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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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著牛肉的盤子從身側遞了過來。
神廟裡一共就那幾個盤子, 不用想就知道怎麼回事。
“這是做什麼?”
時淺渡斜眼一瞥,不正經地挑起了眉頭。
她存心揶揄:“把信徒供奉給你的東西轉手就給了彆人,這不太好吧?”
神明並不在意她故意的調侃。
祂道:“身為神明, 當然擁有隨意分配供品的權利。”
還冒著熱氣的烤牛肉, 又往前遞了一點兒。
祂蹲在時淺渡身邊:“你知道我不需要食物。”
所以祂拿到烤肉之後, 第一時間就來神廟後面找她了。
“我想,你應該也餓了。”
“唔。”
時淺渡狀似不經意地應了一聲。
眼珠轉動,用餘光睨祂。
看來還知道想著她嘛。
這還差不多,不枉她勞心費力救祂。
她心裡沒那麼不爽了,嘴上卻沒鬆口。
“可惜我現在不餓。”
男人道:“你又不開心了。”
“……”
這個“又”字用的很靈性。
時淺渡扭頭看向神明。
手掌撐住下巴,距離祂的臉頰不超過兩寸。
她眼角微微上挑, 笑問:“我如果真生氣了,你怎麼辦?”
神明近千年來處處護佑子民, 但哄人高興這事……
確實沒經曆過。
祂回想回想子民的生活。
讓人高興, 無非就是買點吃的喝的穿的玩的, 或者說說逗人開心的俏皮話。
俏皮話祂不會說, 但祂可以實現子民的願望。
於是祂答:“你有什麼願望, 除去生老病死, 我都可以幫你實現。”
她能有什麼願望呢?
時淺渡眉頭微斂,沒多細想, 回避了祂的話。
她不以為然地白了神明一眼,轉而否認道:“願望就免了,我有什麼可不開心的?你不需要我動手做什麼, 讓我省不少力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先前讓你費心了。”
神明能察覺到她仍然不悅,隻是那股不悅沒有強烈到讓祂聽見。
嘴上說高興、實則相反,她是在……陰陽怪氣?
祂把盤子放在地上, 彎腰看向時淺渡。
以草繩束起的黑發隨著祂的動作,柔柔掃過肩膀。
“你對我很不滿。”祂很平靜地問,“是我哪裡做的不好嗎?”
“……”
時淺渡沒有立刻回話。
身為神明,恐怕沒有比祂做得更好的了。
善良,無私,愛著所有子民。
“沒有,你做的很好。”她不想繼續,便指了指神廟裡,岔開話題,“他們不用你幫忙了嗎?”
“他們能照顧好自己,何況還有官員李大人主持局面。”神明很有耐心,任她怎麼變幻話題也不在意,“相比較之下,我應該多關心你。”
時淺渡唇角一彎,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鳳眸直直盯著神明沉靜的面容。
“噢。”她有些幼稚地歪歪頭,懶洋洋地笑問,“為什麼呢?”
神明沉默片刻,冷清的面容微動了動。
才融入人類社會,就算是神明也難以立刻把握人與人之間微妙的“度”。
半晌,祂答:“你看起來不像他們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
“……”
時淺渡眉眼彎彎。
心說,很好。
這是在說,她對燒火做飯之類的一點兒都不在行唄。
就算這說的完全沒錯……
握緊的拳頭“咯嘣”響了一聲。
“不過,你不用擔心。”神明摸摸她的黑發,“以後我可以照顧你。”
祂的嗓音淡淡,沒什麼情愫,甚至連語調的波動都沒有。
但就是會給人一種溫柔感。
好像祂會寬解一切、包容一切。
祂永遠不會放棄祂的子民。
何況眼前的人,還曾在危難時刻拯救祂的性命。
儘管……她是個自稱為信徒的小騙子。
“……”
時淺渡發誓,她剛才是想胖揍這男人一頓的。
但她又被神奇地哄好了,雖然還是……
有些微妙的不爽。
她“嘁”了一聲,從係統空間裡翻出來一包草莓夾心糖。
撥開糖紙,把軟糖丟進嘴裡。
頓時,清甜微酸的味道在口中炸開。
“我能照顧的好自己,又不是個小孩子。”她把盤子往旁邊推了推,撇了撇嘴,“我有吃的,也吃不慣這個,還是去給彆人吧。”
“那好吧,你什麼時候需要食物再跟我說。”
神明妥協了。
正當祂再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有人從神廟中小跑過來。
祂手指立即一撚,盤子上的牛肉倏地消失了。
若有人時時刻刻盯著烤肉的火堆,會發現那邊突然多出一塊肉。
“公子!”
