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壽宴已近尾聲,宴會廳像是燃儘的煙花爆竹,剛開始時盛大熱鬨,現在又逐漸恢複了冷清。服務生們拉著推車,熟練地將臟盤、空酒瓶儘數收回。
穆山顯在門口送完最後一批客人,看了眼手機,已經是晚十點。謝景發了幾條消息,看他一直沒回,估計在忙,就讓他早點休息。
[晚安……]
他目光微移,信息停留在輸入框裡還沒發出去,忽然轉過了身。
這一層沒多少客人,再加上時間已經晚了,酒店為了節省電費,熄掉了一半的燈。嚴正洲站在走廊角落裡,誰都沒有注意到還有個人站在這兒。
那目光直勾勾的,略有些陰森。
察覺到自己已經暴露,嚴正洲緩緩從陰影裡走了出來。這麼冷的天他還穿著一身正裝,隻是這會兒灰色西裝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脖子上的領帶被扯鬆了一截。燈光自上而下地落下,他喝得通紅的臉被淩冽的冷風一點點吹白,顏色交錯,看起來略有些滑稽。
嚴正洲諷刺地笑了笑,慢步走過來。
他喝了不少,襯衫上沾著濃重的酒氣,在密閉的空氣裡發酵成不太好聞的味道。雖然腳步踉蹌,但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
“見你一面太難了,穆少爺。"他抬起手腕,點了點不存在的腕表,假笑著感歎,“我從五點半入場等到現在,等了快六個小時,才終於有和你說說話的機會,穆總不會連這五分鐘都不給我吧?"
他坐在末尾的座位,遠遠地看著穆山顯和彆的商界大亨觥籌交錯,看到他的老板端著一杯紅酒賠著笑擠上前,才能換來和對方說幾句話的機會,而他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楚。
多諷刺啊,他真想笑出聲。
穆山顯的目光平靜,沒有回答。
那道視線裡沒有敵視、沒有厭惡,一絲波瀾都沒有,就好像他隻是一團空氣。嚴正洲甚至抬起手臂揮了揮,以驗證能在對方瞳孔的倒影裡看到自己的動作。
"成王敗寇,輸家不配談功論績,我認了。”他扯了扯嘴角,“穆總有權有勢,英俊多金,可是您這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難道也會擔心靠自己的魅力吸引不了謝景麼?否則又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地對付我?"
這次晚宴過後,啟元就會發現他已經毫無用處,甚至會阻礙到和穆氏的
合作。不用穆山顯挑明,管理層就會迫不及待地把他踢出局。
他辛苦經營這麼多年,終究是一場空。
“如果這樣都算是對付,那或許你需要提高一下抗壓能力。”穆山顯不帶感情地道。
嚴正洲應該慶幸這是一個都市背景的世界,沒有進化也沒有異能,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甚至更難聽點,隻是一團被設定好的數據。
穆山顯從未將他們當真正的對手來看待,否則他的下場隻會比現在慘烈百倍。
然而這句話在對方聽來就是明晃晃的嘲諷。
“是,您怎麼會把我放在眼裡?”他哈哈一笑,“抱歉啊,我不該把自己跟您相提並論,我哪有這資格呀,您跟謝景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酒精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經,讓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心裡那些肮臟惡毒的念頭全盤托出。
"怎麼樣,你們倆睡過了吧?”他往前一步,眼神裡帶著些許挑釁,喃喃自語,“還滿意嗎?沒關係,隻要他愛你,就會為你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他塑造成你喜歡的任何模樣,就像訓狗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緊盯著穆山顯的神色,滿意地看著那道淡漠的眼神一點點地變了。
生氣嗎?憤怒嗎?
