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晉江獨家發表/禁止一切盜文/莫八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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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舒然的神情愈發古怪, 看看白逾明,又看看以紗布蒙眼、淡淡面衝著自己的時淺渡,視線往下一掃, 略過那把剛殺過人的“拐杖”。
最終重重咳嗽了幾聲, 沒有把真相給說出來。
他真是太期待白逾明知道事實的那天了,臉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得,我不跟你們廢話了,還有事, 走了。”
他回到車上, “哢哢”地把車窗搖了上去, 也不等人說句再見,掉頭就走。
白逾明看著車離開的背影, 問道:“時小姐, 我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
他說話比較直接,很少拐彎,從前沒少得罪人。
時淺渡自然知道鄭舒然那“詭異的沉默”是因為什麼。
她笑了笑:“沒有, 彆多想, 鄭舒然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
“那就行,彆待會兒我什麼都靠著您,最後還給您得罪了人。”
白逾明小小地鬆了口氣。
他抬手扶住時淺渡的手腕,嘴上不停歇地給她指路。
“這兒是門檻, 您抬腳邁過去, 小心著點兒。”
“後邊到沙發了, 您直接坐就行。”
引導時淺渡坐下之後,他又起身把門關好。
四下張望幾眼,始終見不到半點有其他人在的蹤跡。
他有些不解:“您家裡人不給您遣個傭人來麼?”
關好大門回來時,正看到時淺渡拿起桌上的水壺倒水, 連忙快走兩步,從她手裡把壺給接過來。
“時小姐,您想喝水就叫我。家裡沒其他傭人,不然我去給您雇個女傭回來吧,家裡就隻有我跟您在,肯定要招得彆人在背後碎嘴,您這名聲就全都毀了。”
他先前之所以會答應住在這,就是以為時淺渡家裡肯定會安排女傭。
要是早知道家裡隻有他們兩個,他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哦,不用,小玉的姐姐生病了,她今天請假去醫院,估計過一會兒差不多該回來了。”時淺渡衝他招招手,“你去找找這房子裡哪兒有藥箱,拿過來一下。”
“您哪兒不舒服麼?我去找找。”
白逾明立刻起身,沒幾分鐘就找到了一個小箱子。
他回到沙發旁,蹲在時淺渡身邊,問:“時小姐,您是哪兒不舒服?”
不是自己家,更不是家的主人,他沒隨便亂坐。
動作行為顯然是有些拘束拘謹的。
時淺渡指向他的腰腹間:“我看不見,你就自己把身上崩開的傷口處理一下吧。”
白逾明一愣:“您怎麼發現我傷口裂開的?”
其實這傷……
是之前險些摔倒時小姐扶他的時候崩開的。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對方沒有發現,不想時小姐什麼都知道。
他不想讓對方多想,便略微猶豫片刻後,說道:“您彆擔心,就是一點兒小傷,我自己剛到戲樓時就已經不小心撕裂開了,不太疼的。”
“……等等,你這傷,不會是我手重給弄開的吧?”
時淺渡聽他特意多解釋了一句“撕裂”的時間,就覺得不對勁兒。
她揉了揉太陽穴:“我以為我已經適應了什麼都看不見……”
沒想到還是不太一樣,有些時候把控不準。
她真的很討厭事情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
真不知道這雙眼睛要恢複多長時間,才能摘掉紗布正常使用。
“您千萬彆這麼想,要不是您,我當時就跌下去了。眼疾不是您的錯,就跟……”白逾明啞著嗓子說話,停頓一秒,苦笑道,“我也不會希望自己嗓子變成這副模樣一樣。”
他跟時小姐,或許也能稱得上是同病相憐吧?
“我明天再問問謝會長,儘早找到合適的大夫。”
“我不是想要催促您的意思。”
白逾明即便知道她看不見,還是欠了欠身。
掩蓋在衣袖下面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
時淺渡知道他嘴上不說,心裡不舒坦,擺擺手岔開了話題。
“彆說這個了,傷口崩開就趕緊去處理吧。”
“好。”
白逾明起身,抱著小藥箱,望了望四周的房間。
他低聲問:“時小姐,我去哪處理傷口?”
