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重返人間(2)(1 / 1)

穆山顯這次住院,待的時間明顯長了許多。

如果他之前有過經驗,那麼在假世界裡他很快就會發覺自己的康複進度快得有些不正常。這是由於主神為了加快他和謝景的進程、稍許調整了他身體數值造成的。

但現實生活中,並沒有那麼順遂、如意。

好在他已經經曆過一次,二度複健雖然依舊艱難,但心態上卻從容、平和了太多。儘管這是一條很難很難的路,他依然在找回他自己。

但謝景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穆山顯時常會去隔壁病房看看,看到他的各項數值都很穩定後,心裡才稍微靜了一會兒。

沒有變化其實就是最好的消息。

宋秋萍每次看到他過來都會給他削蘋果,或是詢問他複健的情況。說到底,她與對方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隻是想尋找慰藉而已。

穆山顯也明白,所以簡略回答過後,又將話題轉回到了謝景。

所以他聊的大多都是曾經和謝景相處時的小事,說起他愛吃甜食,愛看電影,周末愛睡懶覺,忙起自己喜歡的工作時卻又完全不顧自己的身體和時間,還說起謝家養的狗,小紅。

期間,宋秋萍靜靜地聽著,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生動的回憶。哪怕穆山顯車禍前的那三年一直都在國內,根本不可能知曉這麼多事,但她始終沒有質疑過,穆山顯也沒有說。

一來是事實這太過虛幻,常人未必會相信;二來,她知道得越多隻會越擔心、越傷心。

仿佛角色調換一般,宋秋萍變成了曾經的穆曼安,而他坐在了謝景坐過的位置上,深刻體會到了謝景當時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的心情——

他的身體也有和正常人一樣的溫度,他的睫毛會顫,身體會無意識地抽動,甚至少數情況下會打哈欠,會無意識地睜眼,儘管這隻是本能性地神經反應。

局外人連植物人和腦死亡的區彆都不知道,就能發表著“如果是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沒有尊嚴、沒有自主意識的活著還算是活著嗎”諸如此類的言論,隻有愛著他的那群人才會頑固地、一遍遍的向彆人證明:

他明明還能動,還能呼吸,還會流眼淚,或許他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蘇醒,也可能這輩子都隻能這樣睡著,但不管怎樣,他還活著,是真真切切地在他們眼前活著的啊。

隻要還活著,就不舍不願、也不能放棄。

·

穆山顯出院後又休養了一段時間,才回到了公司任職,雖然如此,隻要不忙,他基本每天都會去一趟醫院。每月也會去一次宋家或謝家,陪老人們吃頓飯。

謝景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都很年邁了,雖然宋家那邊謝景下面還有表弟表妹,但因為他身體不好,從小家裡人就照顧他更多一些。

這次出了事,謝恒怕他們受不了,所以統一騙他們說孩子又出國留學去了。可就算在國外,也不應該除了文字信息和捎過來的問候外,一通音訊都沒有。

再加上這段時間以來,每次看到謝恒夫妻倆都是一臉憔悴和疲憊,他們心裡多少也猜到了什麼。

都這個年紀了,再不能接受也隻能接受。

穆山顯也沒有跟他們說太多,隻是每次過來時都會帶些禮品,有時是茶葉,有時是點心,有時還會帶些名家字畫之類,都是以謝景的名義。

謝景的姥爺是有名的國畫畫家,平時最喜歡賞玩一些瓷器,穆山顯第一次上門時,看到老人家櫃子裡收藏的一套明清時期的宜興窯紫砂茶壺,一瞬間想到了那次謝景去青鴻山采風時的情景。

