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望向他,微微點頭:“您好,我是新來的醫生,負責哨兵的戰後維護與心理健康。”
明明是五個小時前剛見過的人,眉眼那麼熟悉,就連鼻尖那顆淡到快要看不見的痣都依然保留著。但是再見時,卻像是陌生人。不,應該說,他們就是陌生人。
穆山顯看了他半晌。
“謝醫生。”
穆上將語氣隨意,就像在和朋友聊天,但謝景的肩頸卻沒有放鬆下來。
對方不僅是擁有實權的上將,也是稀有S級的強大哨兵,越強悍的哨兵越抗拒陌生向導的梳理,因為他們對自己的精神圖景有著絕對的掌控權。
"方便的話,我能給您做個基礎檢查嗎?"他問。穆山顯沒有拒絕。
一旁的女護士關上了門,靜音室重新回到安靜,隻剩下兩人寒寒窣窣的動作聲。謝景把腕臂綁在穆山顯的右胳膊上,專注地看著電子儀器屏幕上的數據。空間裡回響著規律的嘀嘀聲。
穆山顯垂著視線:“017。”
"抱歉,宿主。”係統開了八個進程地毯式檢索bug,但依舊一無所獲,它也十分費解,“日誌上顯示,穿越之前數據一切正常,出發前我反複確認過,絕對不會有問題……"
因為上一次出現了失誤,這次出發前,它格外仔細地檢查過,傳送點確認無誤,蘇醒艙功能也完好,一切都很正常,可還是出現了問題,
穆山顯忽然想起沉睡前那道提示聲:“警告,警告,NPC數據加載錯誤!”
看017的反應,它應該沒有聽見。
報錯後,蘇醒艙嘗試停止程序,但最後倒計時還沒結束,就戛然而止了,陷入昏睡狀態的穆山顯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傳送。穆山顯看向人物面板,其他的角色都和他之前看過的一樣,唯獨多了一個NPC。謝景,許少粱的新婚“妻子”
許少粱是他未來的直係下屬,A級哨兵,家世好能力強,有強烈的勝負欲和自尊心。
因為無法接受自己永遠是A級哨兵的事實,他選擇了背叛帝國,和異種軍團合作,打下了進化素。可惜他的身體素質並不能跟上他滔天的野心,最後在變異中基因爆裂而死。
而他生前從未重視過的這個伴侶,在他死後還要受到連累,被強製分配新的哨兵,不斷地與他
們嘗試配對。最後因為備受折磨,精神圖景陷入了黑暗,永遠沉睡了下去。
017反複觀察了許多遍,從故事介紹上來看,這兩人隻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NPC,是用來填充世界框架的縮影。隻不過其中一個NPC也叫謝景。
穆山顯打斷了它的糾結:“所以上一個世界的謝景在哪兒?”017停滯了半秒。穆山顯在這片刻的空隙中擰了擰眉。
“我檢索了好幾遍,卻始終沒找到上一個世界的存檔。”017心虛地解釋,“您知道的,當初我們穿到那裡就是因為bug,或許我們離開後,那個世界也……"
其實根據它的推斷,或許原謝景的世界數據已經被消滅了,就像是放進碎紙機的文件、推進焚化爐的亡者,是拚湊不回來的。
隻是它覺得,或許人類不太能接受“消失” “滅亡”這類的說法,便沒有說全。穆山顯沉默片刻。
那天晚上,謝景已經感覺到他要離開的痕跡,當時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大概已經明白了這次就是永彆。但即便他們不會再遇見,穆山顯知道,謝景也能好好地過完一生。
所以上一個世界的崩塌,不是因為謝景,而是因為主神係統內出現了事故。
“那他呢?”
眼前的謝景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又或者隻是意外複製過來的一段數據?
017說:"您放心,剛才我已經核對過‘謝景’的核心代碼,雖然載入記憶部分不符合,但其他的都與上個世界一模一樣…""是嗎?!
017沒敢應聲。
換句話說,宿主可以把他當成之前的“謝景”,本質上,他們沒有區彆。但對於穆山顯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區彆。
“38.5℃,體溫偏高,精神圖景遭受過嚴重的攻擊,高燒是神遊症的前兆,不過當前狀態很穩定,不用太擔心。”謝景說著,把筆放回上衣口袋裡,摘下了聽診器。
穆山顯穿著灰色條紋病號服,坐在病床的邊沿處,他的第二顆紐扣沒有係上,謝景撥開他的衣領,冰涼的儀器貼在他的心口。因為傳導部分略短,再加上兩人之間的距離,謝景為了方便,微微俯下了身。
謝景按著聽診頭,手指不輕不重地按在他的心尖搏動處,過了一會兒,又移到胸骨左沿的肺動脈瓣聽診區。那動作不算輕柔,也
不帶什麼旖旎,穆山顯半垂著眼,坐姿慵懶,但又透出一股隱隱的壓迫感。
大約三四分鐘後,謝景摘下聽診頭。
"心跳135次/分,仍處於刺激狀態,肺部呼吸音較為清晰,沒有感染跡象。雖然沒什麼大問題,但建議留院再休養兩天。"穆山顯扣好病號服的紐扣,不緊不慢地問:“隻能靜養?謝醫生沒有更好更快的方法嗎?”