小姑娘探出個頭。
看到那道高不可攀的身影後,又往後退了一步。
時淺渡的角度看不見她,但能看到地上一個水坑的倒影。
隻見她蹭掉臉上沾的泥漬,又細細地捋順了自己的頭發,像每個年輕的小女孩一樣,在意自己的外表,希望可以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小姑娘把自己打理得乾淨利索一些,重新邁步走了過來。
耳根微微發紅,害羞卻不扭捏。
她率先看見了光掉的盤子,有些欣喜,脫口而出:“您吃完了,太好了,我還以為您這樣的人不會喜歡我們這些的粗衣惡食……”
說到這兒,許是覺得這麼說不太好,連忙頓了一頓。
她抿抿嘴唇,小心地解釋了道:“我是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您這樣的……高潔的人,就像是神明下凡一樣,沒有彆的意思。”
神明不覺得冒犯,更不會因此而不悅。
祂點點頭:“我知道,你不用緊張。”
小姑娘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
她雙手背在身後,沒有再往前走,一直保持幾米的距離。
“那個……我叫白露。”
“很好聽的名字。”
“真的嗎?”她笑得更開心了,“我娘說,生我的那天早晨露水很重,就直接叫白露了。”
提到父母,白露拍拍胸脯,鬆了口氣的樣子。
她眼裡沒有悲傷,想來並沒有在洪水中失去雙親。
“還好爹娘半個月前出了趟遠門,不然還不知道……”她低聲嘟噥兩句,抬頭看向神明時,眼睛亮晶晶的,“我今早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多虧了您向神明祈禱保佑我們!希望神明保佑,爹娘在外鄉沒有遭到洪災,我們能早點見面!”
長河綿延數百裡,汛期沿河的郡縣都受到了影響。
不過,隻有腳下的縣受災最嚴重。
其他地方有決堤的情況,但傷亡數量不多。
神明回想起祂去過的幾個郡縣,眉頭輕輕地斂了下,又很快鬆開。
祂淡聲說:“其他郡縣受災不重,神明會保佑大家。”
時淺渡又撇撇嘴。
可不是嘛,神力耗儘也會好好保護子民。
她站起來,拍了拍沾了泥土的褲子。
“你們聊吧。”
白露被嚇了一跳。
神明身穿寬袍,微暗的光線中,完全擋住了身後坐著的人。
她這時才猛地發現,這兒還有第三個人一直在場。
因操持家務而粗糙的手指攪在一起,顯得很無措。
小姑娘臉上多了絲尷尬:“對不住,原來您在跟人說話……打擾到你們了。”
說完,她快步轉身。
步子太急,被石頭絆了一下。
“啊!”