他那時才知道,謝景學美術也是受姥爺的影響,隻是沒想到家裡培養著培養著,養出了個油畫苗子。

可惜的是,他的藝術夢剛開始,就夭折了。

回去之後,穆山顯給宋秋萍打了通電話,第二天就收到了她送來的幾幅謝景先前的作品,都保存得很好,這麼久了,畫框磕碰都很少。

其中大多數穆山顯都在主神世界裡謝景舉辦的畫展裡見過,但數目明顯稀疏了許多。

這些基本都是謝景在學時期畫的,油畫體積大、再加上跨國物流並沒有那麼方便,很多畫謝景都沒有帶回來,一些不錯的作品放在學校或一些藝術展裡展覽著,帶回國的都是他最最喜歡、難以割舍的。

穆山顯四處搜尋、買下了一間展廳,畫展的裝潢與記憶裡的如出一轍,就連弧形隔斷也完美地複刻。

每當有人路過、透過玻璃隱約看到作品的影子,然而走進來時才發覺門口落上了一把鎖。一側,立式海報上用簡約但不失美觀的設計寫著:

謝景野梅個人畫展

展出時間:暫定

展出地點:朝陽街217號金鴻大廈四層

隻是,誰也不知道“暫定”究竟什麼時候到來。

·

“哥,哥!”穆遠川不滿,“你在不在聽我說話?”

穆山顯翻了翻手裡的文件夾,耳邊嗡嗡地,真想現在、立刻就把電話掐了,“你到底有什麼事?”

“你在聽啊。我過兩天要去海南出差,打算辦完事再去附近逛一圈,玩兩天再回去,你和我一起唄?”

“沒空。”

“隻要你願意去,那其他的都好辦!”穆遠川立刻道,“我給你爸打電話,讓他給你請假!”

“……”

穆山顯呼出一口氣,往靠背上一靠,語氣裡多少有些無奈,“我是真不想去,年紀大了,累。”

“你才29,過兩個月才過生日,彆裝老行嗎?”穆遠川說話毫不留情,“我不管,反正你媽給我下了指標,讓我帶你出門透透氣,我必須完成任務。”

穆山顯還沒來得及開口,穆遠川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覺得愧疚,可是哥,你總要往前看啊,人不能總活在過去。”

隻這一句,電話寂靜了片刻。

他的反應,穆遠川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他也知道自己是踩在

老虎屁股上跳舞,但這話他不說穆曼安他們也是要說的,更何況穆遠川也並非是要他全然忘記,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那太沒良心了,他也勸不出口,隻是希望他邁過心裡那道坎,放過自己。

但他不知道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過了許久,穆山顯才終於開口。

“這事不會過去。還有,你弄錯了,這不是虧欠。”

……√[(”穆遠川愣了愣,“什麼?”

穆山顯道:“沒事的話我先掛了。”

說完,不等穆遠川再說半句,他就按下了結束鍵。

掛斷後,穆山顯靜靜地坐了半晌。

還沒到下班時間,但外面的天已經幾乎全黑了,一方面是冬天到了,黑夜降臨得格外早;另一方面,今天是個陰雨天,手機早就預報了多雨的天氣。

穆山顯看向手裡的文件夾,過了一會兒,他合上封皮放到抽屜裡,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和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披上外套後走了出去。

助理拿著厚厚一疊的票據低頭走了過來,險些迎頭撞上,助理抬起頭,看見是他,下意識地道:“穆總,上次祥和的……”

話說到一半,她才注意到什麼,收住了話頭,“穆總,您是要回去了嗎?”

“嗯。”他掃了一眼,“你先收著,明天我再看。”

助理點點頭,“好的,外面天氣有些冷,可能要下雨了,您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穆山顯:“知道了。”

現在公司上下誰不知道穆總曾經出過車禍、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又奇跡轉醒的事?一到下雨天,上到董事長、下到助理全都小心翼翼著,生怕場景重現。

穆曼安本來是不讚成他自己開車上下班的,怕他會想起從前的那些事,還想給他重新配一個司機。

不過穆山顯還是拒絕了。

幾年過去,光是脫敏都脫了好幾次,到如今,那場車禍早就翻過了篇,不會再影響到他了。

助理目送著他離開,回到工位上把夾好的票據放進抽屜裡,用鑰匙鎖好。這時,同事湊了過來,好奇地問道:“桐姐,穆總又去醫院啦?”

