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1 / 1)

找富教授不難,到教師宿舍區找人問了下,便有人給她指了路。

富教授家在二樓,周嘉妮上去敲了敲門,給她開門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瞧著周嘉妮眼生,躊躇著問道:“同誌你找誰?”

周嘉妮笑眯眯道:“您好,請問這是富教授家嗎?”

老太太臉上褶皺明顯,眼底有些渾濁,含著警惕與小心翼翼的謹慎,問道:“你是哪個?”

那種謹慎,似乎周嘉妮要說差一個字,能馬上縮回屋裡,重新將房門緊閉。

周嘉妮有些心酸,這是那幾年被磋磨怕了的人,她放柔了聲音,道:“我是孟雯老師的學生。”

周嘉妮拿捏不住老太太的身份,沒敢隨意稱呼。

姚慧珍表情大鬆,淺淺笑了下,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姓周?”

周嘉妮忙點頭:“是的是的,我叫周嘉妮。”

“進來吧,我聽小雯說過你。”

為了避免誤會,周嘉妮還是問了句:“您是孟雯老師的……”

“小雯是我外甥女,我是她大姨,你也隨著她喊姨吧。”

孟雯比周嘉妮大不了幾歲,周嘉妮從善如流地喊了個‘阿姨’。

“阿姨,孟老師考到了哪個學校?我倆當時約好了在首都見面。”

“她考的外國語學院……”姚慧珍請她去椅子上坐下,伸手拿暖瓶想給周嘉妮倒水,青筋畢露的手端著暖瓶搖搖晃晃,周嘉妮忙伸手接過來,道:“阿姨,我自己來。”

“沒事,我這手就這樣。”姚慧珍堅持給周嘉妮倒了碗水。

她並不是帕金森,而是當年下放時被老富的學生人為弄傷的,沒及時得到治療,留下了後遺症。她自己已經習慣了拿什麼東西都會顫巍巍地晃,隻是外人乍一看會覺得驚訝,驚訝之餘還會露出少許的同情。

周嘉妮沒再堅持,道了謝才說明來意,提到當年他們蓋塑料大棚的事:“當時多虧了富教授的筆記,對我們農民兄弟來說太寶貴了。”

姚慧珍既然聽外甥女提過,那自然知道為什麼提,她甚至還吃過周嘉妮送去的東西。

更甚者,也讓她知道原來不光有長著狼心狗肺的學生,還有知恩圖報的學生。

小雯這位知恩圖報的學生甚至還在高考恢複後給小雯送去了一份珍貴的學習資料。

姚慧珍笑著點點頭道:“那筆記能幫上你們最好,老頭子這輩子最大的心血就是他記錄的那一摞摞的筆記本,可惜了……”

可惜都被那幫狼心狗肺的畜生撕的撕,燒的燒,毀於一旦。

抄家、遊街、下放,掃廁所、被奚落,挨打挨罵這些老頭子都挺住了,但看著自己一輩子的心血被毀,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差點沒挺過去。

萬幸在旁的地方藏了幾本,沒讓那幫畜生搜到。

姚慧珍至今提起來眼窩裡還沁了水光,可見那份心痛。

“其實我們得謝謝你,知道那筆記

真能幫上你們,老富高興地一宿沒睡著覺。”

那種高興跟以往不同,給她的感覺是老富重新‘活’過來了,高興地倒背著手在屋裡遛圈,還小聲哼了幾句京劇。

周嘉妮忙道:“阿姨,您千萬彆這麼說。在那種情況下,您跟富教授還願意把筆記拿出來,您二老也是冒了風險的。”

自己對兩位老人來說就是個陌生人,而身處當時的環境,對外界必是充滿了警惕和不信任,但富教授還是將筆記本給了孟雯。

算是互相成就吧。

周嘉妮問起富教授,姚慧珍不好意思笑道:“光顧著跟你說話了,老富就在學校的試驗田裡,我帶你過去找他。”

周嘉妮忙道:“會不會給您和富教授添麻煩?”

姚慧珍擺擺手:“不會添麻煩。”

兩人起來前後往外走,姚慧珍一拉開門,門口正站著一對中年男女,其中的女同誌正做敲門狀,看到姚慧珍忙堆起笑臉喊‘師母’。

姚慧珍身體一僵,垂在一側的手顫的越發厲害,聲音都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厲聲道:“不是說不讓你們來了?走走走,彆來我家,我擔不起你們這樣的學生,走……”

那位男同誌苦苦哀求道:“師母,隻求您跟老師聽我一句解釋,我當年真是被人誤導了。”

姚慧珍氣得渾身哆嗦:“請你們離開我家。”

那女同誌像是聽不到姚慧珍攆人的話,自顧自說:“師母,我們當年真是受了小人的蒙騙,懇求您跟老師聽一聽我們的解釋,就耽誤您五分鐘,最多五分鐘……”

兩人說著甚至想要往裡擠,姚慧珍往後微微一個趔趄。

富教授家這房子屋門是往裡拉開的,而姚慧珍拉開的門正斜斜將旁邊的周嘉妮擋在門後,門口的兩人沒看到屋裡還有個人,所以周嘉妮突然出現在姚慧珍身後把那兩人嚇了一跳,也讓他們往裡擠的動作僵在那裡。

周嘉妮扶住了姚慧珍,目光看向門口的人,冷聲道:“兩位瞧著也是文化人,這麼為難一位老人是不是太不體面了,老人的訴求很簡單也很直觀,我想二位不至於聽不懂吧,希望二位給予理解,請你們離開!”

