心裡好受起來,他讓我覺得空氣都是甜的,那我就想和他在一起,這個需要問為什麼嗎?”
當烏桃這麼說的時候,洛再久眸底的光一點點黯了下去,他鉗製著烏桃的手也終於鬆開了。
烏桃垂下眼睛,輕輕地說:“對不起,再久哥,我們真得不合適,其實即使沒有葉蘊年,結果也是一樣的,我希望你能夠過得好一些,如果我能做什麼讓你高興,讓你生活好起來,我是很願意做的。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一個人,我能分辨得清楚。”
說完這個,她再沒看洛再久,低頭拎起那筐螃蟹,提著回家去了。
回到家裡時,孟士萱正在家咬著筆頭寫稿子,看到她回來了,忙跑過來問:“怎麼樣了,順利嗎?他爸媽怎麼說?”
烏桃:“挺好的。”
說話間,孟士萱已經看到了那一筐螃蟹,一下子驚呼出聲:“呀,這麼多!從他家拿的?”
烏桃:“嗯,他爸爸單位食堂的。”
孟士萱:“真好!這個螃蟹好,這是蘇州的,以前我們北京都吃勝芳的,現在勝芳沒了,又吃白洋澱的,白洋澱的我覺得一般,不如南方的好吃,這種蘇州螃蟹吃起來味道好!”
烏桃看孟士萱那麼高興,笑了笑:“你喜歡吃,那我們今天燉了,我是想著,給大院裡各家每家分兩個,剩下的自己吃好了。”
孟士萱自然是樂意,再沒什麼說的。
烏桃看她這樣,心裡也喜歡起來,孟士萱經過了這麼多事,現在看到一頓吃的都饞得像貓兒,圍著螃蟹打轉,其實這樣未嘗不好,說明她是真得走出來了。
果然這個世上沒有什麼傷心事,時間總是能讓人忘記一切的。
晚間時候,寧妙香和青桐回來,問起來,青桐是覺得還好,寧妙香卻鬆了口氣:“看來他們家人都挺好的,也沒什麼門第之見,烏桃好命,以後不用愁了,這輩子算是有倚靠了。”
烏桃聽著,卻是覺得,並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並沒反駁。
這時候街坊也回來了,寧妙香把家裡的螃蟹拿了來,一家分了兩隻,又親自拎了四隻,給了烏桃姑姑兩隻,給了臘梅家兩隻。
回來後,寧妙香眉飛色舞的:“他們一個勁地打聽蘊年家什麼情況,那樣子,嘖嘖嘖,羨慕死他們吧。”
螃蟹很快就蒸上了,這時候正是螃蟹最肥的時候,又新鮮,隻吃得人滿口鮮,一家子都讚不絕口,可算是吃了一個痛快。
收拾過後,外面風卻大了,外面防震棚上放了一些雜物,蓋了塑料油布,彆吹得撲簌簌響。
寧妙香怕晚上風大了,或者下雨,就讓青桐過去收拾收拾。
孟士萱見了,也要幫忙,寧妙香:“你們做這個乾嗎,進屋歇著吧,和烏桃一起看看書,工作了一天累得慌的。”
烏桃便拉著孟士萱進屋了。
進屋後,門窗關緊了,外面風聲才小一些。
進屋後,孟士萱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留了一個心眼,你那本書,我沒直接拿著過去問編輯,怕惹出事來,我就說我看到過這麼一本書,裡面是什麼什麼樣子,你猜怎麼著?”
烏桃:“怎麼著?”
孟士萱:“他那臉色當時就變了,一直追著我問詳細的,我有些害怕,便含糊著說,他問我哪兒看到的,我看這架勢,哪裡還敢說,就是前幾年看到的,有些已經記不清了,他卻非逼著我把自己記得的抄錄下來。”
烏桃:“啊?他還說什麼了?”
孟士萱:“後來食堂吃飯時候,我就試探著了下,聽他那意思,我說的這個版本從來沒有過,而且感覺還信息量挺大的,如果是真的,應該有非常大的價值,他一直讓我努力回憶,又問我到底在哪兒看的,說要去找對方問問,希望能找到這本書。”
烏桃:“這樣……那就是說這個版本很稀奇了。”
現在她聽孟士萱經常提起,約莫也知道紅樓夢分各種版本抄本的,反正很複雜。
孟士萱:“不知道,我覺得咱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不能隨便和他提這件事,萬一惹出麻煩來呢?”