謝景愣了愣。
據他所知,穆上將剛在上一場戰役中殲滅了三千多隻變異體,援軍趕到時,他傷勢很重,卻還能保持意誌清醒,一直到醫院都沒有徹底昏迷過去。
對於哨兵來說,精神域的安全與穩定格外重要,為了讓他好好休息,帝國特意給他放了兩個星期的假。現在情勢也比較穩定,但是他卻不想享受假期,還要加速恢複、早些出院?
“……有是有。”謝景隻能斟酌著說,“隻是需要向導幫你疏通精神域,如果隻靠藥物壓製,是治標不治本的。”好在上將的恢複能力驚人,按照現在的速度,再躺四五天就好了,沒必要這麼著急。
"你也是向導,”穆山顯將一旁散落的繃帶一圈一圈地重新纏在胳膊上,他語氣漫不經心,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來幫我梳理。"
身後的露希婭眼睛微微睜大,就好像上將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水流透過水管嘩啦啦地淌過,然而這聲音在向導的世界大概就像是隔壁房間水龍頭沒關緊時的滴答聲,微弱不計。
謝景溫和地回答:"抱歉,上將,我可以為你安排另一位水平優異的向導。"
“另一位?”
穆山顯緩緩抬眼,重複著他的話。或許謝景並不覺得,但露希婭在觸到對方的目光時,還是忍不住有些膽怯和畏懼。
那是哨兵與生俱來的不安定與攻擊性。
她擔心上將遷怒謝景,趕忙解釋:“上將先生,並非是謝醫生不願意為您治療……”
謝景說:“我看不到精神體。”
話音落下,靜音室一片安靜。
精神體是由精神力凝結而成的動物,大多數是根據主人的性格或者潛意識生成的。它們自精神圖景的最深處孕育而生,自覺醒後就相伴在主人左右。
向
導看不到精神體,也就意味著他無法進入哨兵的精神圖景,就像是失去了雙腿的遊泳健將,哪怕他空有一身理論本領,也無處實踐。
有些哨向覺醒出異能後,自認已經邁入了一個新的人類種族,開始歧視起了那些在災難面前毫無反手之力的普通人,並且稱呼他們為"mute"。
這是一個帶著侮辱性的詞彙。
像謝景這種無法疏導精神域的向導,大概是“mute”中的“mute”,哨兵無視他,向導蔑視他,就連普通人也瞧不起他,認為他們是拿著納稅人的錢、卻隻吃白飯不乾活的廢物人種。
可說起這些時,謝景一臉坦然,似乎並不覺得這是自己的缺陷,又或者他已經接受了事實。
不知不覺,黑獅從床底爬了出來,它那身毛發蓬鬆油亮,像是用鞋油擦過的皮鞋,呈現出漂亮的光澤。它尾巴垂著,輕輕從地板上掃過,落下一兩根黑色的鬃毛,很快又消失不見。
黑獅走到謝景腳踝邊,拇指生煎大小的鼻頭上還帶著些許濕潤,輕輕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露希婭站在謝景身後,眼睛瞪得像是在淩空戴美瞳,那距離太近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謝景看不到精神體,也沒有精神體,那眼前這隻陌生的黑獅是從哪裡來的,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恍恍惚惚間,她又有些疑惑和茫然,不是說上將的精神體因為抗拒社交所以很少放出來嗎?怎麼現在大搖大擺地跑到這兒來溜達
了?
那頭黑獅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猛然抬頭。金黃色的瞳孔冰冷地直視著她,鼻尖噴出的白霧仿佛都能聞到些許冰冷的血腥味。她打了個寒戰,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
“如果你實在不舒服,我可以開一些鎮定藥。”謝景完全不知道危險正在他腿邊徘徊,“但這些隻能舒緩情緒,精神域內積壓的殘餘不會被釋放……"
說著,他手腕的表忽然震了震。
穆山顯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謝景點開信息器,上面存著兩條新信息。他臉色忽然微變,肉眼可見地緊張了起來。
017悄聲說:“許少粱受了傷,正在被送往靜音室的路上。他是高敏感人群,剛從神遊邊緣被拉了回來………隻有這間靜音室符合他的需求。"
它說話的空當,那隻黑獅扭過頭,
半眯著眼睛看向穆山顯的方向,似乎感知到了某種不知名的存在。017不敢再說話了。
它是意識體,黑獅也是意識體,又有穆山顯這具身體作為媒介,黑獅如果把它當成是意外入侵者,分分鐘把它當零食嘎巴嘎巴吃了也很正常。
在它沒和黑獅打好關係的這段時間裡,宿主不能把黑獅收回精神域裡,否則…這也是哨向世界這麼冷門的原因之一。
沒過多久,擔架推動的滾輪聲就從遠處快速席卷而來。但這裡是穆山顯的個人靜音室,即便情況再緊急,也要征得上將的同意。哨兵與哨兵之間也有強烈的領地意識,在白塔哨所裡,因為所屬物和權利發生摩擦鬥毆的例子不在少數。謝景眉間有些焦慮,但他沒有請求什麼:“露希婭會為您開好藥方,如果沒有彆的事……”
他話音未落,穆山顯已經看向門外。
"讓他進來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