周嘉妮是不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她是結合富教授兩口子曾經的遭遇以及姚慧珍的怒斥和這兩人的稱呼理通了其中關節的。

富教授當年應該遭到了學生的迫害,這二位許是參與過,現在看著富教授恢複了職位又想上來攀關係了。

實在令人不齒。

“這位小同誌,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女同誌被懟了也不生氣,上下打量了周嘉妮一眼,還試圖打聽她的來曆。

現場多了個陌生人,兩人還沒那個臉再繼續往裡擠,不動聲色的收回腳,又站回了門外。

姚慧珍趁機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大聲喊了句:“滾,滾遠遠的!”

轉身氣呼呼地回到椅子上坐下,臉色鐵青,兩隻手抖的厲害。

周嘉妮忙過去半蹲下來,握著姚慧珍粗糙的手,

溫聲道:“阿姨彆生氣,跟跳梁小醜生氣,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多不值得?”

姚慧珍喃喃著:“我不氣,我不生氣……”

話是這麼說,可眼見著還是氣得沒法,周嘉妮安撫了好一會兒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

頗有些難堪地說:“小周,讓你看笑話了。”

周嘉妮幫她撫著後背,笑道:“您指的是我看了剛才那倆跳梁小醜的笑話?嗯,他們上躥下跳的樣子是挺可笑!”

姚慧珍愣了下,旋即笑起來。

有了這一出,擔心那兩人在門口或者樓下賴著不走,周嘉妮就沒再提要去找富教授的事。

但姚慧珍邀請周嘉妮中午一定留下來吃飯,周嘉妮則是擔心剛才那兩人再卷土重來打擾到姚慧珍,況且剛才見老人氣得不輕,也有些不放心,決定留下來陪著。

況且這是孟老師的親姨媽,她既然遇上了不可能撒手不管。

姚慧珍情緒穩定下來,說起剛才那兩人的情況。

“男的叫呂正飛,女的叫榮華,他倆是同學,也都是老富的學生。我大兒子那時在農林部工作,呂正飛找老富幫忙推薦也進了農林部,成了我大兒子的下屬…後來老富被學生舉報汙蔑,我大兒子工作也受到影響,主動去了最艱苦的地方進行勞動改造。呂正飛那個小人為了往上爬,不光積極參與迫害老富,還踩了我兒子一腳,如今老富平反,我大兒子也恢複了工作,可憐呂正飛汲汲營營數年,我大兒子一回單位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官大一級壓死人,呂正飛正值奔事業的年齡,如今當年踩過的師兄回來了,他彆說繼續往上爬了,整不死他才怪。

宿舍樓下頭,呂正飛和榮華在樓頭等了會兒也沒再見姚慧珍出來,兩人都有些生氣,榮華小聲咒罵著:“兩個老不死的,當年怎麼不死在牛棚裡?”

呂正飛點了根煙,有些煩躁。

來富老師家裡碰過好幾次壁了,兩口子本來想徐徐圖之,慢慢讓老師重新接納他們,可最近聽到風聲,農林部好像要重新改革,呂正飛有點害怕被師哥穿小鞋,趁著改革把他改出去。

所以計劃好了厚著臉皮擠也要擠進老師家裡,隻要進了屋關上門,兩人就跪著不走了,豁出去不要臉,哪怕挨兩下打挨一頓罵也得讓關係破冰。

這種事就得一鼓作氣成功,誰知道這麼衰竟碰上家裡有外人。

這次沒成功,姚慧珍有了警惕,下回估計連門都不開了。

呂正飛越想越氣悶,道:“剛才那女的是誰?是學校的學生還是老師和師母家裡的親戚?你以前見過嗎?”

榮華搖搖頭:“沒見過,長得跟狐狸精一樣……”

富老師和師母家裡的子侄輩他們認識幾個,都沒見過剛才屋裡那個,倒是伶牙俐齒。

榮華:“先回去,想想看能找誰幫著說和說和,隻要能坐下來談就有破冰的機會。”

兩人推著車子離開。

前後腳的,兩人剛走,富教授倒背著手回了家。

富教授不習慣帶鑰匙,上樓敲門,才敲兩聲就聽著裡頭有人罵道:“二皮臉沒完了是吧?滾,有多遠滾多遠。”

富教授歎氣,不知道誰又上門來騷擾了。

自從他平反後,時不時有以前的學生來低頭道歉想修複師生關係,他早就心寒了,跟早期那批學生的師生緣分也早儘了,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隻要這扇門關久一些,大家知道事情不可能逆轉,慢慢的也就不來了。

他喊道:“是我!”

門開了,露出的不是他老伴兒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而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富教授頓了下,要不是老伴兒不知道罵誰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邊,他都以為是不是走錯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