嚴正洲放肆大笑起來,他迫切地想要看到對方不一樣的表情,不是漠視,不是輕蔑,是撕破了偽君子的面孔,和他一樣露出醜陋的面目。
來啊,快來吧,他會在這鮮血淋漓中感受到不一樣的快感。
“你知道他有心臟病嗎?”他笑得直不起腰,把手搭在穆山顯的肩膀上,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傳授經驗,"不過不礙事的,隻是一點小問題,而且這樣玩起來更刺激……"
穆山顯按住了對方的手。
"有些話能不能說,”他嗓音低沉,帶著一絲寒氣,“你現在就會知道了。"“什麼——”
話音未落,嚴正洲的小臂忽然左轉擰過了230度,那是一個人類身體無法達到的角度。他的左臂連帶著往下狠狠地塌了下去,像是一截被扭斷的蘿卜。
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聽到了嘎啦嘎啦的聲音。
嚴正洲茫然地轉過臉來,穆山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雙
眼在暗色調裡更顯深沉濃鬱,被他握住的那節手骨已經深深地凹陷了進去。
滴答滴答,血腥氣漸漸逸散開來。
嚴正洲下意識地看向膝蓋的位置,失去了重心,他卻依舊半懸在空中。
穆山顯握著他的手腕,將他單手提在半空中,160斤的成年男人在他手裡,沒有一絲抖動,臂力恐怖到凡人難以達到的地步。
延遲的疼痛終於在此刻刺了過來,嚴正洲眼眶驟然睜大,嗓子裡爆發出一陣幾乎要刺穿耳膜的慘叫:“啊啊啊——”
救命,來個人……救救我!
他掙紮著想要逃開,試圖向不遠處正在打掃的服務生求救,然而這麼大的動靜,對方卻像是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還嬉笑著互相聊天,埋怨苛刻的上司和不禮貌的客人。
"就是說呀,累死人了。"“哎,晚上我們吃什麼?去吃拉面嗎?”
走廊的燈光不知不覺又熄掉了一半,光線昏暗,他們幾乎完全落在了陰影裡,就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空間。
穆山顯淡漠地望著他,那雙眼沒有他想象中的憤怒,反倒像是在審判一隻牲畜。
……怪物。
嚴正洲忽然騰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感,然而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下一刻天旋地轉,他被甩了出去,撞在了身後十米遠的牆壁上,胸口像是被砸出凹洞的鋼板,深深地塌陷了下去。
血液一路飛濺,染臟了地毯。
“嘔——”
嚴正洲吐出一大口鮮血,強大的求生意誌讓他吊著半口氣苟延殘喘。耳邊陣陣喻鳴,眼前一片血紅,隻殘留著模糊的影像。
穆山顯緩緩走了過來,嚴正洲恐懼地想要爬開,可是身後已經無路可退。
對方拎著他的頭,迫使他抬起臉來。嚴正洲看不清對方,穆山顯便抬手幫他擦掉了眼睛周圍的血跡,指尖移開時,皮膚宛若被火焰烤過一般灼熱。
嚴正洲嗓子裡迸發出難聽的沙啞地嘶吼,他痛苦地蜷縮著,氣息劇烈地抖動。
他感覺自己的半張臉都被燙掉了,但是比起臉上的灼燒,四肢斷裂內臟破碎的痛苦已經填滿了他的神經。
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應該感謝你自己。”對方淡漠的語
氣中還帶著些許難以察覺的溫情,“你以一己之力,把你的身價抬到了你想象不到的高度。"
嚴正洲無法回應,他的聲帶已經撕裂了。
穆山顯鬆了手,任由對方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血沫。他對這片狼藉視而不見,仔細地擦去了左手上的臟汙血跡。
“再見。”他說。
滋滋——
下一刻,燈光重新亮起,一切嶄新如舊,安靜祥和,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穆山顯踏著腳下溫暖的毛毯,從走廊深處走了出來,一旁正在打掃的服務生看見他,還笑著和他打招呼:"穆總,您要走了嗎?"
穆山顯嗯了一聲:“辛苦了。”
“客氣了,外面雪好像下得挺大的,您開車要小心些。”
“你們收拾完也早些回去吧。”
在服務生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中,穆山顯靜靜離開了酒店。
室外,雪花密集得像是老舊電視機屏幕上的雪花,地上已經積攢出厚厚的一層,從上面踩過,留下一道四五公分的深刻的腳印。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茫茫的白,仿佛白晝時分天地顛倒,而他們正站在雲端。
"處理乾淨了嗎?"