烏桃連連點頭,雖然現在已經不鬨那些事了,平反了,但是聽她這樣子,這個版本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真惹出麻煩來,那就大了,還是小心些。
她想了想:“要不這樣吧,你就隨便抄錄一些情節,就說你回憶的,到時候給他交差吧。”
孟士萱:“我就是這麼想的!隨便看幾眼,然後用我的話複述複述,抄錄下來給他,算是對得起他了。”
她想想,歎了口氣:“其實他人倒是還挺好的,但這種事真是怕啊,而且他當時那個表情太鄭重了,感覺像是什麼大事,我都被嚇到了!”
烏桃:“那咱們怎麼也得小心點,萬一這裡面和反動分子有關係,到時候人家問我們書的來曆,我們哪說得清呢,我說鐵路邊撿的,也沒人信!”
孟士萱:“對,我也這麼想的,等我抄一點給他後,你就收起來,以後這本書可彆讓人看到了。”
烏桃:“是,還是得小心,現在說是一些冤假錯案在平反,但誰知道呢,萬一再來一場,咱們就全完了。”
這麼說話時,就聽得外面地震棚上有動靜,隔著窗戶看過去,就見青桐爬上了地震棚,在給地震棚加固,收拾。
外面風呼啦啦地吹著塑料油布,青桐的剪影格外高大。
孟士萱看著那風中的身影,感慨:“真羨慕你,有個哥哥,我看家裡什麼事你哥哥都能擔著。”
烏桃:“我哥人是挺好的,從小就對我好。”
外面刮風更厲害了,又聽到潘奶奶的說話聲,想讓青桐幫幫忙。青桐痛快答應了,矯健地跳下去,過去幫忙潘奶奶了,之後便是潘奶奶和青桐說話的聲音。
孟士萱越發歎道:“如果我有一個哥哥,就算家裡出事,我也不至於鬨到這一步了。”
烏桃:“沒事,以後我哥就是你哥,讓他保護我們兩個!”
孟士萱便笑了:“行,反正我現在也跟著你叫哥了。”
這麼說著話,兩個人拉開電燈,打開了書一起看,烏桃現在已經把微積分部分看完了,開始看一些論文資料,那是葉蘊年找給她的,說都是國外比較先進的觀點,他翻譯過來的,可以開闊視野。
孟士萱湊過去看了一眼,她不太看得懂,但是烏桃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當下也是佩服:“你跟著葉蘊年,學了不少東西。”
烏桃:“嗯,是啊,他很厲害,懂得太多了,他現在在中科院給他爺爺當助手,什麼都知道,很多大學裡沒有的資料,他也能弄到。”
說到這裡,她突然想起來洛再久說的話。
洛再久質問她,為什麼和葉蘊年在一起,是不是葉蘊年給自己的那些好處。
她心裡知道不是的,她隻是喜歡,隻是向往,和葉蘊年在一起,她是真得開心。
但是,她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葉蘊年之間,差距真得太大了,無論是哪一方面,葉蘊年都比自己強大太多,都是處於一個自己仰望的位置。
這樣的關係,真得平等嗎?她真得能確認,她對他的向往和喜歡,不曾摻雜一點點彆的什麼?
孟士萱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烏桃,怎麼了?”
烏桃:“士萱,我問你一個問題。”
孟士萱:“嗯,你說。”
烏桃:“你覺得,擁有愛情的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應該平等的啊?”
孟士萱想了想:“應該是吧。”
烏桃:“那我和葉蘊年之間,平等嗎?”
孟士萱:“你是不是覺得,他家世各方面都好?”
烏桃點頭:“是的。”
這樣的人家,幾乎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
他又是那麼好的一個人,無論是性格,樣貌,還是才學,都是一等一的。
可以說,烏桃無法從他身上挑出任何一個缺點,烏桃面對這樣的葉蘊年,幾乎是被傾軋的。
甚至於烏桃自己取得的一些小小進步,都是因為葉蘊年的指點,這個人幾乎包容了她所有的精神世界。
烏桃把自己的心思說給孟士萱:“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他那麼好,我卻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就是他太好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也不知道孟士萱能不能聽懂。
然而孟士萱卻道:“這個我明白的啊!”