“啊?”助理把鑰匙放到包的夾層裡,含糊道,“這個我不知道,可能是回家陪董事長他們吧。”

“董事長還在開會呢。”另一個人轉著辦公椅滑了過來,插嘴道,“估計得開到七八點,還挺重要的。”

“我就說嘛。”那個同事一拍手,“八成是了。”

她說著,壓低了聲音,神秘地道:“哎,我跟你們說,我有個朋友在市醫院的神經科,她聽她同事說的,就穆總住院時期隔壁病房也住了一個病人,就是謝恒家的那個。穆總醒了以後,就經常去隔壁探望,後來出院了也每天都去。”

“啊??”

這下,其他幾個同事也都圍了過來,目光炯炯地聽八卦,“真的假的啊?”

“謝恒家的……我記得他家就一個獨生子啊。”

“就是男的呀。”

同事聳聳肩,“反正有點曖昧。聽說他們家裡人都知道這件事,算是默認了吧,好像那個男的也昏迷了,但是運氣不太好,到現在都沒醒。不然你說普通朋友,穆總總往醫院跑乾嘛?”

這話聽著倒有幾分道理。

“那他倆是坐的同一輛車?我咋沒聽說過。”

“是啊,當時不是說司機當場身亡,穆總運氣好,被好心人報警救下來了嗎,我記得新聞還報道了。”

旁邊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隻有桐助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那個朋友也不是同一個科室的,她就和我說了這麼多。”說著,同事把目光轉向了桐助理,起哄地問道,“桐姐,穆總平時挺器重你的,他跟你說過什麼沒?你去醫院看過那個人嗎?”

眼看著火就要引到自己身上,助理馬上打了一套太極,“穆總一向是公私分明的人,怎麼會和我說這些?我覺得咱們還是不要在辦公室討論這些的好,萬一哪天被穆總聽見了,也怪尷尬的。”

她要是一臉正經地說不要八卦上司的隱私,其他人可能還會覺得她假清高,畢竟他們也隻是八卦而已,並沒有說什麼壞話;但要說擔心被穆總聽見了尷尬,其他人馬上就get到她的意思,停止了討論。

等八卦的人群散去後,助理不留痕跡地舒了口氣,最後點開手機看了一眼。

零上4攝氏度,外面已經在下小雨了。

也不知道穆總那邊怎麼樣。

·

穆山顯推開病房的門,房間裡沒有開大燈,隻有床頭一盞小小的條燈在頭頂照耀著。

宋秋萍父親今夜突然不舒服,渾身都出汗,說頭暈。家裡的傭人通知了她,趕緊開車回去了一趟。護工這個時間點也去吃飯休息了,所以病房裡空無一人。

窗戶開了一條透氣的小縫,天色比穆山顯剛來時更黑了,像是要下大暴雨的征兆。

穆山顯沒有開燈,走過去將窗戶關嚴實,才折返回來,在謝景手邊坐下。

謝景手上打著日常維護的點滴,留置針綁在他的手腕處,半透明的膠帶把多餘的輸液管固定在一旁,卻顯得輸液管的銀針更顯冰冷、猙獰。

穆山顯摸了摸他手心的溫度,就著這個姿勢把謝景的手塞到薄薄的被子下,沒有鬆開。

他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坐了很久。

吊瓶液體滴落時不會發出聲音,但是四周安靜得能聽到手背和被單摩挲時的沙沙聲,還有護士站很輕很遠的腳步聲,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快過年了,你想再睡多久?”穆山顯和他說,“我

知道你困,但再困也總要起來把年過完的。”

他們之間共同經曆了兩次新年,一次是在明江看煙花之前,另一次,是謝景角色裡母後過世的第二年。

但這兩次,都不算是真正地度過。

“你的生日靠得近,沒能一起過也就算了,但過了年,再過一個月就是我的了,你也還要睡著嗎?”