“嗯?”時淺渡挑挑眉頭,不正經地逗弄了一句,“你要是想,可以就在這兒處理啊。”
本意是逗上白逾明兩句,沒想到白逾明不僅沒被逗弄到,反而眉頭一皺。
他語氣認真嚴肅,頗有一種語重心長的感覺:“時小姐,您彆怪我說嘴,您心善,不知人心險惡,這種話實在不能胡亂開玩笑,我這樣的人是聽慣了流言蜚語,但您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好女孩,要是被有心人聽見,定要在背後往您身上添油加醋地埋汰您了。”
“……”
時淺渡這是頭一回逗弄人反而被人給教育了。
她有點兒新鮮,還有些想笑。
“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又不礙什麼事。”
“我知您看不見,可是……”
說到這個,白逾明心軟了一些,沒再往下說。
時小姐這樣,雖然是千金小姐,卻隻能聽聲音,看不見彆人臉色,很難知道那些兩面派的嘴臉,不知道要受多少蒙蔽呢,也是很不容易。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說道:“您隻要知道,我絕對不會害您就是了。”
他抱著小藥箱轉身要走,又回頭問了一聲:“時小姐,我可以去左邊那房間上藥麼?”
時淺渡點點頭:“當然可以,以後這個房子,你想去哪就去哪好了。”
白逾明關好了房門,褪下衣裳,給傷口好好地處理了一番。
房間裡有張鏡子。
他在鏡子前面,側過臉,看著自己臉上那道已經結痂的鞭痕。
面積不大,不算特彆重,但看起來比較嚇人。
及時用些去除疤痕的傷藥,應該不會留下很明顯的疤痕。
他這行,不算完全靠臉吃飯,但臉也是萬萬不能毀掉的。
對方可真是夠狠的,啞他的嗓子,毀他的臉。
這是想讓他就算僥幸活下來,也再也唱不成戲啊……
實在是太惡毒了。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半晌,習慣性地抬起手,嗓子裡起調唱出了聲音。
隻出了三個字,嘶啞無比,他立刻便把後面的全憋了回去。
“嗬,唱什麼唱啊……”
他歎了一聲,臉上露出了在旁人面前從未表現出來的喪氣感,看起來有些頹。
又呆坐了半晌,猛地起身。
那股頹唐已經消散得一乾二淨了。
他想,他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了,有時小姐願意救他,願意找人幫他醫治嗓子。
這要是不幸的,現在屍體都已經涼透了。
既然還有希望,那就不應該垂頭喪氣。
他穿好衣裳,規規矩矩地扣好每一顆扣子,打開房門道:“時小姐,我換好……”
聲音戛然而止,跟客廳裡年輕的女傭對視了。
還在女傭眼裡看到了八卦和驚訝——
那小眼神,就差把“大小姐竟然在家裡藏了男人”寫在明面上了。
“……”
他就想過在時小姐面前換藥容易叫人詬病,沒想到……
這種情況確實也有些尷尬。
……
白逾明打記事開始,就被賣給了戲班子。
過去的二十八年人生裡,有二十四年都是在戲班子裡度過的。
對於他來說,那兒就是他的家,師兄就是他的親人。
人總沒有出獄了不跟親人報聲喜的道理。
所以,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那家很受人歡迎的咖啡館,等著跟師兄見面。
至於為什麼不去茶莊之類的地方……
茶莊是老一輩人的習慣,而咖啡是新興事物,他覺著愛喝咖啡的,大都是新派的少爺小姐們,一般都是去百樂門之類的地方玩樂,不喜歡聽戲,自然也不會認識他。
去茶莊那種地方,要是碰上熟人,難免有些尷尬。
他點了兩杯咖啡,坐下不久,王春就來了。
“師兄!這邊!”
大半個月沒能見面,白逾明心裡高興得很。
他站起來,衝王春招了招手,難得露出一點兒孩子氣。
王春走到桌邊,臉上滿是驚訝和惋惜:“師弟,你這嗓子跟臉……”
“沒事,師兄彆為我擔心,能活下來我就挺滿足的了。”
白逾明笑笑,拉著王春在桌邊坐下。
他把剛端上來還熱乎的咖啡往前推了推,把心底的難過全都壓了下去。
“可算見著師兄你了,我一邊是想報個平安,一邊是想著見見你,大半個月沒見你們,心裡太想了。可惜我現在去咱們院裡見大家不太合適,唯恐給你們帶來麻煩。”
“你這就太見外了,我們都怕你真的出事呢!”王春歎了一聲,似是惋惜,“之前見你巡街,大壯急的差點衝上去,怪我沒什麼本事,沒能幫上你什麼忙,還好你現在出來了。”
他嘴裡說著違心的話,不太自在,端起咖啡杯淺淺地飲了一點兒。
“是啊,能出來就好,你們大家都還好吧?”
白逾明見身為長輩的師兄動了咖啡,自己才跟著喝了一點兒。
咖啡剛入口,他就一哽,連忙拿帕子掩了掩嘴角。
“咳咳……”
要不是教養還不錯,他真想當場啐在一邊兒。
他悶聲道:“這咖啡也太難喝了,竟然還要一塊大洋?真是白白浪費了時小姐借給我的銀錢。”
“是你啊,喝不慣,慢點兒。”王春把咖啡杯撂下,狀似無意地問,“時小姐是哪位?就是這位時小姐救了你的性命麼?”