烏桃:“你明白?”
孟士萱看了一眼烏桃:“烏桃,我們打小兒家境不同,所以性子也不同,但有一樣我們其實沒差彆,其實都是驕傲和要強的人,那些隱藏的性格,平時看不出,可到了關鍵時候就能看出來了。比如說我,其實以前我和王培鑫打打鬨鬨的,我也是挺喜歡他的,他也喜歡我,如果將來一切順利,我們參加工作了,沒準就能處對象了。但是,現在我家裡出事了,我就不樂意了。”
烏桃明白了。
驕傲的孟士萱,並不願意讓人可憐,所以遇到那個驚訝看著她的王亞湘,她不假辭色,同樣的,她也不願意王培鑫同情憐憫地看著她,對她施以援手。
也許因為還是有些在乎的吧,所以不太願意在王培鑫面前接受這個落差。
孟士萱歎了一聲:“至於你呢,你從小受了那麼多苦,但一直很努力上進,我相信你是能靠著自己拚出一片天地的人,葉蘊年固然好,但你其實還是希望將來的另一半能夠和你更平等,而不是讓你仰望。我們都不是希望靠巴結人來獲得好處的,也彎不下這個腰。”
烏桃聽到這裡,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孟士萱:“不過我覺得你也不用想太多,葉蘊年對你多好,他也應該是真心對你好,你又喜歡他,想那麼多有什麼用?總不能因為自己那點心思,就乾脆不和他處了吧?”
烏桃:“你說得對,我肯定不舍得的,但是我得想明白自己的心思。”
孟士萱:“那你現在是什麼想法呢?”
烏桃:“我是聽說可能明年就能放開高考了,我們現在就得一起努力學習,將來我們考上大學,接受更好的教育,努力提高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優秀,將來接觸得多了,眼界開闊了,擁有了自己的世界,也就不會去在意這些了。”
說白了,就是要提高自己,讓自己更從容更自信。
至於和葉蘊年,她就這麼處著,將來有一天,她自然會克服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或者克服自己現在的心結。
孟士萱:“你說得對,我們主編消息靈通,說前幾天和其它幾個報社的編輯一起喝茶,人家提過,海裡正開會,商量這個放開高考的事,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都有機會,所以我們現在可得一邊工作,一邊努力。”
這一年冬天,孟士萱的爸爸結婚了,孟士萱倒是不鬨性子了,由烏桃陪著去參加了婚禮。
孟士萱爸爸的積蓄本來是有一些的,不過都用作了彩禮,結婚的錢當然打算花那個存折,被孟士萱拿走後,他也沒法要回來了,最後沒辦法,這次結婚的錢還是女方家裡出的。
孟士萱看了看,那後媽年紀輕輕的,比她大十歲,據說是以前處了個對象,結果成分不好,就這麼被耽誤了,現在遇到了孟士萱爸。
孟士萱爸不到四十歲,雖然年紀大一些,但級彆在那裡,人看著不老,還算周正,對女方來說,也算是一個好女婿。
孟士萱爸讓孟士萱叫阿姨,孟士萱淡淡地叫了。
本來結婚時候,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孟士萱鬨場,不過孟士萱當然沒有,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婚宴上,孟士萱和烏桃痛快地吃了一頓,後來離開的時候,孟士萱才說:“我現在想得很明白,反正我拿到錢了,他不找我麻煩,我就值了,我以後的各種手續還有撫恤金,他不給我搗亂,咱們就相敬如賓著,鬨性子沒用,要到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烏桃聽著,心想孟士萱這想法好,真是想開了。
誌氣什麼的靠邊站吧,要緊的是討得好處,先把這個爸爸放籃子裡就是了。
而孟士萱爸爸也再次來過大雜院,和寧妙香談了談,意思是讓孟士萱去住宿舍。
他的想法倒是好猜,孟士萱去住宿舍的話,大家說起來就是孩子長大了工作了住宿舍了,但是如果借住彆人家,那他臉上就不太好看了。
孟士萱不舍得走,烏桃也不舍得讓她走,不過孟士萱也覺得自己長期住下去也不合適,畢竟江家就兩間房,回頭青桐如果處了對象娶媳婦什麼的,這住房的事就得重新衡量了,她老住這裡,也妨礙人家。
所以過了年後,孟士萱也就搬走了,搬去宿舍。
搬宿舍的時候,青桐特意請了假,幫著收拾了行李,又和烏桃一起把孟士萱送過去,去了宿舍裡,把各處都看了看,又給她訂了幾個掛鉤,扯好了晾衣繩,把煤球什麼的都給安頓好了。
烏桃看了看,宿舍大院倒是方便,下面有食堂,能吃飯,食堂的飯菜價格當然不如地安門大院,不過總不至於餓到人。
烏桃看了看道:“離我家不遠,有時間你就過去,到時候我給你做好吃的。”
孟士萱:“行,我知道,放心好了!天天吃食堂我得膩死,到時候就過去改善了!”