“……”

“怎麼不說話?”說著,穆山顯輕輕晃了晃他的手。

謝景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

過了一會兒,穆山顯又道:“遠川今天……總之,他大概猜到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才會那樣說。其實他沒什麼壞心思,隻是說話難聽些。”

四周一片寂靜。

“我跟他說這不是虧欠,其實是有的,但虧欠不是全部,或者說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隻是我不想跟他糾纏,所以才這樣說……你明白的,對嗎?”

謝景依舊沒有回答他。

隻是一會兒,他的指尖微微地動了動。

穆山顯就握著他的手,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情況,便把他的手從被窩裡拿了出來。

“是不是手麻了?我給你按按。”他說著,避開留置針的位置,輕輕地按著謝景的手指和胳膊,“我一天能在這兒待多久,能說幾句話?你就耐心聽著吧。”

按了一會兒,穆山顯看到他的嘴唇有些乾,便用棉簽沾了點茶水,在他唇面上輕輕滾了滾。

那一點的濕潤,聊勝於無。

穆山顯看著他安靜睡著的臉,不知怎麼的,心裡又惱恨又無奈起來,便輕輕地撥了撥他的睫毛。

謝景的睫毛很長,自然地垂下,在臥蠶處留下一片陰影。穆山顯撥弄了幾下,不小心掉了一根睫毛,正好落在他指尖,頓時沉默了。

“……”

他收回手,正想把那根睫毛拿走放到床頭櫃上,謝景的眼皮忽然動了動,露出三分之一的眼睛,就像是半打烊的店鋪、放下了大半的卷簾門。

“看著我做什麼,真生氣了?”

雖然這樣說,但穆山顯還是立刻站了起來,從抽屜裡翻出一個便攜的血氧檢測儀夾在謝景手指上,看到數值正常後,才稍微安了安心。

大腦缺氧時會引發肢體抽搐、肌肉攣發作這類的情況,謝景剛才手指和眼皮都有輕微的抽動,很有可能是不舒服、甚至是缺氧的症狀,所以穆山顯反應才會這麼迅速。植物人沒有意識,無法自主表達,隻能靠家屬時時刻刻地觀察情況,才能以防萬一。

好在沒什麼事。

他鬆了口氣,正想把謝景的手重新塞回去,一抬頭,卻定住了,“……”

方才還是打烊卷簾門的眼睛,不知不覺地露出了一半。那雙一向漂亮的眼此刻卻怔怔的,沒什麼亮光,但他的臉輕輕側了側,目光不知道在看什麼。

那一瞬間,穆山顯心好像都要跳出來。

“謝景?謝景?”他指尖微抖、輕輕地去觸碰謝景的側臉,連聲喊了幾遍後才想起什麼,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揮了揮,他動作很慢,足夠小心翼翼。

謝景依舊沒什麼反應,呆呆地望著原來的方向。

穆山顯沒放棄,又舉了幾分鐘,期間輕微地搖了搖謝景的肩膀,怕他再次睡過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跑了過去,他內心其實是有些煎熬的,但那一瞬間,迫切心壓過了一切雜念。

他專注地觀察著謝景的每個表情,連睫毛抖動的弧度都不放過,這樣緊繃手指、高舉手臂的動作其實是有些累人的,但他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一樣,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的時候,謝景烏黑的瞳孔忽然很小幅度地抖動了一下。

那個角度,並不是看向眼前晃動的手,而是抬起了眼,這一次,看向了穆山顯的方向。

穆山顯頓在空中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彎下腰,即便心中有萬般理智,此刻也再也無法壓製,在謝景額間重重地落下一個吻,吻下去的那一瞬間,欣喜、釋然、解脫諸多情緒湧上心頭。

最後,隻化成了一道清晰急促的喊聲:“醫生!!”

他高興地連按呼叫鈴都忘了。

12月23日,在聖誕與元旦的前夕,謝景終於蘇醒。

從此,過往一切不如意皆在身後,他們在此刻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