“小心。”
神明上前一步,穩穩地扶住她的手臂。
這正是這麼一碰,感覺到了比常人更高些的溫度。
祂眉頭微斂:“你染上風寒了。”
不等人反應,祂手腕一翻,食指與中指並攏,溫而有儀地用指背碰了碰小姑娘的額頭。
白露害羞地垂眼,自己也摸了摸臉。
確實比平時熱,難怪下午一直有點兒不舒服。
她抬頭,瞧見了神明微斂的眉。
對方神色依然冷冷清清的,沒有焦灼。
但她就是知道,公子是在意的。
她不想被人擔心,便咧嘴笑起來,露出些還未褪去的稚氣:“您不用擔心,我命硬,以前也染過風寒發過熱,我爹給我用了土方子,七八日就熬過去了。”
在這時候,發燒是能要人命的病。
尤其是小孩和老人,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很容易送命。
硬熬個七八天,她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隻能說,十來歲的年紀一連燒七八天,能活下來還沒燒傻,真是命硬。
她肯定知道風寒的危險,更知道生熬的過程有多痛苦。
可她沒有一點慌亂,還反過來安慰彆人。
這小小年紀的,未免懂事的過分了。
時淺渡感到悲哀,眉宇軟下一點。
她想,肯定是百姓們一連扛著雨水抗洪幾日,筋疲力儘,抵抗力下降,今天又泡在洪水裡幾個小時,突然獲救放鬆情緒,一下子就病了。
雖說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但現在就開始發燒,八成與瘟疫無關。
她的係統空間裡有感冒清熱的藥,對付風寒綽綽有餘了。
不等她開口,就有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神使大人,我爹還有李大人他們好幾個人全都病了,身上燙的厲害,您看這……”
時淺渡估摸一下自己的清熱藥,肯定不夠很多人一連吃上好幾天的。
如果不能醫治所有人,那還不如不拿出來,免得引起紛亂。
如此一想,她沒有說話。
還是等有人病得厲害、草藥不頂用時,再拿出來用吧。
“我去看看大家。”
神明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時淺渡。
祂的嗓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今晚我得照顧大家,你若沒生病,就早些休息吧。”
外人耳中再正常不過的話,被時淺渡聽出了彆的意思。
神明是在說,今晚沒辦法讓她枕著睡覺了嗎?
算是在跟她……請假?
她勾起唇角,心情愉悅:“好,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神明搖搖頭:“我能應付得來,你好好休息。”
祂說罷,便跟白露和青年兩人一起,快步去了神廟前廳。
下午眾人剛剛活命,該休息的休息,該睡覺的睡覺,全都沒在意那麼多。
直到剛才分牛肉,眾人才紛紛活躍起來,也就發現了病症。
“您來了,快看看大人吧!”
“我們向神明大人祈禱,可以讓我兒子的病好轉嗎?”
“神明既然護佑我們,那肯定能治好的吧?”
“我哥下午的時候就不舒服了,不過他一直不讓我說,怕大家擔心……”
“神明保佑,希望我們都能沒事,希望朝廷趕快派官員過來!”
“咳咳咳……求神明保佑我……”
這個時代,太多人因為風寒發熱得不到良好的救治,轉為肺炎最後喪命了。
此時太陽落山,天色越發地暗了。
氣溫轉涼,山外漆黑。
淹到半山腰的洪水遠沒落下,水流聲不絕於耳。
洪水、荒山、疾病……
任誰在這樣的環境下,都會感到害怕。
唯有神廟庭院裡的火堆,燃著暖橘色的光,給人們帶來一絲溫暖。
“神明”就像這點暖光一樣,是眾人的希望。
那麼殷切強烈的期待化為神力,源源不斷地帶給神明力量。
“大家聽我說。”
神明立於神廟中央,神廟內外的百姓全儘可能地聚集過來,安靜地聽祂講話。
他們眼裡映著月光或火光,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迸發出祈求。
“他們是感染了風寒,隻要有藥就會平安無事。我會去山裡采藥,大家不要著急,在神廟中等待即可,他們最後都會沒事的。”
祂聲音不大,微涼而沉穩,自帶一股讓人相信的魔力。
“可是……山裡這麼黑,您……”
有人發出擔憂的聲音。
神明搖搖頭:“不用擔心,我常年侍奉神明,至少在這座山上,可得神明護佑。”
百姓們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了。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焦急褪去,重燃期待。
“所以我爹肯定沒事對嗎?感謝神明!”
“太好了,太好了!”
“您在山上一定要小心!”