白逾明點點頭,並無防備地直說道:“是啊,時小姐是富商時家的長女,多虧了她搭交情,我這才能有了活命的機會。”
王春眉頭稍微斂起一些,神色晦暗不明。
時家的人他見過也打過點兒交道,不過時家的長女……
不是在家裡最是不受重視麼?
聽說她去年失明了,到國外做手術治療眼疾,興許是失明這件事,才喚起了時嘉榮的一些愧疚心裡,這才會對那時大小姐好上一些吧。
“沒想到時小姐這麼心善,多虧了有她。”他說道,“改天有機會,我得去登門道謝一番,謝謝她出手救了你。”
“我正想說這個呢。”
白逾明端起咖啡杯,淺飲一口,又皺著眉頭放下杯子。
第二次努力嘗試,又以失敗告終。
他偷摸摸地瞥了瞥嘴唇。
“師兄,我這些年賺到的錢,都直接放在戲班子裡說供大夥一起用了,沒自己存著,這回這麼大的事,能不能拿出來點兒銀錢,先給時小姐作為感謝啊。”他神色中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現在想著往回要可能不大合適,但現在我沒什麼去處,是時小姐收留了我,我總不好一直白住人家的。”
“這個好說啊,你放心,師兄能幫你做主。”
王春答應地爽快,心說反正你白逾明也不一定能活到那天。
時淺渡背後沒什麼背景,又是個瞎子,想來白逾明也不會得到很好的保護。
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意外身亡了呢。
“不過……”他頓了頓,問道,“時小姐為什麼救你,你問了嗎?興許她是有什麼事想要讓你幫忙呢。”
“噢,這個時小姐跟我說了。”
白逾明說起這個,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還夾雜著點小自豪。
他說起戲來,總是很自信也很自豪。
他笑道:“時小姐說,她喜歡我的戲,覺得我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太可惜了,這便救下了我,她還說要為我請最好的大夫醫治嗓子,等我的嗓子治好恢複了,再把陷害我的人給揪出來,洗清我的冤屈,我就能回到戲班子繼續唱戲了,也省的讓師兄你太過乏累。”
“……”
王春的臉色驀的難看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話簡直像是在對他的警告和炫耀!
他搭在膝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抖,因為恨意。
恨不得把這個對他從小炫耀到大的師弟立刻送去見閻王。
真是夠了,實在是夠了。
怎麼白逾明從小就是那麼幸運?
一樣的努力,師父總是更器重白逾明。
相差無幾的水平,最叫座叫好的也是白逾明。
在外人眼裡同樣都是個“唱戲的”,但那些人最想結交的,還是白逾明。
就算是被判了死刑……
都有人在行刑的關鍵時刻,想法設法地救他!
時大小姐喜歡他的戲,所以救他?
瞧瞧,又是喜歡他的戲。
隻不過……
王春喝了一口咖啡,扶著杯子的手指狠狠地撚了撚。
他垂下眼眸,細聲說道:“時小姐喜歡你的戲是好事,你也彆怪師兄想得多,隻是師兄聽聞,這位時小姐家裡對女子的管教比較嚴格,而時小姐自身打小身體就不太好,除去車接車送地上女校,家裡不讓她去彆的地方,她又在一年前出國準備手術……感覺不像是聽過你的戲啊,你還是多問問時小姐比較好,彆到時候鬨出什麼誤會來。”
白逾明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落了下去。
師兄說的有理,細細想來,時小姐確實不像是有機會聽他戲的人。
他先前在戲樓時,好像也沒見過哪位眼盲的小姐。
“師兄說的是,我再找機會問問時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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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逾明性子直,“找機會問問”幾乎就等同於“見面時我問問吧”。
所以,他回到住處,推門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時淺渡時,便頓住了腳步。
時淺渡聽見聲音,率先開口:“回來了?你師兄沒為難你,路上也沒碰上什麼事吧?”
“嗯,師兄對我向以前一樣好,路上也都平安。”
白逾明的聲音悶悶的,聽著就有心事。
他抿抿嘴,臉上露出些糾結:“時小姐,我有事想問您。”
“你說,什麼事?”
白逾明心知不管怎麼說,對方都是自己的恩人。
可他一直以為時小姐愛聽他的戲,心裡怪高興的,還想著嗓子好了多多唱給時小姐聽呢,突然知曉時小姐之前說喜歡可能是句假話,他突然有點失落,之前白高興白感動了。
不問個清清楚楚,他不舒坦。
於是,他上前兩步,站在時淺渡面前。
漂亮的眉頭輕輕皺巴起來,聲音聽著似是有些委屈。
“您說喜歡我的戲,是不是就是句漂亮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