烏桃看著她那仿佛沒心沒肺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她覺得孟士萱逐漸回到了以前的樣子。
而過了年後,大雜院裡的氣氛也比之前更熱絡了,以前被遣返的都可以回來了,很多以前的冤假錯案陸續平反了。
大雜院裡一下子熱鬨起來了,之前下鄉的順子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媳婦兩個孩子,洪編輯一家也回來了,說是政策落實了,不過洪編輯成了瘸子,人瘦成了乾,走路都得拄著拐杖。
潘爺已經退休了,平時不去單位,就是偶爾過去指點指點徒子徒孫,他沒事就聽半導體,然後擺著小板凳給大家說,中央又開了什麼會,有什麼決定,接下來要怎麼樣,說完國內還要說國際,說南斯拉夫訪華,說現在國際形勢,再說說小日本說說台灣。
青桐漲了工資,一個月八十多了,烏桃轉正了,工資到了五十多,偶爾有獎金能有六十塊,家裡日子越過越好了,隔三差五也敢去肉鋪跟前轉轉了。
寧妙香開始叨叨著讓青桐處對象,到處求人介紹,姑奶奶又時常光顧烏桃家門,一會說這裡有個什麼姑娘好,一會兒說那裡有個什麼姑娘好,不過最後一個都沒成。
寧妙香私底下一攤手:“老大不小了,我等著抱孫子呢!”
青桐卻是說不急的,他覺得這幾年是正乾事業的時候,犯不著,他在琢磨著把自己家的地震棚改造成正經房子。
現在各家各戶孩子都要大了,到了娶媳婦的時候,那些下鄉的知青回來的開始尋覓著安家落戶找工作,沒回來的也在打聽著怎麼托關係找門路回來。
原本空空落落的大雜院一下子熱鬨起來,雞飛狗跳孩子跑的,各家原來的房子住不下了,就把腦筋動到了地震棚上。
要說這地震棚原來是公共用地,可是那時候大家不是都搭了嗎,搭了就不會撤了,現在地震棚本來自家用著放雜物,既然能放雜物,為什麼不能住人呢?改改就行了。
這其實是一個創意,一個有著嚴謹推理過程的創意,最後導向的結局便是大家理所當然地把地震棚拆了給自己蓋一間房子。
至於原本的公共空間怎麼消失的,大家的房子怎麼來的,好像沒人去追溯了,反正都占便宜了,管那麼多乾嘛?
洪編輯家沒占便宜,他家沒趕上蓋地震棚,可那也沒法,他回來晚,院子裡真沒地兒了,不過洪編輯本身沒什麼脾氣,現在更沒脾氣了,至於洪編輯媳婦,現在整個人呆呆的,一點沒以前的潑勁兒了,看人的時候畏畏縮縮的,倒像是誰要害她。
大家暗地裡議論了幾次,好笑,又覺得挺可憐的,隻能搖搖頭歎一聲。
這年頭,誰家能知道誰家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烏桃坐在窗前看書,偶爾間抬頭看看院子裡的動靜,將一切收入眼底,再低頭時,在那密密麻麻的數字公式中,仿佛看到了人類最鮮活的一頁。
她想,人類是一個深邃的命題,脆弱卻又頑強,哪怕經曆了多少苦難,依然能夠很好地複原,會像沒事人一樣,搬個板凳,坐在陽光下曬著太陽,侃著大山。
胡同裡隨便一個遛鳥大爺,刨一刨,沒準都能給你刨出一部鮮活的中國近代血淚史。
可大爺沒想這麼多,他提著鳥籠子,抖擻起來精氣神,慢條斯理地邁著步子,還是得去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