身為神明,縱使有無儘神力,也無法改變人的生老病死。
生病、死亡和衰老,是無法逆轉的。
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不在能力範圍之內。
祂無法憑空讓土地裡長出草藥,但祂速度極快,瞬息千裡。
加之祂對附近幾個郡縣比較熟悉,去其他幾座山上采藥,並非難事。
時淺渡不擅長家務,更彆提在古代用柴火熬藥做飯了。
於是,她沒多做什麼,回到了隱秘的石室中。
打開係統,就能看到神明采來幾種草藥,指點百姓用藥。
看祂親力親為地觀察子民的病情,絕無嫌棄。
看祂對每一個人都充滿關懷。
祂能從“佑護子民”這種事裡找到樂趣。
或者說,祂就是為了保護祂的子民而活著的。
而人們相互照顧,在危難艱難時,沒有再起內訌。
神廟內外忙忙碌碌,也井井有條。
“公子你過來看看,露丫頭燒的越來越厲害了!”
神明正在一旁指點人熬藥,聽見喊聲,快步走了過去。
祂單膝跪地,蹲在白露身邊,用指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比先前燙太多了,放任下去,恐怕會燒壞腦子。
祂從祭台上撕下一塊布,泡了冷水,擰乾些,敷在小姑娘的額頭上。
“這樣能舒服一些嗎?”
入夜後,白露燒的厲害,面頰又紅又燙,就連呼出來的都是熱氣。
熟悉的感覺讓她想起十歲那年頭暈腦脹、渾身虛弱躺在床上的無力感,她家裡窮,就隻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爹帶回來的土方子上。
土方子被吹得再好,也不可能比抓藥管用,不然藥鋪不是早就沒人買藥了?
她怎麼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那時,幾次燒得失去意識,感覺馬上就要死了……
回想起那時的事,她害怕得很,眼裡忍不住冒出些水光。
即便如此,她還是點頭,勉強衝神明笑了笑。
“好多了,您彆擔心我,去看看彆人吧。”
“你燒得最厲害,大家都在擔心你。”
神明從一個婦人手裡接過藥湯,扶了下小姑娘的手臂。
祂說:“藥好了,你先喝吧。”
“……”
白露這回沒有推拒謙讓,撐起沉重的身體。
她能聞見苦澀到讓人作嘔的氣味,但沒有半點猶豫,端起碗一飲而儘。
這可是她吃不起的藥啊,怎麼能浪費?
大概是心理作用太強烈,她喝完藥立刻覺得自己好太多了。
靠牆坐穩之後,小姑娘偷瞥旁邊好幾眼。
隻見如玉般冷清的男人蹲在衣衫襤褸的百姓之間,神色沉靜淡然。
一襲白衣染上泥土灰塵,但他絲毫不在意,依然平等地對待每一位跟他說話的百姓。
無論男女老少,都一視同仁。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公子。
對他們這樣窮困的人,全都那麼好。
她突然想到在神廟後面看到的女孩。
女孩比她大不了幾歲,那時正跟公子單獨相處,離開時也特意說了話……
她用衣裳把手指蹭乾淨,然後輕輕地拽了拽男人寬大的衣袍。
神明回頭:“什麼?”
“公子,傍晚跟您在神廟後面的姐姐,對您來說……是不是不太一樣啊?”
小姑娘的臉因為發燒紅彤彤的。
她眼睛眨了又眨,露出幾分八卦的神情。
同時,到底是希望自己也能嫁個好人家,心底溢出些許羨慕。
聞言,躺在石室裡打瞌睡的時淺渡揉了揉眼睛。
她眉頭玩味地挑起,等著祂回答。
神明頓了一下。
祂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
祂想起她陪祂說說話、幫祂處理手上的傷口;
想起自己一身傷,被她溫柔地抱在懷裡;
想起她執起自己的手掌,輕輕吻祂的手背。
她說:你守護子民,我保護你啊。
她那時笑得格外好看。
眉宇舒展,古井無波的眼底浮出一點點暖意。
但轉瞬即逝。
祂想,祂身為神明,無條件愛著所有子民。
不論是她信奉祂,還是祂愛護她……
都理所應當。
高潔的神明沉默半晌,用微涼的嗓音說:“我追隨侍奉神明,與神明一樣,平等地愛著每一位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