017的電子音在耳旁響起:“您放心。”
有這一句就夠了,他們是相伴了數百個世界的夥伴,早已經磨合出了非凡的默契。
穆山顯的車停在路邊,外面白雪紛紛,不一會兒就把他身上染上了顏色。他沒有進去,而是靠著車頭點了根煙。
北風凜冽,他指尖的那點火星在一片白雪中,始終不曾熄滅。"你之前說的那個模式,現在是打開的麼?"穆山顯忽然道。
017愣了愣,反應了好一陣宿主說的是什麼模式,等到好幾秒後,它才想起之前他們有一次討論過是否要生成配角的隱私內容。
“一直是關閉的。”017解釋道,“因為您以前從來不接這些帶感情線的任務,這些設置隻為小眾宿主服務,所以都會默認關閉。"
並不是每個宿主都願意看NPC的暖昧戲,尤其其中一方還是他/她的攻略對象。NPC自以為親身經曆的劇情,其實隻不過是主神在創造世界時,
給他們生成的一段文字和代碼罷了。
之前017開玩笑地跟穆山顯提過,不過很快就被對方拒絕了,那個設置也就一直落了灰。它還以為宿主已經忘了這回事呢。
“我記得每個被攻略的世界都會存檔,即便通關之後,依舊可以修改裡面的數據?”“是的。”017回答。
有時候宿主們會留戀某個世界的NPC,不願意離開,但是又不得不離開,就可以通過存檔進去短暫地停留一陣。
係統保留了修改的權利,想看太陽就改晴天,想看大雪就調成隆冬,除了停留時間有限,其他都和以前幾乎沒有區彆。
隻是穆山顯從來沒有用過這個功能,他從不回顧已經攻略過的副本。
穆山顯沉默不語,等火星逐漸燒到他指尖時,他輕輕吹了口氣。
"等我離開之後,”他說,“如果謝景在這裡能遇到一個他喜歡、也真心愛護他的人……就把這個設置打開吧。"
017微微一怔。
過了許久,它才說:"好的。"
第二天早上。
謝景在桌面上滾著小晨早餐要吃的雞蛋,茫然地重複:"納米比?"
“對,好像是非洲的一個沙漠吧。”同學在電話裡解釋,“你還記得好幾年前有個報道嗎?八十年代的時候,有隊異國的鑽石生產商在沿海沙漠裡挖出了一艘五百年前的沉船,反正特彆神奇……嚴正洲外派的地方就在那兒。"
謝景用肩膀夾著手機,把雞蛋殼仔細地剝掉,露出圓滾滾的雞蛋。
對方還在電話裡滔滔不絕:“我聽說納米比好像挺偏遠的,平時電話都收不到信號的那種。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還是從他朋友圈發現的。"
他說了好一陣,沒聽到回音,疑惑地道:“他一聲不響跑到那麼遠的地方,你不擔心啊?”謝景把蛋白和蛋黃分開,放到盤子裡遞給小晨,平靜地道:“我們已經分手了。”"瞎,我這不是想著你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嗎?萬一你舍不得……"
謝景餘光裡瞥見門口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朝他招了招手,順勢道:“抱歉,我這會兒有點急事,以後有空再聊好嗎?"
說著,不
等對方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怎麼突然過來了?"謝景找了個椅子放在一旁,“不多睡一會兒嗎?”
“今天醒得早,就想過來看看。”穆山顯在他身旁坐下,小晨看到他過來,把自己喝了一半的牛奶遞到了穆山顯的手邊。
謝景見狀,連忙阻止:"小晨,這是你的早餐,要自己全部吃完。我會給穆哥哥拿新的牛奶,你喝你自己的。"
說著,他正要把牛奶杯拿回來,就在快要碰到穆山顯左手時,對方不留痕跡地收了回去。
謝景愣了愣。
……是受傷了嗎?
他腦海裡閃過一絲念頭,隻是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穆山顯撐著側臉,語氣帶著些許戲謔:“你剛才叫我什麼?"
謝景反應過來,把牛奶杯拿走,並不上他的套,“穆哥。”說完,他揚了揚眉,就起身去廚房給他熱新的牛奶了。穆山顯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晨在一旁擰著臉喝牛奶,身旁忽然伸來一隻手,捏了捏他的臉。
“?”他疑惑地抬起臉,"不,不。"
然而這次那道電子音卻沒有冒出來,充當他和彆人交流的翻譯機。穆山顯神色淡淡地看著,不顧他反對地又捏了一次。
小晨:"……"
等到謝景再回來時,平時要磨蹭半小時才能喝完的牛奶杯空空如也,小晨盤腿坐在椅子上,明明面無表情,但是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寫著生氣。
謝景:“嗯?”